“是。他们说顾大人受了重伤,不宜远行,让大人随我们回来,留在壶口关养伤。”士兵想了想,“至于和亲之事,他们
还留了一封书信给大人,在我们主将赵将军那里。”
“大人的伤真是凶险,据军医说只要偏那么一寸,就得当场毙命了。”
士兵一手端着碗,走过去把顾青鸿扶起来,看他一动就疼得脸色发白,连忙好心把水端到嘴边。
“还有一件稀奇事呢,我们将军说,和亲的士兵们都装配了弩机,不能白白便宜了敌人,我们得再捡回来。可是去了没看
见那些东西。莫非是都在战场上损毁了?或者是被洛国军队收走了?”
顾青鸿一抖,险些被水呛到。
士兵收回碗,又扶他躺下:“大人先歇着。我去报告赵将军,再请军医来看看。”
顾青鸿已经听不到他又说了些什么了,有什么念头在意念之海中浮出,好像是乱糟糟的线团终于扯出了线头,一件件往事
全部被串连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不,应该说是一个人。
楚衍。
……是那样吗?他应该怀疑楚衍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胸口便是一阵锐痛,痛得肌肉都蜷缩起来,十指扎入床单,张开口也无法呼吸。
他无声地挣扎了一下,又昏了过去。
这一次他做了个梦。
梦里的背景是一片昏黑,只见有人站在庭院中对他微笑,手中展开一把扇子,上面写着两行字。
他觉得这两行字一定和自己有关,走上前去想看清楚。可是他往前走,那人也往后退,他走得越快,那人退得越快,最终
他跑到近前,那人却忽然消失不见,只留扇子落地。上面的字变成了另外两行,道是:“一处相思,相处闲愁。情若连环
,甚时是休。”
顾青鸿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道圣旨。
圣旨说削去他的武经阁学士职务,暂留边关,带伤好后押解入京审问。
这道圣旨对他并不意外,然而使者带来的另两条消息却不啻于惊雷:
武经阁被盗,损失机密图样无数。于绩被刺客刺杀,他的徒弟林景贤不知所踪。同时消失的,还有楚衍。
洛国以下稷曾劫持西卫公主为由,出兵进犯下稷。
一同听旨的壶口关守将赵桓,投向他的目光不无同情。但顾青鸿已全然感受不到。
于绩死,武经阁被盗,洛国进犯下稷,劫持公主之举变成了它下稷用兵的借口……
全身都在发疯似的叫嚣着疼痛,思维却在痛苦中越来越清晰。
于绩收林景贤为徒,是楚衍撺掇。
武经阁司典房的钥匙,楚衍与他夜夜耳鬓厮磨,轻易就能拿到。
弓箭营是楚衍帮忙募资建立,收来的钱都是西卫民众所有,不曾耗费洛国一丝一毫。
和亲队伍由弓箭营护送,是楚衍出的主意。他们所要经过的路线,楚衍全都一清二楚。他们要与下稷联合的打算,在楚衍
面前也全都一览无余。
遗落在衣堆里的钥匙,翻到最后一页“落鹰峡”的《西卫图志》,楚衍一次又一次进出他的书房,那里存放着无数的西卫
资料。
谪仙楼上的深情凝望,灵岩寺里的默默相拥,丹桂树下眷恋嬉笑,间或的目光相缠,风雨夜意味不明的棋盘厮杀。
顾青鸿一拳猛地捶在床沿上,克制不住地全身都在剧烈颤抖。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吗?
都是一个骗局吗?
用温柔和执着打动人心,用恰到好处的苦肉计换来同情,明知他一心为国事,便以国事来骗取他的信任。可笑他还在用楚
衍的办法蒙蔽洛国使者,殊不知三弓床弩的整个制作过程就暴露在人家的眼皮底下!
用西卫的钱财和巧匠制作大批弩箭,然后在战场上一战而全部收缴,归为己用!
落鹰峡附近遭受伏击,洛国军伪装成下稷军,利用特殊地势把他们全军歼灭,另一面却又装作来救援,掳走公主,又故意
与公主成亲,蒙骗西卫国上下!
而他……他现在是待罪之身,即使将自己的怀疑上书告知皇帝,也没有丝毫证据,不足以取信……
可怒,可憎,可怕的一个骗局啊!
“楚衍……”两个字似被嚼碎,带着将要把整个人焚烧的恨意,从齿缝滚动几次,终究咽了下去,烫伤了喉舍,烫伤了心
肺,将胸口的纱布化为血色,化作剧痛要把人吞噬。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让他活着?为什么还要他活下来?把和亲队伍全军歼灭,为什么还要他活下来?
顾青鸿已经咬破了嘴角,一口甜腥涌上喉咙,又用力咽了下去。
既然活下来……那么楚衍,他们没这么容易结束!
[下卷]
第十六章(上)
初冬,洛国大营。
帅帐之内,一名华服男子立在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注视着地图,似在思索着什么。
一位着白衣持墨剑的将军跨步入内,道:“殿下,楚衍回来了。”
那人闻声回头,是个眉目英挺的男子,正是洛国太子秦泱。他却不忙着叫进,目光在将军身上打量一番,道:“没伤到吧
?”
那位将军——洛国主将晋北星,洒然一笑:“杨续那样的还伤不了我。”
秦泱点点头,这才扬声对外道:“进来吧。”
脚步轻响,一个青衣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十六。
见他要行大礼,秦泱绕过书案走过来,伸手拦住了,朗笑道:“楚先生此行辛苦。”
楚衍平静地道:“谢殿下关心,楚衍幸不辱命。”
秦泱挥手道:“坐吧。北星,你也坐。”
楚衍与晋北星应声,分左右坐下。十六却没坐,走到秦泱身后站定。
冷风袭来,吹动军帐外高挂的“秦”字大旗,猎猎作响。
楚衍将自己在西卫的所作所为一一说出,并无丝毫隐瞒。
他叙述的平板而不带感情,秦泱却听得认真,听到西卫众多兵备的作用时,还会出声询问。
一时说完,秦泱点头道:“做得很好。当初觉得此行凶险,本不想让你去,还好你平安返回。”
楚衍淡道:“既生为暗策之人,自当为殿下竭尽全力,纵使肝脑涂地亦不敢辞。”
“暗策”这两个字吐出来,不知不觉便带上了压抑的味道。
洛国皇室的核心人物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暗策”这个名字,或者说是这个家族。这是一个世代培训策士和死士,专为皇室
效力的家族,族中人一生都不能出仕,也就没机会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换句话说,他们是不能见光的那类人。纵使想出千条妙计,最终不过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一族人,便是姓楚。
“别说这样的话。”秦泱抬手止住他,“虽然你是楚氏子弟,但我只把你当朋友。”
楚衍拱手笑道:“是,这是殿下抬爱。”
其实他之前曾对秦泱提过一个条件,如果此次西卫之行成功,那么……
只是这条件恐怕秦泱不会记得,也不会答应吧。
他笑容里多少有些勉强,秦泱是何许人物,早看了出来,却不挑明,站起身来在大地图前踱着步。
开口问道:“以你对西卫的了解,我们还能拖住他们多久?”
楚衍答道:“西卫国主色厉内荏,多虑寡断,不为大患。所谓下稷袭击和亲队伍,他未必会全信,但一定是将信将疑。若
殿下……若殿下近期就与公主成亲,我想他就会全信了。”
他说着,目光微向旁边一瞥,见戎装的晋星北眼观鼻口问心,端坐不动。
继续道:“但一旦他们发现我们是真要灭掉下稷,必然不会坐视。所以我军的动作必须要快,要在他们还没有准备之前突
入下稷都城,方有成功的可能。”
秦泱不置可否,转过身来,一手虚按在书案上,又问道:“截获的那批弩箭完整程度如何,可还能再用?”
这次是晋北星说话:“还在检查。我刚才粗略看过,大部分都是表面些许磨损,重要部件还在,修复一下就可使用。”
“很好。”秦泱满意地点头。
对晋北星道:“你刚刚不是说要开军事会议么?召集你手下的将军们到中军大帐,我们现在就开。”
转目示意楚衍:“你也参加。”
楚衍明显怔住:“殿下……”
“你自己说过,办成了此事,我就要取消你们整个家族的‘暗策’身份,让你们光明正大地参与国事,你不会自己忘了吧
?”秦泱笑得爽朗。
“我答应过的事就会做到。所以从现在这一刻起,楚衍,你的身份不再是暗策,而是晋将军的参军。”
他跨步走过楚衍旁边,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愣着干什么,参加会议去啊,楚参军!”
晋北星也起身走过来,低声道:“楚兄弟,恭喜了。”
楚衍猛地站起来,喉头滚动,竟觉得眼眶微红。
他当初虽提出了那个条件,并不曾想秦泱真的会答应,只是当做玩笑而已。秦泱答应以后,他也不曾想过真会实现。因为
这多年延续下来的规矩,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打破。
即使这个愿望不能达成,他依旧会忠心耿耿地为秦泱做事,直到老死。这是暗策注定的命运,亦是他自己认可了的身份。
没想到……秦泱竟然真的把他的条件记在了心里,爽快地做到了,甚至连他的新的身份都安排好了。
这份知遇之恩,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楚衍努力扯开嘴角微笑,躬身调侃道:“殿下越来越会收买人心了。”
“哈哈哈,牙尖嘴利,这才是你楚衍应有的样子!”秦泱再度拍了拍他的肩,“打起精神来,洛国的大业才刚刚开始啊!
”
中军大帐内,接到军令赶来的将军们诧异地发现,太子和主将旁边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在介绍之后才知道原来此人是
新上任的参军。都向楚衍投来或探究或不信任的目光。
楚衍却全不在意,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他觉得精神振奋,之前的怅惘也终于可以暂时压下,不再让人窒息般的难受。
洛国是他的故国,这里的人是他的故友。
秦泱在这时并不胡乱发言和指挥,安静地坐听晋北星的分析。
晋北星是有名的儒将,言语温和举止有礼,和那些粗豪的将领截然不同。然而就是这个人,曾以千人之师突破数倍于他的
敌军包围,也曾在战场上身负七处刀伤仍能指挥作战,全身浴血却不曾有一声呻吟。他的精明和悍勇把全军都震慑得服服
帖帖,谁也不敢轻视于他。
此时听得他介绍道:“下稷境内有三道险关,是我们必定要面对的障碍。若能克下这三座关,下稷都城门户大开,再没有
丝毫阻拦。”
他将墨色剑柄在高悬的地图上点了一下:“第一座关口便是落鹰关。我已将地势查探清楚,有小路可以直登山顶。如果将
远程弩箭运至山顶,居高临下,可对关内发动一场突袭。出其不备,应该不难拿下。”
“第二关,邬关。此关地势虽险要,但细作已探得此关的主将与朝中重臣不合,当地百姓对朝廷也多有怨言。若我们能拿
下第一关,兵临关下之时,或可招降于他。”
“第三关是阙门关,都城的最后守卫,却有些麻烦,怕是要打一场硬仗。”
他收回剑柄,转目温声道:“各位可都听明白了?”
“是!”众将齐声允诺,如同响了个炸雷。
如此温文尔雅的人,却让一群丘八将军俯首听命,也算是一大奇观。
晋北星望了望秦泱,见他点头微笑,便转来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要攻克的便是落鹰关。我欲将一万将士分为两军,其中
三千弩手由我亲自率领,从小道上山,偷袭关口。其余士卒由副将严将军指挥,配合攻城。”
旁边秦泱忽地插口,道:“晋将军,你是主将,可不用出战,坐镇中军。”
晋北星闻言一笑:“我若不出,如何让将士们奋勇争先?殿下请放心,不会有差错。”
秦泱轻吁口气,不再言声。
楚衍忽然道:“晋将军这番安排,可曾考虑到西卫?”
“西卫?”晋北星向他望去,坦然道,“不曾。西卫守将赵桓,徒勇而无谋。何况若无国主之命令,他不会擅自出战。”
见楚衍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他继续调遣兵将,一一发出令牌。
所有将军都领了命令,晋北星请示了秦泱,便命散帐。
正在众将退走的时候,秦泱走到晋北星帅案前,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晋将军。”
“殿下请说。”晋北星道。
“……为安抚西卫,我将择吉日与西卫公主成亲,到时还要烦请将军稍作安排,并可借此宣扬我军声势,扰乱敌心。”
楚衍的角度可以看到晋北星按住剑柄的手猛地攥紧,口中却平稳地答道:“是,末将明白。”
楚衍转身快步走出,留下那两个人在大帐内。
第十六章(下)
因为第二天要有行动,到晚间士兵们都睡得很早,养精蓄锐以应对明日的战斗。
楚衍听到身后有响动,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晋北星来了。他的脚步一贯的平稳而有节奏,在战场上最危急的时刻也是如此,
充满主将的威严。
不出所料地看到一抹白色的衣角,有些意外地发觉白色的衣角在旁边落下,晋北星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自从到了洛军,为适应军营里的气氛,楚衍便不再摇着扇子做风流佳公子的模样。可手里拿惯了东西,突然空下来便觉得
不适应。所以他这时正无聊地捡着地上一根枯树枝,捏在手里,心不在焉地在地上写着字。
晋北星坐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出声道:“你在写‘青’字。”
楚衍表情一僵,树枝从指缝里滑下去,匆匆伸脚将那个字抹去。
做完了才想起这是欲盖弥彰。不由得苦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闭上。
晋北星抱着胳膊抬起头看天空。冬季的天空总是这个样子,不明朗、不透亮,一股灰白色,带着万物衰败的无言萧索。
他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殿下和我最讨厌冬天,因为冬天山里都没猎物,不能去打猎,只得闷在家里念书习字
,无聊得很。”
“是啊。”楚衍听他忽然提起这些,也回忆着道,“但那时候我却是最高兴的。你们打猎我只能跟着看,念书就有趣得多
,更能看你们背不出书来挨罚,心里很是痛快。”
“呵?我就知道你那时在偷笑,表面却还装同情,泪眼汪汪的恨不能以身相代。”晋北星一脸“你小子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的模样,和平日的威严老练全不相同,看得楚衍哈哈大笑起来。远处几个士兵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见是主将在说话,
连忙又缩了回去。
“说起来我一直愤愤不平。”晋北星继续笑道,“殿下背不出书来,先生却要我们代他受罚,又说你文弱不能打,最后挨
手板的都是我。”
楚衍也笑:“挨打的是你,殿下的好药不也都给你涂了?亏你还翻出这些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