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国公见轻车不说话,便拍他肩头说:“我一生打仗,没受过伤,只有第一次上战场吓怕了,要不是你爹替我挡了一箭,哪
还有今天?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也都是应该的……虽然皇上宠你,但群臣不满,岁月迁延,将来谁也不知会怎样,你还是
要自己学点本事,不能一味躲在皇上的庇护之下哩!三叔知道你是舍不得皇上,但这是为长远打算,在京城这样的是非之
地,也是性命攸关的事,万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坏了事啊!”
郝岳是个直肠子,听了也说:“老头说的有道理,那伙官儿就那样,你跟皇上两情相悦没惹着谁,他们还要看你不顺眼。
咱哥俩一起出去杀敌立功吧,还跟以前一样。”
柳轻车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宫,路上一直在想这些话。
回宫问皇帝,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行么?臣民反对怎么办?你我都老了怎么办?你为了跟我在一起承担了很大压力么?怎
么办?
皇上的嘴角折成新月形,滑过一抹微笑,揽他入怀说:
反对的人,叫他们滚;万里江山,大不了不要。
轻车一愣,旋即捧着脸说可是万一我老了呢?怎么办怎么办?
皇上便哄他,说不管老成什么模样都无所谓,可是轻车还是担心,还在问怎么办。
皇上怒:你这样子还像个攻君吗?有一天我变松了,你怎么办?明知道答案,就别拿那种傻问题来问我!
柳轻车准备出塞了。
皇上不放,说,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的事儿,别去了。
轻车非要去。顺便想起当年看爹舞枪,激荡起一腔热血豪情。
皇上不放他,轻车对皇上说:当年我要学武,我爹非叫我学文,我不干他就打我,如今纵然学到满腹经纶又如何?还是半
点也用不上!我自己的路,难道就不能自己选择一次吗?
皇上只得将伸出去拉他袖子的手,硬生生撤了回来。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何况,你便忍心与朕两地相悬么?
只是暂去一时,平定了单于便回来。
说得好轻省!千载蕃汉战未休,空对着万里长城。家中红颜委地,塞上白骨山积,良人闺怨,尽数散做秋蓬。君不见无端
离愁别恨,一层又叠一层。怕只怕,这一去,不知何日重逢。
我要去。
……
不许去。
我要去!不让去我就绝食。
皇上扶头惆怅: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啊!打仗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塞外苦寒,敌人环伺,周济不足,难免饥寒冻馁,又
有丧命之虞。你放着如花似锦日子不过,跑到那去,竟有什么趣味?
轻车含泪说:苦也得去。不去就没法立功,不立功就没法在朝立足。轻车自从到了御前,终日优游,被百官敌视,给皇上
惹出不少麻烦。陛下您又倔强好强,嘴上不说,迎着臣都是笑脸,背后跟文武官员打擂台没少烦闷。自打谏官上书以来,
陛下夜不能寐,清减腰围,这点臣最是清楚,若是还视若无睹,那简直就是没心没肺了!这次出塞,有力使力,有智使智
,就算是驱车担担运粮草,夹板砌筑修城墙,轻车也要凭自己涓滴之力立下功劳,守护陛下的江山。只要这点心思能被天
下人所知,知道陛下不是一味沉迷便嬖,宠信佞人,荒芜社稷,臣就算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并不全是为了趣味二字。
皇上听了也不禁唏嘘,半晌摸着鼻子吞吞吐吐地说:所谓的天下人之心,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朕知道你有此心……就
够了……不用勉强自己。
又看了看柳轻车坚决的神情,赶紧把脸扭到一边,说:唉好了好了,要去就去吧,记得活着回来。
于此同时,全国各地征调来的部队也在京城集合起来,皇帝任命李飞为大将,柳轻车为粮监,率兵马三十万北伐。
安排这个活计,皇帝是有打算的。三军出塞,仰食于内,不管多少军马委任给外人,只要粮草控在自己人手里,还是不成
问题。何况柳轻车出身文官,只做过翰林与侍卫,在后方压粮运草,只要不误时,横竖都是有功,又有重兵防护。缺点是
逢着爱断人粮道的敌将,就会比较危险,可这次对手是单于,一来有万里长城屏蔽着,二来单于只吃肉不吃米,也不是爱
断人粮道的人。这样的安排,可谓周详。
一时登坛拜将,鸣炮杀牛,祭祀天地之后,龙牙高举,旄头北指,大军出塞。
这厢磨蹭的时间久了,单于那边等不了了。
大军出发第三天,北边传来败报,单于大军攻入塞内,克句注塞,云中、朔方、定襄三郡已被屠,只有雁门退守内长城,
急警一日三传。单于还写信射入郡城内,催李飞所领汉军兼程赶路,早来送死,他好直捣京城当皇帝。
第七章:
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柳轻车现在是有点体会到了。辞别华京时,曲江风荷正好,没几日约略近了雁门,一层秋雨一
层凉,衣服带少了不免感冒。铠甲又不遮寒,反倒冷得快,更兼骑在马上一路颠簸,少不得鼻塞声重,头痛昏昏。这也不
过是水土之症,关键是行伍里半个熟人也无,郝岳跟着将军的本阵,不在辎重队伍里,是以一路上想说话都找不着个人。
纵使千结百转,无计排遣。
想起临别时说的那些话,便是再苦,也得捱着,何况轻车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离家十天头上,常是思乡最切之际。轻车停住军马,行罢晚炊,自己携壶浊酒,向小山坡上坐了看天穹。此时繁星如目,
明月如面,尽数映着心中思念之人,自古长天如盖只此一块,但不知朱漆金锁殿内,有无一人也在卷帏仰望。
城关之外,毡帐如云;城关之上,战旗萧索。
将士离家思功名,枕戈寝甲待天明。健儿何须忆离别,且看那边庭长风胡地月,吹照古今多少客。也由它凄楚,画角声断
羌笛咽。
次日便是开战,首要之事是解雁门之围,众将都跃跃欲试,要打头阵。柳轻车一来风寒病笃,二来不是武将,只是坐着听
众人争抢。
李将军坐上首,按住兜鍪,冷冷看着众将,一言不发。
众人争抢一番,看将军不说话,不由都住了嘴,问将军属意谁人。
将军说:“率八百人破阵,解雁门之围,有三次机会,谁能做到谁就去!”
于是众人全都默然。单于大军三十万,围城的也有两三万,只给八百人破阵,却不是在说笑话?还是有心整人?一时都不
争不抢了,默默看着。
将军起身,将兜鍪挟在胁下,说,出帐点兵!
李将军治兵极严,这点轻车也只是耳闻,出门一见,看到旌旗整饬,队列森严,心说果然不是吹的。
一时安排下去,各营随机抽取,点齐了八百人,将军开始训话,说:单于寇我边庭,杀我百姓,大家都是热血男儿,当然
要杀敌御侮。既然站在此处,就没有局外之人,杀敌立功的机会,人人有份;万一战败,归为臣虏,妻儿身家受人奴役,
也无哪个能幸免。尔等是要杀敌立功,拜将封侯?还是要引颈受戮,为人奴役?
众将士以剑击楯,大吼三声杀敌,虎吼震天,场面煞是壮观。
将军又大声问:两军交战,勇者胜还是怯者胜?
众将齐呼:勇者为胜!
将军再大声问:尔等孰与敌军勇悍?
众将顿时士气高昂,齐呼誓死杀敌。
“那么,”将军令旗一挥,“刚才点到的八百人做先锋,务必要一举冲到城下!杀散围城敌军!”
此言一出,全军大惊。
“怎么,刚才不是还说誓死杀敌么?不敢了吗?”
全场一片肃静,众将领都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之事,但大家都更清楚的是,军令如山,将军正缺可以洗刷的人来立威,这
个时候谁冒头反对,那就是找死。
果然柳轻车就说:“将军,这不是让他们送死吗?”
大家见是他,都心说甚好,这个后台甚硬,或许将军能略微顾虑一下皇上的面子,但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李将军剑眉一扬,鹰眼在他脸上一扫,冷笑道:“翰林大人,国朝第一美男子,本帅就是要让他们送死呀,你有什么异议
?”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明知他们会死,却还……”
李飞突然伸手抬住轻车下颏,凑近他脸孔,冷笑说:“行了,别拽文了。这里是战场,一切只是为了胜利,为了更多的人
活下去。美男国公大人,既然穿不惯铁衣,何不回去穿纱罗?”说罢便放了手,没有再理他,转身下令:速速出阵!
柳轻车闹了个没意思,一时有点讪讪地。
郝岳却在旁边松了一口气,暗暗捅了捅轻车,悄声说,少说两句吧,你要吓死我啊?
将军令出:
临阵脱逃者,斩!违背军令者,斩!至巳时犹不能破敌者,斩!
一阵鼓响,八百壮士朝着敌阵猛扑。
对方结阵相抗,箭矢如蝗,根本攻不进去。
李飞大怒,跳上擂鼓台,踹开鼓手,亲自擂鼓助威,三军呐喊,声震旷野。
还是攻不进去。不到半刻,先锋队已然溃散。
李将军看了一眼撤退回来的残兵败将,中刀中箭的,约莫五百来人。
将军下令:斩讫报来。战死者以殉国论,逃回者以违令论!再选八百人出战。
众人大惊,但都不敢上前说情。将军傲然看了一眼柳轻车。
“李、李将军……”轻车小声说,“请手下留情啊!”
“哦?你是在求我吗?”
“这……是,我求您了!众寡悬殊败了也是常事,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
“住口!”将军剑眉高挑,俊眼圆睁。“柳翰林,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本帅早有明令在前:临阵脱逃斩!违背军令斩!
不能破敌斩!你一再顶撞本帅,是何居心?”
“你……”
柳轻车没再言语,只是跳下将台,大踏步地往前走。
“你去做什么?”
“这次八百人里算我一个!我就是死,也不想在你这草菅人命的混蛋手下听命!”
“轻车……”郝岳急得不行,紧着使眼色,但这个时候使眼色有什么用呢?
“很好!但本帅不许你出战!左右,与我绑了押到后营!郝岳,粮监一职由你暂代!”
“将军……他是御旨亲封的粮监,军营之中,还是精诚团结为上!”
“此人甚是碍手脚!行事颠三倒四,怎能做粮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押下去!”
柳轻车气得啮唇出血,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既救不了那些士兵,也救不了他自己。只是怒视着李飞,李飞对他甚是不屑一
顾,对视片刻便怒道:“还等什么?速速行刑!选人,不论将校,点到谁谁去!”
血光溅处,将台前堆起五百余首级。
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已有五百,还需九千五百只大好头颅。
这次选出的八百健儿倒是十分出息,一路披荆斩棘,开波裂浪,将敌阵搅了个地覆天翻。李飞见形势有利,又挥军在后掩
杀,一举破了雁门之围,斩首过万,将单于军队逐出三十里去,打了个大胜仗。
众人对将军更加钦服,柳轻车则被罚去西营养马,也没人敢替他说情。只除郝岳再三请求,才给了个小头目当,既然大局
难以挽回,只希望不至于被些猫三狗四的人欺负。
李将军曾说:“我正要煞煞这娇儿的锐气,好叫他知道,荣华富贵不是靠腰下之物取得!”因他这句话,便时不时有人来
给柳轻车小鞋穿。轻车水土不服,加上心中愤懑,更添病症。行军中管马匹也不是轻省活儿,调马误了片时就被呵斥鞭打
。
更有些人特意为了找碴,半夜来讨马骑出去野外解手,回来又溅得一身泥水,要趁天明擦干净。逢着这档子事,手下人嫌
麻烦都不应声,胆大的直接顶撞,胆小的就装睡,总之一个都叫不起来,最后轻车自己出来开门、牵马,之后还要给马洗
澡。这时就连畜生也跟他过不去,半夜霜冷,打了河水早将手臂浸泡冻得通红,待要刷马,马又发脾气,长嘶喧闹不说还
要尥蹶子踢人,少不得狠抽几鞭子按住。营中事务大抵如此,轻车人微言轻,什么都得应着,日子过得也便更加艰难。
好在单于发怒,要跟李将军在关外决战,不论胜败,都能有个了结……
郝岳来找柳轻车喝酒,安慰他说:“别灰心,但要这一战胜了,班师还朝,你还享荣华富贵去!今后不来关外了,有甚么
了不起?”
轻车只是不服气道:“不过以势压人罢了,爷爷陪他玩到底!如此草菅人命,也能打胜仗?”
郝岳笑了:“当兵的和读书的不一样,李将军对你不好,但打仗还是很有一套的!”
“所以呢?你也以为他是对的?”
“报应!你就别较真了!过了这几天便都好了!”
“若是败了呢?”
“那……那大家要么被杀、要么被俘,也无非如此啰……”
轻车抬眼,不禁看到天上星星,低声自言自语道:是这样啊。
很难想象此时他在想些什么。
第八章:
郝岳说得没错,李将军的确打仗是有一套的。
先故技重施,杀个千八百人,靠着兵将的勇猛劲儿,一举突破了敌军的左翼,然后一面从左翼向敌人施压,一面率领强骑
从背后包抄,单于从草原上出来的百战之师,居然泰半崩溃,剩下一小半则被他大军团团围住。
大战胜势已定,眼看可以歼灭这一股敌军班师还朝,可是李飞却停了下来,只将寨栅修得牢固,联营十余里,有时朝里面
射上几箭,但也不过是骚扰敌军而已。
这厢羽檄飞报京师献捷,皇帝听了捷报,倒也淡淡地,见功劳簿上没有柳轻车的名字,也依然淡淡地,准了所报功劳恩赏
,命李飞早日剿灭残敌,班师回京。
来往传檄千里,总需要几日时间。
柳轻车清闲下来,却拣了一个男人回来。
边地雪早,一时盖满边庭。轻车担心没草料,去郝岳营里讨了点剩的,押车回来却看见雪地里躺着个人,周围就是些狼。
赶散了狼近前看时,却是个寻常牧人,怀里还抱着只羊羔,冻得僵硬,便命抬人上车,带回营地里救治。
轻车一路将这牧民载回营地,吩咐手下人卸了粮秣,自己动手将他背进帐内。把炭火熄灭,剥了他衣衫,端了盆雪进来慢
慢摩挲。
这牧人想必是误入了战场被困,又逢着大雪才冻成这样的。兵连祸结,边庭上不论农牧,生灵涂炭,又不知几多。再逢着
骄兵悍将,杀人如折草,陛下呀陛下,你不想打仗之心,臣现在算是明白了。枉我当初盼着立功立功,来此方知,功名便
是杀敌杀己,可笑荒唐。自今回朝去,只做皇上身边宠臣,才干有限,只舍得为他生为他死便了。
想着想着,眼中便流下心有不甘之泪。
多少壮志,敌不过形势比人强。
牧人甫一醒来,就陡地坐了起来,皆因身上只有一条短裤,又有一个男子俯临,不由得吃了一惊。冻伤还没缓过来,一双
大眼睛扑闪着盯着轻车,牙齿犹在不住打颤。
轻车叹口气,拉过锦衾给他裹上,燃起炭火,先少丢了几块炭进去,就火上烫酒。
“我、我的羊呢?”牧人的汉话并不是很顺畅,但许是冻得还未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