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寨子中的人悉数出来,茅山刀便命人点火,把落花寨付之一炬,滚滚浓烟烈焰中他带着儿子姑娘和众人一一道别,然后黯然离去,渐行渐远。
余人也还罢了,钟小塔看着毛毛姑娘窈窕的背影,竟是失魂落魄,怅然无语,桃夭看出究竟,捅捅他的腰眼,打手势道:“追上去,入赘做女婿去!”
钟小塔满脸悲愤莫名之色,却是不言不动,待见一干人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侯老七道:“走吧,都回三合镇去吧。”
颜淮月看看侯老七,道:“师父,我不回去,我还有事儿,你们先回去吧。”
侯老七细长的眸子眯着,瞅了他半晌,道:“过来!”颜淮月乖乖地跟他走到一边去,待行到无人处,侯老七道:“等孙寿吗?”
颜淮月低头不语,却是默认了,侯老七道:“小月,你每次去见孙寿,我都让钟小塔在后面悄悄跟着的。以他的脾气和出身,待你算是不错,可是他顶着那样一个名头,混在那十三旗中间,你打算如何和他相处下去呢?你还是放弃这个古怪的念头吧。”
颜淮月抬头道:“什么名头?不就是妖孽嘛!可我知道,实则他不是妖孽,从前的所作所为都是被迫无奈。师父,你相信我,我没有看错他,我要在这里等他,他答应我一个月内回来,他答应我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侯老七道:“师父不是不相信你,也相信那孙寿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是小月,你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至于缘由,你自己心里明白,要师父怎么说?”
颜淮月不语,片刻后道:“师父,这么多年了,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了,我们就这样,不行吗?”
侯老七眼中精光一闪:“你这孩子这般固执,师父永远说不动你。你还是自己想想吧,想在这里等着,师父也拦不住你,我让小塔陪着你。”
颜淮月道:“不,不用,师父,我要自己等。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觉得……他快回来了。”
颜淮月坐在那棵树下,耐心地等了一天又一天,钟小塔就在不远处悄悄地看着他,颜淮月知道他在,却故作不知,直到这一天午后,颜淮月疲惫了,困了,靠着树昏昏欲睡,却有一匹白马忽然就到了脸前,他一惊之下,猛地站了起来。
颜淮月仰头看着马上的孙寿,一时间竟是恍惚如在梦里。
孙寿红衣在风中飘拂,看到痴痴相侯的颜淮月,忽然一笑,依旧是风姿嫣然,向着颜淮月伸出了一只手,道:“月月,上来!”颜淮月伸手搭在他手上,稍一用力,被孙寿提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听他回头问道:“咱们去哪里,你说!”
颜淮月伸手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头发里,低声道:“我不知道,小塔在那边看着我呢!我这会儿,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就我们两个!”
孙寿轻笑道:“不想让黑大个儿看你我二人亲热对吗?”打马跑了出去,颜淮月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金沙江南岸的山里隐蔽处有一座屈大夫旧庙,久已人迹罕至,墙上的壁画精美非凡,我带你看看去。孙寿,十三旗那边怎么样?难为你没有?
孙寿道:“放心,我既然能回来,就是没问题。”
黄昏时刻,两人终于找到了那座供奉三闾大夫的旧庙,颜淮月翻身下马,孙寿斜眼看着他,却忽然脸色一沉,道:“颜淮月,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我连着骑马跑了几千里地,这会儿腿都是木的,你要我如何下马?”
颜淮月微笑,眼中却泪光浮动,连忙抢了上去,两只手伸到他的肋下,把他小心翼翼地托下了马,孙寿果然站不住,就赖在了他的身上,颜淮月把他扛在肩上进入庙中,孙寿道:“赶紧找个干净一点的地方,让我好好歇一歇,累死我了!”
颜淮月把孙寿抱了进去,放下他来,接着脱了自己的外衣,铺在前人遗留下来一堆稻草上,让孙寿坐下,然后忙着生火,把随身携带的干粮烤热了给他吃。
孙寿看了看那干粮,皱眉不语。颜淮月小心翼翼地道:“干净的,真的很干净。”
孙寿微笑,伸手接了过来,吃得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便不吃了,转头看墙上五彩斑斓的壁画,眼光一一扫过湘君、云中君、东君、太一山君等的肖像,片刻后道:“颜淮月,这画的都是什么?你给我讲讲。”
颜淮月连忙站起身来,指着墙上的壁画,借着黄昏的余光一点点地讲给他听:“你看,那个是东皇太一,那是湘君和湘夫人,他二人是一对恋人,这是大司命和少司命……”孙寿插口道:“那他俩是不是也是一对儿恋人?”
颜淮月笑道:“这个也是吧,还有东君和云中君,河伯和山鬼,都是。”温柔耐心地给他一一讲来,孙寿听他清柔婉转的声音娓娓道来,唇角忽然浮起了一丝笑容,道:“实则我都知道,我不过是想听你说话而已。”颜淮月怔住,孙寿看他站着不动,淡淡地道:“颜淮月,你是怎么了?难道还等着我主动伺候你不成?”
颜淮月红了脸,低声道:“孙寿,你刚才说你很累。上次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你会很累,以后我不会了。”
孙寿道:“过来!”颜淮月连忙依言过来,孙寿看着他凑近,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颜淮月不躲,微笑道:“孙寿,你下手越来越轻,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孙寿不语,看着庙外夜色渐浓,四周的高山在夜色中巍峨狰狞。他慢慢靠到了颜淮月的怀中,颜淮月伸手抱住了他,去解他的衣襟,手探到他胸前,孙寿旧伤未愈,却猛一哆嗦,颜淮月立时觉察到了,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孙寿道:“没有。”
颜淮月道:“你刚才抖了一下,是不是哪儿疼?我看看好吗?”
孙寿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啰嗦什么?”揽住他的腰按倒,道:“你再啰嗦,我今天就不让你了!”
第20章:
颜淮月道:“你不用让我,你想怎样都行。”孙寿怔了一下,黑暗中看不到颜淮月脸上的神情,只看得到他眼光温柔晶莹。孙寿沉寂片刻,伸手替他脱衣服,动作很慢很温柔,一寸寸慢慢拂过他的肌肤,手掌挪动几寸,便叫一声:“小月。”颜淮月“嗯”一声,他叫几声,他就回应几声,温柔顺从。孙寿笑起来,俯身凑近他,他的长发未曾全部梳起,散在了颜淮月脸的周围,两人的脸就藏在了黑色的流苏里,与世隔绝,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自成一体,天地鬼神不知。
孙寿道:“月月,你武功不能正常施展,以后就千万别再冲动,管些自己管不了的闲事。”
颜淮月道:“好,我听你的。不过落花寨的事,不是闲事。”
孙寿微笑,在他身上拧了一把,道:“你是心疼你家的毛毛吧?”
颜淮月道:“毛毛不是我的,不知道是谁的。”
孙寿道:“我喜欢威武雄壮的男子,小月哥哥不够威武雄壮。”颜淮月道:“小塔他……太黑了些!”两人一块轻笑起来,孙寿把头轻轻抵在他的颈窝处,低声道:“月月,我有话要好好跟你说一说,不过现在先不说,好吗?”
颜淮月依旧愣着不动,孙寿等得不耐烦,微怒道:“你难道是个死人?哥哥看你小让着你,你却这般不知好歹!”
颜淮月道:“嗯,我不知好歹。”翻身拥紧了他,加倍地温柔细致耐心,孙寿却仍是蹙起了眉头,轻哼了一声,颜淮月立时停住不动,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孙寿道:“没有!”伸手用力掐住他的肩膀:‘死月月,你就偷懒吧!”
颜淮月连忙听从命令行动起来。孙寿经历甚多,却从无对谁倾心相待过,无有今日般要生不能,要死不得过。情到极致处,掐住他肩膀的手越来越紧,颜淮月吃痛,不敢叫出声来,只得忍着,听得他微弱辗转的呻吟之声,听在耳中却是悲喜交集,五味陈杂。正是这情深似海,爱怜满满,良人有意,风月无边,忍得千年相待,成就一世情缘。
星光微微,天色渐淡,孙寿道:“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可我真困了,让我先睡一会儿。”言罢昏昏睡去,颜淮月用衣服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包裹了起来,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他脸色苍白疲倦,想来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恍惚间如坐拥天下,无比满足。
孙寿心事重重,没睡多长时间就悠悠醒来,看看屈原庙破烂不堪的房顶,四周艳丽诡异的壁画,东君驾着华贵的车马迤逦行来,湘夫人和湘君悲泣千年,九歌九问,香草美人,踯躅独行,人世沉沦。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多少无法面对的从前。所有的悲戚和屈辱在此时却都成了一场大梦,他转头,听着庙外金沙江轰隆隆的水声,搅合着鸟鸣声声,天风荡荡,各种各样如万马奔腾,都一下子砸到了心里来,直觉人生至此,生也罢,死也罢,也不过如此。
颜淮月正握着孙寿的一只手,耐心地给他修剪指甲,见他睁开眼来,便道:“孙寿,你昨晚……把我的肩上抓破了,我看你指甲这么长,给你修一修。”
孙寿懒懒地道:“我这指甲留了几年了,前一阵子在君子府的暗室中弄坏了,好不容易长起来一些,又让你一下子给剪没了,随你便吧。”
颜淮月伸伸舌头,不敢多说,过得片刻,孙寿道:“月月,你告诉我,你送我的玉佩是从哪里来的?”
颜淮月却忽然沉默下去,孙寿等不到他的回答,干脆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过得半晌,却是脸上一热,有两滴温热的泪水滴到了他的脸上。
他沉吟片刻,又睁开眼来,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不想回答我就算了,哭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动辄就掉眼泪,羞不羞?”伸手替他擦去了泪水。
颜淮月微笑了一下,道:“孙寿,我本来是死都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你既然这么问我,也许你已经知道了,那块玉佩是我爹送给我娘的聘礼,我娘是当年南楚的长安公主,是如今东齐煦文帝唯一的皇后。当年东齐灭掉南楚之时,我娘曾带着我跪在大路上,想阻挡住我爹往南楚发兵,说情愿被贬为庶民,我爹置之不理。他俩总是吵架,然后就摔东西,把我吓得不行。然后我娘生气了,联络了南楚的旧部想阻挡住我爹,可是被我爹爹一箭射死,我就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我娘一死,我爹他昏了过去,他还病了,你说他病了干什么呢?难道是伤心?他这种人,也会伤心?一病就是几个月,没人来管我,我那时不过八九岁,却总是有人派了杀手来暗杀我,还有人在吃的东西里下毒。我有两个哥哥,非一母所生,他们的母妃不太想让我活着。我娘生前的好友江南五大堂的总堂主方千玺就派人来保护我,可我在青都实在不想呆下去了,我一看到我爹,就想起来他拉弓放箭那会儿!而且有些人老是来吓我,说我爹因为我娘的缘故要赐我死,我就去找当时的龙骧将军谢昭然,说我要走,他看我处境的确艰难,就帮我逃出来了,送我到了王指儿那里,让我拜他为师,跟着学武读书。三年前师父死了,然后现在的师父侯老七被五大堂的总堂主派去接我,听说我爹一直在悄悄地四处找我,说要赐我死原来是别有用心的人骗我的。可我还是不想见他,我也不想回去,就跟着师父来到了蜀中。”
孙寿笑道:“你在东齐的宫中也是爹娘爹娘地叫吗?”
颜淮月道:“是啊,他们都称父皇,可是爹爹说了,我可以这么叫,就和平常人家一样。孙寿,你说我爹他怎么就那么心狠?”
孙寿道:“你爹还真是宠你。你爹心狠?你错了月月,心狠的不是活着的人,是死了的人。你娘在南楚时因为是庶出,不招待见,曾经悄悄在宫外结交了许多的江湖人物,她作为江南五大堂曾经的肃仙堂主,武功犹在你爹爹之上,你爹拿箭射他的时候,她却为什么不躲?”
颜淮月道:“故国已灭,生不如死,身在敌国,无法自处。我想是这个缘由吧。”
孙寿不语,片刻后道:“月月,你们和江南五大堂是否失去联系了?”
颜淮月道:“初来蜀中,人生地不熟,姚蜘蛛还和人结了仇,后面一路追杀,慌张得不得了。结果这儿有一种秃鹰,把没顾上招呼的几只信鸽抓住吃了,然后就失去联系了。从前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们的。也不知道为何,这两年没人来找。”
孙寿叹道:“五大堂的堂主们统统都换了,新上任的当家人懒得很,你不去找他,他是不会来找你的。”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实则我是南楚人,南楚灭亡时被俘虏到了青都,被转卖了几次,最后被曲离殇买到了十三旗。月月,东齐对待南楚的降臣和俘虏,手段残忍苛刻。至今犹是如此,多少南楚的旧王孙,还在为娼为奴,受尽凌辱折磨。令堂既然是南楚的长安公主,你母亲故国之人,难道你就不想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颜淮月呆呆地看他,道:“你是南楚人?”
孙寿道:“嗯,我爹爹名孙怡,我原名孙疏华。”
颜淮月怔住,片刻后道:“杂配虽可赠,疏华谓无尘。好名字。你爹……是南楚丞相孙怡?”孙寿点头,伸手扯住了颜淮月散在鬓边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慢慢打结:“月月,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忠良臣子落得尸骨无存,而那叛国的奸佞之臣却在东齐的朝堂之中接着坐享富贵荣华?”
颜淮月凝神看他脸色,孙寿脸色沉静,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他看不出究竟,沉吟了一下,道:“我明白了,孙寿,你想让我回东齐是吗?实则我这些天也想了许多,我这般百无一用,终非长久之计,若我能回东齐,也许许多事就不会这样,或者落花寨就不用迁移,或者姚蜘蛛的病就可以看好,我们一直颠沛流离,也没空,也没钱给他好好看病。我想有些事躲也躲不过去。我……答应你,可是你要跟我一起回去,行吗?”
孙寿微笑:“你真傻,月月。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和你回东齐?你让我如何自处?”
颜淮月伸手扳过他的肩膀按进自己怀中,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回去,我就接着在外面流浪!本来我也不想回去呢!那地方腥风血雨的,有什么好?孙寿,你就……再应允我一次吧,好吗?”
孙寿只好说道:“好,答应你!那我告诉你,我已托人给你爹传讯了,让他派人过来接你,你不会生气吧?”
颜淮月愣住了,片刻后道:“不生气,以后不管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不生气!”
孙寿道:“这话我记得呢,你可不能食言!我在路上打听的清楚,他们估计马上就要到了。你回去后,可不能和现在这般任性了,一切都要按着规矩来。以后不管对谁,都不要这么心软,对你的敌人,下手绝不能容情,否则最后伤的必定是你自己!记得我的话,不能忘!”
颜淮月道:“好,不忘。”
孙寿道:“那你背一遍我听听,错一个字,我揍你!”
颜淮月笑道:“你陪着我,可以一直提醒我,做什么要我背呢?”但还是依言背了一遍,果然没有错,孙寿满意了,笑吟吟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谁说我的月月笨,瞧背得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