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息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到底是谁?”他的眼睛很亮,和平日所见截然不同,带着锐利的寒意。慕北驰心下恍惚,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似曾相识又想不出来究竟是谁。
“在此只是璟言的朋友,没有别的身份。”
“那盏灯……还有谁碰过?”
“没有旁人。”略思索,顿悟,“灯成对。买主因事托璟言将其中一盏投入河中,另一盏送与我们。莫不是投错了?”
洛云息浑身一震,抓紧慕北驰的手艰涩的问道:“那人,那人,他……”然而后面的话却又被吞了回去。终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问的呢?有千万句话堵在胸口,死死的挡住了每一口空气,让他窒息。四周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人怎么也瞧不真切。他垂下手,无力地说:“出去,不要再来。”脚下如踩浮萍般晃晃荡荡地回屋,扶着门框软倒在地上。
4、病而不弱的伤员
慕北驰扶起洛云息放在榻上,拿出药来给他裹伤。解开外衣,就看到他右肩靠近胸口处上有道狰狞的疤痕。应该是被箭矢所伤,看起来有段年月了,颜色已经转淡,只是在他苍白的肤色上仍很清晰。想到洛云息刚才攻击时用的是左手,心里惋惜。干净利落的把伤口处理妥当,坐在床沿闭目养神。
后半夜下起雨来。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身边人昏迷中的脸,慕北驰感觉整颗心都给淋的湿答答的,说不出的阴暗晦涩。这夜雨梧桐院的孤独能把人溺死。洛云息无知无觉的躺着,双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北驰看得心慌,触到他的手一片冰凉,不禁送了些内力为他调理。
约莫一个时辰的工夫,洛云息睁开眼睛,起初有点茫然,目光氤氲。慕北驰松开他的手,倒了杯水扶他喝下。
“谢谢。”洛云息轻轻地说,看了慕北驰良久,眼中有丝暖意,“今晚的事,请你保密。若是有什么想问的……”
沉吟了下,慕北驰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我能不能唤你的名字?”
洛云息诧异的抬眼,发现慕北驰神色很认真,似乎这是目前最需要确认的要事。“按平辈称吧。可以唤我云息。”
“这辈份可乱了。”
“各交各的,无妨。”
一晚上就长了璟言一辈,这墙翻的值。慕北驰应了句,不再出声。
“……没了?”
“哦,叫我北驰就行。”
洛云息轻笑,紧绷的后背如同顺毛的猫一样放松下来,侧脸看他,“没伤到?”
“没事。不过你那弩箭厉害,机括做的甚是精巧。还好就两拨,再有拨就抗不住了。”
洛云息抚了抚伤口绷带,低声说:“犹豫了下,怕把你射死了,错过了时机。”
“如此谢过救命之恩。原来你看见了啊。”慕北驰勾着嘴角笑道:“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好。”
“没看见,猜的。”
慕北驰捏了下眉骨,随即想明白关键。自己刚点上灯洛云息就出来了,蜡还没有化开,人定还在附近。若是有心送信儿的,大都想探探对方的反应。院子藏身的地方首选这棵树,有没有人试试便知。怪不得第一下准头差了点。
洛云息觉得冷,胸口发闷,压不住的低声咳嗽。慕北驰看他畏寒,拉过他的手想再渡些真气给他。洛云息摇摇头抽回手。慕北驰当他不想欠自己人情,也不勉强。两人一时无话。
慕北驰想到留在匣中的第三发弩箭。洛云息因为知道是他才手下留情的吗?这么说自己早就被怀疑了?为什么要如此提防?他觉得疲累,闭了眼靠在床头道:“你再睡会。这里没有别的床,我懒得动弹,厚着脸在这靠会。”
洛云息知他是为了照顾自己才这么说。这个人的体谅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忍多问,不必多说。秋雨带来的湿冷寒意侵袭着每寸角落,被这个人握过的手攥着夜里唯一的暖意。
心里终是不忍,低低地唤了声:“北驰。”
“嗯?”
“我并未疑你”,洛云息解释道,“第二发弩箭放完才知道是你。箭上涂着种香,和这院里的香气混合会致人昏眩。你接了两次都没事。”
“甘露茶是解药?”
“嗯。”洛云息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的阖着眼。
“来的头天睡的沉就奇怪,但是茶入口的时候却没喝出来什么问题。原来是因为院里的香味。”
“对身体无害,只是安神作用大些。”
“为什么犹豫?”慕北驰挣开眼侧头认真问道。
“谢礼……璟言……没用。”洛云息模糊的说完就睡了过去。
最初的茶是护送璟言的谢礼,犹豫是怕璟言难过。至于“没用”如何理解,这时的慕北驰尚且不知。看着洛云息露在外面的手,苍白瘦弱,这样的手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想着守护别人的心情吗?出手干脆却又迟疑,明明很小心却又不惜命,心肠那么软行事却那么烈……慕北驰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人,既柔弱又刚烈,既淡然又决绝。
破晓的时候洛云息醒来,发着低烧,脸色憔悴。他一动慕北驰马上睁开眼睛,沉默的看他撑着床沿起身,穿衣净面束发,有条不紊。把自己收拾好,额上渗出层薄汗,坐下来把气喘匀才开口:“等一下会有人送早膳过来,慕兄要用过再回房?”
“不了,这便回。”
“慕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是真的无以为报,身无长物,甚至不能轻易离开洛园。
“我喝了你两杯茶,扯平了。”
“那个做不得数。始终欠你个人情。”
洛云息半靠在椅背上,薄唇轻抿,目光低垂,看起来又虚弱又疲倦。他坐的随意,语气也平静,却偏有一股凛然,说不出的骄傲。昨晚躺在身边的人仿佛只是幻觉,慕北驰心中微涩。
“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慕兄伤药很好。”
“那就好。先回去了。”慕北驰走到院门口,推开门,看着洛云息在晨光中瘦削的脸颊,没头没脑的冒出了句:“今日该起程去乐平。你欠的人情不如现在还我?”
“……好。你想要什么?”
“收留我几日。”
洛云息不明白,于情于理慕北驰都该尽快离开是非之地,为什么要留下来?如果是对洛家有图谋,应该清楚留在别院没用。无论是生意还是人脉自己都完全脱离在外。如果是来找自己的,又不会是如此态度。他什么都不做,也不问,似乎真的就像他说的——只是璟言的朋友,只是个误会。
“……好。”
慕北驰点点头身形一闪而出。用过早食,与洛璟言兄弟二人话别,互道珍重,策马离去。然后兜了个弯,进了盈花楼。
盈花楼是炎城有名的青楼,姑娘自然是美的,客人当然也不少。不过大清早就施施然晃进青楼的客人实不多见。慕北驰从怀中拿出枚印信递过去,“给你们管事的,他自会明白。”
少顷,管事匆忙迎了出来把慕北驰请到楼上用茶。恭谨着开口:“大当家昨日传信过来,贵人登门,楼内全凭吩咐。”
慕北驰挑了挑眉微哂,“那代我递个信回去,就说要晚两日到。”
“是。小的马上吩咐下面去办。”
“有劳了。对了,有没有外伤用的药?”
“您稍等。”半盏茶的工夫,管事捧着个锦盒进来,打开有两个瓷瓶,“这两瓶一个外敷一个内服,对利器造成的伤势很有效。”
慕北驰打开闻了闻,收好,道谢离去。
出了盈花楼的门,在城里七绕八绕。隐约察觉到有人跟踪,暗暗心惊。此人极为难缠,隐匿追踪的功夫了得,自己只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却无法锁定。什么时候被这样的麻烦角色惦记上了?在城中兜了大半日见始终无法摆脱这个尾巴,索性出城朝着荒僻的地方走,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打算。
骑马行至一片密林时,异变突起!
弩箭从四面八方向他疾射而来!慕北驰从马上一跃而起,躲过轮箭雨。身体还在空中,紧接着又袭来一轮。角度刁钻,配合的极为巧妙,对他的武功身法显然仔细琢磨过。
此刻无法借力,只得咬牙坠沉,狠狠地砸入地面,震的他体内血气翻滚,好不难受。刚落地,就见四条铁链以雷霆之势扫过来,林中之人随即现身。袭击者有四个,身穿普通的麻布衣,蒙面,手持粗链,身上居然还背着把剑。慕北驰抽出软剑去挡,剑与铁链一触即分,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慕北驰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却摸不准是谁下那么大功夫要捉他。双方缠斗了阵,僵持不下。忽闻一声唿哨,蒙面人得了讯号,弃链抽剑上前,与慕北驰近身搏斗,招式凌厉,下手狠绝。慕北驰知道对方已经不再存生擒的念头,开始搏命了。当下也不再试探,郑重迎敌,一时间树林中刀光剑影、枝残叶落。
蒙面人未料眼前这人如此难缠,和侦查到的目标讯息不符。想到这次任务如果失败,也无法苟活,遂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纵使被伤多处亦不管不顾,只求毙敌于剑下。慕北驰见他们如此行径,推测这些人是死士,也熄了擒住问话的念头,不再掩饰实力,凭生所学尽数施展。数十招后,卖了个破绽,被其中一人划伤左肋,而他也借着这个间隙刺中那人胸口。四人联合的攻势被打破,威力骤减,没多久便都伤在慕北驰剑下。
“自行了断吧。”慕北驰看着地上几人满身血迹,冷然道。四人明白大势已去,再无转机,牙关一咬,服毒自尽。慕北驰处理了伤口,在背囊里找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又从尸体上翻出刚才射自己的机括,收集了几支弩箭,拂袖离去。
良久,又有两个蒙面人悄然而至。“任务失败,四人身死。速去回禀主人,此人身手于我们得到的讯息不符,还需从长计议。这里我来处理。”
“是否换人继续盯梢?”
“撤了。这次已经引起了对方警觉。我们这边最擅长追踪的人都折在这了,其他人来也没用。你先去报信。”
“是。”
5、陌生的情绪
进城时已近黄昏,炊烟袅袅,倦鸟都扇着翅膀噗啦噗啦的归家。慕北驰的马早在刚才的厮杀中毙命,他拖着身疲倦,带着左肋上不轻不重的伤和满心烦闷,无声无息地潜进了洛园。
洛云息正靠在树下的藤椅上握着把木梳发呆,目光穿过齿间的缝隙不知落在何方。回神就见慕北驰正从墙头上翻进来,落在株花木前直直地看着他。眼神很复杂,翻腾着很多杂乱的情绪,却很快散去。
任谁被来路不明的杀手伏击、看了四具尸体、带伤步行十几里、还得翻墙潜进别人家院子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太好。可慕北驰看见洛云息暮光中沉静的眼睛,忽然觉得心情也不是那么糟糕了。至少他也能像那些扇着翅膀的归鸟一样有地方休息下。意识到这点,让他的心情瞬间复杂难明。
“慕兄?回来了。”
“嗯——”慕北驰含糊的应了声,懒洋洋地走到洛云息身边,靠着树席地而坐,从怀里拿出两个瓷瓶递给他道:“治伤的,药性很温和。应该适合你。”
洛云息接过道谢,没有推辞。知道这是刻意寻来的。慕北驰根本不需要他收留,只是顾虑他的身体找的借口罢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得到如此的好意。
“有什么东西吃吗?”慕北驰问道。
“晚膳还温着,到屋里来用吧。”
“怎么没吃?”慕北驰看着尚未动过的饭菜,“不舒服?”
“还好,不太饿。”
慕北驰没说什么,低头用饭。他吃的很慢时间也很长,像是要籍着这段时间让自己放松。放下竹箸,天色已经暗了。洛云息点上卧房的灯,准备换药。
“我来帮你。”慕北驰不由分说的上前,细心查看了伤势、涂好药,“还好伤口浅,等下把内服的药丸用了。”他边缠绷带边说。
洛云息耳根发红。慕北驰口中的热气贴着他的颈流过,指尖碰过的皮肤发烫。他们距离很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洛云息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和人接近过,不太习惯,眼睛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才好。他盯着慕北驰袖口的暗金色滚边,似乎突然对衣着布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经意间,看到了慕北驰袖边的点点血迹。敛神贴近慕北驰的身体,“你受伤了?”
“小伤,舔舔都能好。”慕北驰漫不经心地说。
洛云息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自己把绷带打结固定,穿好衣服。“伤在哪?我看看。”
“已经处理过。没大碍。”
“慕兄。”
“叫我名字。”慕北驰听到这客客气气的称呼,再看眼前这人清清淡淡的表情,莫名窝火,口气不愉。话一出口顿觉不妥。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说。洛云息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口气般重复了一遍,“北驰,你伤在哪,让我看看。若是你方便的话。”
让人放些戒心坦然露出弱点不是件简单的事。慕北驰犹豫片刻,没有动。洛云息也不催他,静静地等。
最终,慕北驰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把揣在身上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放在桌上,解开外衣,露出左肋下的剑伤。伤口一路颠簸又渗出血迹。虽然不重但也不是舔舔就能好的程度。洛云息半跪着为慕北驰上药包扎,动作很娴熟。两人的角色一下子颠倒过来。
“你以前经常帮人裹伤?”慕北驰随口问。
“帮兔子、狐狸的弄过很多次。”
“……不大一样吧。”
“嗯,你比兔子听话。”
“唔……”话听起来着实不像夸奖,但说话的人一脸正色,语气就是在陈述事实。洛云息系好结,抬头看着慕北驰抽动的嘴角道:“那是夸你呢。”说着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手心凉凉的,让慕北驰心中最后那点郁结之气也没了踪影。这是属于洛云息的安抚方式,不动声色、点到即止。这个人一定是觉察到自己心绪烦乱,才有心疏解,他果然还是心软的。慕北驰想着。
屋外传来叩门声,洛云息示意慕北驰先找地方蔽一下。小厮把浴桶抬进卧房。待人走了,洛云息指了指浴桶,递了块帕子过去“伤口不能沾水,随意擦拭下吧。”
“你怎么梳洗?”
“你用得了整桶的水?”洛云息不解。
“那倒不是,被我用过……”
“无妨,没那么矜贵。”洛云息摆摆手。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桌上堆的杂物中。
卧房内有面屏风将空间隔开,慕北驰解了衣衫,沾水擦拭身体。他这会儿觉得发生什么都能平心静气的接受了。譬如此刻他不在盈花楼里饮酒揽美人,而是在个男人的房间里袒胸裸背。原本只是想留两天观察下洛云息的伤势,毕竟受伤或多或少有他的责任。今晚也只打算送瓶药就离开。可为什么进来就不走了呢?慕北驰扶着浴桶想了好一会才勉强找了个理由:大概是因为这里的饭很好吃。
穿好衣服,出来看到洛云息正对着他摆在桌上的那支弩箭沉思。挑了挑眉道:“今日我可是被这玩意追的手忙脚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