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么办?”
“嗯哼?”吴崇礼挪个位置,刚好能透过博物格看到单人沙发上那尊。
当年只见他着无袖短褂宽腿裤裹青布包头,如今包头布取了,短发直愣愣冲着,配上水青色长衫,说儒雅带着那么点霸气,说英武又透着那么点闲适,怎么看怎么舒齐。
吴杨女士也打量那尊。以女性的眼光看,刀昭罕的确当得起一表人才,只是人情应对稍显耿直,不够圆滑通透。也就这种傻孩子,才会那么愚忠,土司让他与男人成亲他也认下。
吴杨女士原本瞧不起吴崇礼的眼光,尽喜欢些五大三粗的臭丘八,如今见着刀昭罕,有点改观了。刀昭罕腿长腰直浓眉大眼,站着挺拔坐着精神。一进家门先奉上一驮子礼物,进出有侍从前后奔走威风八面,若是女婿哪个丈母娘会不爱?却偏偏是儿媳妇……
吴杨女士感叹造化弄人,吴崇礼也感叹命运安排。
两年了,刀昭罕竟出落得越发可人。
刀昭罕曾是勐达土司麾下第一勇士,后来做杠头多年(注:应为“(田亢)头”,由贵族担任,管理多个村寨),武艺却没歇下,身材依旧匀称挺拔。他微微侧身听吴四爷密语,长衫圈出刚劲腰线,在深秋的金色阳光中微微起伏。吴崇礼记得,那腰腹一圈是红如火的莲花文身,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只展翅开屏的绿孔雀,腰线以下……
吴崇礼舔舔嘴唇,思绪自然要飘回那个Y乱夜,屋外密密麻麻的雨声像鼓点,为纠缠的两人打着节奏。身上人有力的臂膀、矫健的长腿、紧实的胸膛和韧劲的腰臀……
“崇礼,这次乘刀先生来,你们的事情要说清楚。祖父的意思是,当年是你错在先,土司以婚约惩罚理所应当,如今两年过去了,你又有军职在身,与男人结婚实在不成体统。马帮大锅头也打听过,刀昭罕不好男风,当年是受你……总之这事,尽量协议了断,若他要补偿,只要还允许吴家商帮从他属地过,吴家什么条件都是可以答应的。”
“条件么……”
“你需与他好生谈判,能签下协定最好,有协议想必土司也不会再为难。这次修滇缅公路,祖父自然要捐款的,若你们谈清楚,吴家会追加一笔任土司发落。这是吴家的赔偿,你且记着,谈判不顺时方可提出来。”
“协定么……”
吴杨女士见儿子神不守舍,忍不住呵斥:“崇礼你见不得男人么?这多事之秋你能不能醒点事?后院那驮子东西看到了吗?刀昭罕大手笔送的,你记得告诉他,我家没有动过,会原物奉还。喂,跟你说话,眼睛看哪里?”
“再过两天我就上前线了,多看他两眼不亏。”
“眼下上海沦陷,政府忙于西迁武汉,滇军也滞留长沙,昨天大伯托人去问,卢军长让你暂留昆明待命。”吴杨女士忍不住咬牙,“你神气,人人都怕你看,整个60军且安置不下你!”
吴崇礼仍是笑,忽然下了决心般整理军装,又拿窗玻璃当镜子照了照,蹬蹬蹬走回客厅。
“刀昭罕,我们看电影去。”说完拉着刀昭罕就走。
刀昭罕的侍从目瞪口呆,转眼见两人已走到门边,忙双手合十向吴四爷行个礼,急匆匆追出去。
吴四爷正集中精力在世界局势上,反应更慢些,直到夫人拉扯他,才懵懂问:“他们不在家用晚餐?”
“你们两父子……”
今年4月,云南第一条通往省外的滇黔公路竣工通车,对于不用马拉就会自己跑的四轮汽车,老昆明人少些见识,吴四爷虽然通过滇越铁路弄来一辆福特,无奈一开出去就要被人围观,所以吴崇礼也不叫汽车司机,只吩咐门房:“派辆马车送岩吞他们回刀氏寓所。再叫一个、两个吧,两个黄包车,对,就你们两个,去大中华逸乐影戏院。”
岩吞急了:“头人……”
刀昭罕点点头,跟着吴崇礼上了黄包车。
吴四爷夫妇追出来,只看见岩吞等人愣在门外。
刀昭罕的其他侍从听不懂汉话,只等岩吞指示,岩吞再次向吴四爷行礼告辞,招呼大家上马车。
“头人他怎么了?”知道马车夫听不懂摆夷话,侍从们没了忌讳,直接询问。
岩吞也纳闷:“两年前头人着了吴少爷的道,被他灌醉了才……今天也没喝酒啊!”
黄包车到影院,下午场已结束了,离晚场还有些时间,吴崇礼打发黄包车回去,拉刀昭罕闲逛。
影院在宝善街,街对面自古为南校场,清朝覆灭后不在此点兵了,就成了打把式卖艺的江湖人、小摊贩聚居的热闹地。年前被99师师长朱晓东买下,南校场遂更名为晓东街,如今正尘土飞扬平整修路,处处泥土砖块,实在破坏吴公子的浪漫情致。
影院的侧对面是“蔡公祠”,那里到是个清静去处,只是占地太广,吴公子嫌弃走得累,勉强解说:“蔡公祠建筑别致,款式新颖,倒值得一游。”
刀昭罕点头:“昨日我带他们进去过,蔡锷将军真英雄。”
“是啊,真英雄!”吴崇礼心不在焉应一句,“夜场还早,我们先晚饭?”
两人折回金碧路,吴公子摸摸空瘪的钱包,老实去吴家饭店。
吴二爷正来饭店巡查,见他们进来,吩咐伙计不给包间,偏让吴公子坐大堂。
吴公子记挂着黑灯瞎火的电影院,对吃饭一节没有安排节目,无包间也可,跟着伙计入座。
冷盘尚未吃完,闻讯的表姐堂妹堂哥表弟就先后赶来了,做作地缩在柜台后指指点点。
吴崇礼的亲妹子要直接些,女学生的校服且没换下,抢把茶壶扮伙计,凑近来打招呼:“吴公子来了?好眼力,相当板扎!”(注:板扎,褒义词,舒服、好、不错的意思。)
吴崇礼是不怕臊的,旁人越注意他越是得意,恍惚间竟想大声自夸:“这是我的男人,谁能比得过?”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他忽然担心刀昭罕会生气,挑起眼角打量,只见男人坐得庄庄严严,浑然天成的贵族气势,把周遭一切都比低了。
这次刀昭罕来昆商议修路事宜,遵土司吩咐拜访吴家,一张拜帖扰得吴家老少不宁。最后吴老太爷定下计策:仅限吴四爷夫妇接待。如今吴公子却带着人招摇过市,公子小姐们激动不已,吴二爷却叫苦不迭。
好不容易把看稀奇的赶走了,吴二爷一转头更苦闷。
有人旁观时吴崇礼还分个心,现在清静了,立刻满面桃花朵朵开,配着笔挺的蓝绿呢子制服,妖冶艳丽,直叫吴二爷心惊胆颤。旁边有桌客,一男一女均看得痴了,筷子落桌上也不知。
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能忍!
要说刀昭罕的定力,还是让吴二爷钦佩的,不管对周遭情势有没发觉,他眼不歪目不斜体体面面吃完一顿饭。
挨到两人记账离开,吴二爷给小白楼拨个电话,开口就骂:“老四,你做什么放他两个出来?”
且说这两个,吃完饭慢走消食,从护国路拐上宝善街,路灯昏暗,月亮也还没升起来,为修晓东街,宝善街成了临时的建材堆积场,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勉强前进。
吴崇礼踩到土坷打个趔趄,撞上刀昭罕,乘机贴过去。
刀昭罕侧了侧身,卸掉他的冲劲,但甩不开人,只好任其抓着自己的胳膊。
吴崇礼挽住人,亲密地问:“你想看什么片子?”
昆明虽是春城,四季变化不明显,但早晚温差大,白天越暖和太阳落山后夜风就越发凉。刀昭罕从温暖的摆夷过来本有点不适应,今天为要好,又只穿了单层长衫,刚才颇觉清冷,如今热乎乎的人靠过来,热乎乎的比糯米还香的呼吸润在耳边,他的定力忽然闪神了。
于是他恼怒了。
两年前酒醒后,真该一刀捅死这妖怪。他刀昭罕一生英武竟败在那等事上,谁想得过?
土司为息事宁人让他俩成亲,两年了,这妖怪哪有一点为人妻的自觉?亏他且在寨子里帮这妖怪应酬那些该媳妇家做主的事情,强摆出竹楼里真有位当家太太的样子。
这次替土司来昆办事,他耍心眼跟土司要了句承诺,若吴家同意,两年前那桩为遮羞而定的婚事就此了结罢休,以后各归各姓各走各的桥。
他笃定吴家也不想继续这门亲,只是商人本性不会先开口,于是大手笔拉来一驮子礼物,权当“休妻”的补偿。可今天下午见着“家长”,他却有点理不清状况。吴家夫妇疏而有礼,完全不讲“亲戚”关系,只拿他当普通客人。到后来吴四爷天上地下忧国忧民,他听得有趣又忘了发表断绝书,直到被吴崇礼拉出来——
到得饭店他才明白,吴崇礼不但记得亲事,还认下了,这让他很是伤脑筋。一顿饭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主意脱身,事先背好的那些说辞是不合适这种状况了,该以什么理由开口?
——只是这会儿,就现在,温软的手臂横在腰侧,整截腰杆忽然麻了,酥麻像涟漪往四周荡开,他开始担心全身会麻痹掉,差点伸手把人揽过来当支撑……
两年前酒醉中懵懂行事,事后他并不是占了便宜还抵赖,是确实没有记事。既然忘得一干二净,如今这般躁动又是为什么?
刀昭罕停住脚,深吸口气。
“嗯?怎么了?”吴崇礼糯糯地哼个鼻音。话音才落,身体一歪已被抱住。
“啊……刀……”
腰上的手臂圈得很紧,让他难于呼吸,他微微挪动双脚,把整个身子嵌进觊觎许久的怀抱,忍不住笑。
“改天再来看电影,好么?”他轻声呢喃。
3.西段开工
1937年8月20日,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长谷清川宣布封锁北起山海关、南到汕头的中国海岸,中国只能依靠三条路线获得外国的军事援助。
第一条香港路线,经华中、华南沿海穿过日本封锁线通向内地,安全保障全凭运气。第二条西北路线,经甘肃、新疆与苏联连接,路途遥远运量不大。第三条滇越铁路,要转经印度支那。
龙主席在地图前站了两天,向中央建议:“国际交通应预作预备,即刻着手修筑滇缅铁路和滇缅公路直通印度洋,公路由云南负责,中央补助。”
(注:《抗战时期的云南社会》,云南省档案馆编,P10)
滇缅公路将东起云南昆明西至缅甸畹町,要翻越横断山系的云岭、高黎贡山等6座大山的支脉或余脉,跨越漾濞江、澜沧江、怒江等5条大江大河。高山大川起伏跌宕,80%的路段是崇山峻岭,工程十分艰巨。
(注:这段话抄自网络,原始出处不详。)
蒋委员长是讲科学的,做决定之前考虑着该请内行评议下。
交通部底气不足,嘟囔:12年应该能修好。
英美工程专家严谨计算,预言:购置大型机械,3年可期。
12!
3!
委员长数了数国库,如今这世道,有钱也要买武器不能买机械,即便买机械也不是能马上提货投入使用的,3年不敢期。
交通部说12年,那至少是12+3年。十几二十年修好路,或许就成了秦之石牛,为日本人铺坦途了——在这个认知上,蒋委员长恰好与日本人想到一块了,日本根本不相信中国的抗战能坚持到滇缅公路修通的那一天,所以依然集中精力于内地,要正面打败中国军。
龙主席看委员长迟迟不做决定,急了,在电话里拍胸脯:保证4个月修通。
蒋委员长惯会还价,这次也不敢顺杆爬,心头打着小鼓下命令:我给你拨款200万,1年半修通。
军情如火,耽搁不得。
1937年11月18日,滇缅公路正式开工。
滇缅公路分东西两段,东段是昆明到下关,以原滇西省道为基础,只需拓宽路基、铺筑路面和改建桥涵。
刀昭罕等人来时还能纵马飞奔,回时碰上桥涵改建,只能走远路绕过,多用了一天时间才到下关。
到得下关城内寓所,刀昭罕马鞭一扔直接奔后院。
守在下关没去昆明的岩善见他脸色阴沉,悄声问岩吞:“谁惹头人生气?”
岩吞指依旺:“你问他。”
“做什么问我?只你汉话说得好,只你一直跟着头人。”
“那晚你第一个冲进房间,只你见着了。”
且说那晚刀昭罕和吴崇礼用过晚餐在黢黑嘛咚的晓东街上散步,打算去看一场浪漫的电影。或许是夜色太浓或许是路途艰阻,两人忽然都失去了看电影的雅致,于是齐齐转回刀氏寓所。
依旺心有余悸地回忆:“头人定是着了魔,眼珠直愣愣瞪着,就那么回房。吴少爷飘在他身后,像没长脚一样也飘进房去……我准备好宵夜端过去,只听里面咚一声,然后头人出来,让我进去把吴少爷撵……送回家。”
岩吞提醒:“你还没说头人当时什么样,你进去又见吴少爷什么样。”
“什么样?没穿衣服么?”岩善其实不用问,从他们的挤眉弄眼里已经能猜到当时态势,只是这种事,明白听到细节会别有一种撩拨的情致。
三人这边正笑得酣畅,就听刀昭罕在里面摔东西。
“做什么?没个人侍候?”
从下关往西,是滇缅公路的西段,沿途村寨已开始派工修路。
因青壮年大部分都应征入伍了,来修路的多为妇女老人,更多的则是孩子。年纪稍长的还能做点事,小一些的就带着狗啊鸡啊凑趣,逗狗斗鸡,热闹不住。
突然而来的修路命令,各县也没有准备,出工只能自带工具,锄头、镰刀、铲子齐上阵,搬运土方石块全靠背篓畚箕,来来去去半天挖不了多少运不走多少。
刀昭罕一路看过去,暗暗摇头,这般操作,4个月能修通?
原本山青水秀的沿途风光,如今红土翻飞乱石横溅,骑马无处下脚只能步行,走得流汗又粘一身土,让亲水喜净的摆夷人心情更差。岩吞三人跟随刀昭罕多年,平日相处没大没小,偶尔开玩笑甚至超出平民和贵族界限,这次看看刀昭罕脸色,都不敢造次,乖巧地能躲多远是多远。
过了惠通桥就进入摆夷属地,这一片的地质勘探还没完成,修路工程尚未开始,倒落得山青水绿一派清静气象。
刀昭罕不敢耽搁,快马加鞭驰回土司衙门,汇报去昆明领受的命令。
虽然几年前国民政府就在摆夷地区设“设治局”,但因摆夷的土地依然属土司所有,摆夷人依然向土司、头人缴纳地租、杂派以及各种劳役,所以,摆夷人依然只认土司。此次出工修路,设治局充其量起个协调,到下面还得各位土司点头应承,安排调度劳工。
(注,摆夷地区行政结构采自《德宏傣族社会历史调查(二)》,P101)
勐达土司治下有八个世袭的属官家族,刀昭罕家族是其一,因摆夷贵族官位一般由长子承袭,刀昭罕父亲去世后,属官位就传给了他大哥。属官要在土司衙门的书房、库房轮流值班,勐达是五天一个街天,属官也五天一轮岗。
刀属官这几天没当值,听说兄弟回来了,特意来土司衙门候他。
刀昭罕其实不愿见大哥,大哥关心的正是他不愿想不愿提的。
在勐达城盘亘两天,刀昭罕只做闷嘴葫芦。
属官太太没辙,去跟印太唠叨。印太是土司的大太太,掌管土司印,故称为印太。摆夷人是一夫一妻,只有贵族可以多妻,但大太太的权限最大。这位印太泼辣精明,勐达一半的主意倒是她在拿。
要说当年刀昭罕和吴崇礼那门婚事,亦是印太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