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崇礼请岩吞喝咖啡只是临时冲动,他日夜思念刀昭罕,如今见着个摆夷人都倍感亲切,闲坐一会儿操几句摆夷话,缓解了相思苦,待喝完咖啡,也就各自散了。他却不晓得,岩吞回去把两人的谈话详详细细记录了下来。
班宇不通电话,一直到某日刀昭罕到了县城打来电话,岩吞该禀报的禀报完,开始复述那日下午茶。
刀昭罕听着,问道:“外面包个人就像进当铺——谁教你说这个?”
“就听人说的。现在有钱人都时尚包几个京门大家闺秀、江淮小家碧玉,男人们把这叫做进当铺,今日押给那个,明日押给这个。”
“吴少爷听了怎么说?”
“他就笑笑。”
刀昭罕半晌不开腔,直到岩吞等得忍不住嗯一声,他才道:“以后,莫与吴少爷说这些。”
那个人,当出去的东西是绝不再去赎回的。自己若纳妾,他是否会当成是把自己押给了当铺?
20.鸠占鹊巢
1940年的春天,特别长,也特别多事。
“2·1惨案”日寇轰炸滇越铁路的血迹还未风干,3月30日,一个由前外交部长汪精卫领导的前执政党人的分离集团,就在日占南京建立了一个相对立的新执政党,新政府明确同意日本军队继续留在中国。
吴崇礼愤慨、谴责之余,心里又有别种触动。
大到国家,执政党能一分为二,政府亦能分庭而治。那小到家庭,孩子多了自然要分出去自立门户,妻妾多了若各起个家是不是也能装糊涂过下去?
他这里牵强附会地瞎琢磨,也不敢多往深里考究,就寻摸着找个借口去问问岩吞,他家头人何时再上昆明。
在金碧路和晓东街转了几天,不见岩吞来找哪家商号谈生意,他于是越发钻牛角尖,恨不得麻利地带着玉蒽搬进刀氏寓所,先把那鹊巢占牢了,以后刀昭罕上昆明,别想带什么莺莺燕燕。
他这边正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主意,忽然得到个喜讯。
说来这滇缅公路通车也快两年了,吴家女人们却还圈在昆明没出过黑林铺。不晓得是哪位婶娘起的头,几双巴掌一拍——吴家女人们要看公路去!
太太们有的是空闲,眼目下又气候适宜,计划就定的一路开车去,心情到哪里车子就到哪里。
玉蒽听说出游,很高兴,待听清方向是班宇,懂事地说:“奶奶,你不带着我可以好好玩,我在家会好好听小翠姐的话。”
玉蒽不去了,玉蒽她后爸却非要挤上车。这位更懂事:“滇缅路是我修的,谁能比我熟悉?正好给婶婶嬢嬢们做向导。”
以前云南不通公路,吴家女人走得远点的也就回个金沧,今次过了下关,看什么都稀奇,用金沧话说,就是一路“蹿儿”,等“蹿儿”到保山已是半个月后。
保山曾是哀牢国首都,秦始皇统一中原时,哀牢国还与滇国一西一东并列于云南大地,后滇国降汉,哀牢国独力难支,为免战乱生灵涂炭,国主柳貌主动向汉朝提出了“内属”。
公元69年,哀牢国土着一百八十多万人口、二十三万户全部归属汉朝,哀牢国降格为永昌郡,为汉朝第二大郡。
时光转到民国初年,核查地名时发现甘肃和云南都有永昌,为免混淆,这个边关重镇遂更名为“保山”。
有人说,中华民族的融合史,是一部汉族的移民史。哀牢国归属汉后,迎来的第一批移民便是秦相国吕不韦之后人。后来沧海桑田,永昌先后归属过南诏国、大理国,但汉人的移民潮却从来没断流过。明代,永昌府完成了完全汉化。
说来明初对保山的移民,最初是为镇守边境,防止缅甸侵扰;后来又开展屯垦;再后来,朝廷把这里当成了惩罚失职官员和罪犯的流放地,而最著名的一位充军者,即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状元郎杨慎,杨升庵。
杨升庵谪居保山三十七年,远离朝廷的是是非非,以一己之力行传播文化之实。他在“蛮夷地”创立了第一个汉学派,设坛讲学、传经布道,致使明朝文坛中心一度出现南移的现象。
时值今日,你在云南地头上走一圈,问问老百姓最尊敬的两位神人是哪两位,田间农夫会告诉你:丞相诸葛孔明、永昌卫杨升庵。
(注:总结改自多个网页,作者不详。)
太太团行前,吴老太爷就吩咐:“务必拜访杨升庵故居。”
吴崇礼出发前是详细理了一张行程计划的,在路上颠了半个月后,他深刻领会到太太团比不得走马帮,不能今晚宿这里明晚歇那里规定死,于是干脆把计划表扔了,随太太们心情罢。
过了板桥村,就能望见保山城了,车队停下来,等女人们涂脂抹粉整理妆容。
吴崇礼靠在车头,懒无心肠地问:“现在天光还早,我们就去杨升庵故居罢?”
大伯母道:“明后天再安排罢,总要休整一番。我们这风餐露宿的模样实在有辱斯文。”
要说吴家虽是商贾之家,也还是崇尚读书人的,女人男人都进过学堂背过四书五经,吴淑珊虽也是缅甸长大,但好歹回昆明读的中学,最缺国学底蕴的反倒是吴崇礼。大太太说有辱斯文,那定是辱了的,他耸耸肩,转向小姐们那边。
吴家小姐们难得这样连续多日聚一起,最是热闹,一路上叽叽喳喳笑不完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阿霞姐站在石头上,挥着右手慨而慷。
吴淑珊坐在旁边,向往地接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升庵的这首《临江仙》,吴崇礼倒还晓得,段纬很是推崇杨升庵,常常吟咏他的诗词。如今在这条公路上听着,吴公子难免生出些“却忆去年当此日,催人晨起早朝时”的感叹。
(注:此句摘自杨升庵《贵州杂咏》)
随着滇缅路的通行和繁忙,保山已成为滇西最大的商业中心和物资中转站。
位于县城中心的南洋大旅社装修豪华颇有异域风情,吴杨女士在缅甸多年且见惯了,其他太太们却惊叹不住,好歹是省城来的贵太太,倒像是乡巴佬进城般嘈杂了许久。
待把女人们安顿好,吴崇礼摸到大堂给辖勐达的设治局打电话,一位什么科长认得他,连口答应若去勐达定给刀昭罕带话。
太太团既然以观光为主,在保山自然要多停留些时日。
保山可看的也多,光是诸葛丞相南征时的诸多遗迹就够跑上几天,什么诸葛古堰、武侯祠、火烧藤甲兵的盘蛇谷……
保山虽靠近缅甸,佛教方面却兼容并蓄,有摆夷人的小乘佛教,也有内地的大乘佛教,“玉皇阁”、“云岩卧佛”、“梨花坞”都是闻名东南亚的宗教圣地。
吴崇礼两年前修路,身上捉襟见肘,在保山也没吃好玩好,这回可以放敞了玩乐,却心有牵挂,玩得心不在焉。
闲逛了几日,终于有消息了,是刀昭罕亲自打来的电话。
刀大头人,在昆明!
吴崇礼咬牙切齿挂断电话,蹿上楼就催:“出来快一个月了,该回了吧?”
吴杨女士拿着几张手绘的图纸:“来来,阿礼,这是老板给我们画的腾冲线路图,你且看看怎么走合适。”
“还要去腾冲?”
吴杨女士瞪他:“来了怎么不去?我要去泡‘大滚锅’。”
“我妈,是泡热汤,徐霞客书里说的硫磺泉。”吴淑珊在一边搭腔,“‘大滚锅’可泡不得,二百多华氏,都能烫熟饵丝了。我和阿霞姐说好了,我们先去吃‘地热三宝’,然后吃棕苞煮江鱼——阿礼哥,腾冲的棕苞可以吃诶,我们以前怎么没想过,全浪费了。”
(注:212华氏度=100摄氏度,腾冲大滚锅资料抄自网络。)
阿霞姐转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啧啧叹道:“都说腾冲翡翠匠的雕工最是精湛,今年我公公六十大寿,我可要寻个好玩意。”
好吧,去腾冲。
从腾冲回来,刀昭罕的电话又来了,邀请太太们去班宇玩两天,吴崇礼自然一口回绝。
不想一转身碰着个人,却是头人府邸管家,于是太太观光团脚赶脚启程往班宇去。
当满山的攀枝花映入眼帘,吴崇礼晓得,进入摆夷地了。
摆夷地有特别的节气和作物,麻桑蒲、柚子树都是昆明、金沧那边见不着的,更有婀娜多姿的凤尾竹和挺拔秀美的芭蕉林,满车叽叽喳喳的女人也闭嘴了,不优雅点便配不上藏在凤尾竹林中的小竹楼。
吴家女人都有些常识,晓得摆夷人讲究多,也不敢去班宇寨,只在县城住下。这可劳累着头人府邸的管家太太,两边张罗,把准备好的吃食又全部运到县城来。
美美地吃喝几天,吴家女人们都对吴崇礼的婚事改观了,再不敢背后嚼舌头批削他。
吴崇礼倒是去了趟班宇,满意地看见头人府邸尚无女主人入驻。
他本是打着去看望康朗依杰的旗号,康朗依杰却早几天被别的寨子请去文身,要端午节后才回来。
吴少爷在竹楼上留恋了一夜,离开时故意藏件衣服在枕头下,想着刀昭罕将每夜捧着衣服孤枕难眠,他忍不住歪嘴,带着一脸邪笑离开了班宇寨。
他不曾料到,自己前脚才进县城,管家脚跟脚地就派人追来送还衣服。
侍从见他磨牙,紧张地问:“吴少爷,是不是还少了东西?”
没少。少爷我牙痒!
从勐达返回保山城,吴崇礼也没力气催赶路了,马上到端午节,保山的“端午花街”自古有名,女人们赶着了,怎么舍得走?
5月初出的昆明,再回来已快7月,刀昭罕算着归程派了车子等在南门外,直接把吴崇礼请回刀氏寓所。
回到寓所见着刀昭罕,也没有多的别后叙言,两人直接滚进盥洗室又滚上床。
吴崇礼出门一趟,人瘦了一圈,吴家夫人们天天看着他不觉得,刀昭罕却晓得,圈着人竟有点不敢下手,犹犹豫豫才放出凶器,差点惹火了吴少爷。
几番翻滚灭了火性,两人才顾上说说话。
刀昭罕叹道:“我生怕你们回程又去哪里闲逛,等不着你。”
“你要走?”
“得赶回去过关门节。”
“关门节?”正享受着的吴崇礼一口气提不上来。
“去年关门节前就出来了,今年答应了大佛爷,定要回去过瓦期。”
吴崇礼不开腔,恶狠狠夹住那根朝思暮想的宝贝,抬高臀部一扭,扭得宝贝主人直抽冷气。
“崇礼,这么快又要?”
“啰嗦!”
“换个姿势,我太重怕压着你!”
“废话真TM多。”
……
“刀昭罕,怎么不叫我说话了?”
“想说什么?”
“干我!”
十天后,刀头人启程回班宇了。吴少爷照例赖在床上没下楼相送。
岩吞送走头人后就近住在运输公司,忙了几日回刀氏寓所,却见吴少爷躺在葡萄架下翻报纸。
“岩吞回来了?小白楼一帮女人吵得很,还是这里清静,你也搬回来吧,我两个好说话。”
就这样,吴少爷成功占据了鹊巢。
在吴家女人出行游乐的这段日子里,国际上可算是风云突变。
6月,欧洲战场上的法国政府不战而降,即刻便按日本要求中断了滇越铁路运输,中国只剩一条滇缅公路与外界相通。谁知7月17日,在摆夷的关门节前两天,英国也迫于日本压力,签署英日协议关闭滇缅公路三个月。
吴四爷的预言居然一语成谶,叹息不已:“现在只说三个月,到时候可以延期,三月之后又三月,三月之后再三月……政客是最无信义的。”
公路关闭,跑汽车的傻眼了,吴家马帮却不受影响,于是吴家上下又齐诵老太爷英明。
中国的所有对外通道都被封锁了,国内物价提吊桶般蹭一下蹿了上去,去年这个时候且觉得东西太贵了,现在回头去看,那只是现在四分之一的价格。
更多的联大学生迫于生计出来做工,有的坚持不了甚至退了学。
吴崇礼找过两次林宽,见他在课间疲于奔命,很是不忍。
但吴崇礼也没多的法子,自家商号要安插个伙计方便,只当伙计挣不大学生的书本钱,当师爷倒是好,却不是吴公子能做主的。至于班宇运输公司,一帮摆夷人都闲着没事干了,怎能再塞个吃闲饭的进去?即便岩吞收了,林宽也不好意思留。
林宽看他纠结,大笑:“起码我明天的饭钱是有的。看你实在闲得慌,我且拨冗抽空陪你看场电影罢。”
两人走进晓东街,林宽忽然揪着吴崇礼低声道:“看,那位就是闻先生。”
吴崇礼探头探脑:“那位一上课就说‘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名士’的闻先生?”
“先生在楚辞、诗经、乐府、庄子方面都下过十年以上的功夫,可惜我时间不凑合,只能听他讲《楚辞》。诶,你倒有时间?”
吴崇礼忙缩脖子:“痛饮酒还行,三字经我且读不顺溜的,听他先生的课……”
看见闻一多先生走进一家画斋,林宽叹道:“这物价,连闻先生这般一级教授都要靠为人治印来贴补家用了。”
两人感叹着,来到南屏大戏院。
这时候新的外国片已经进不来了,影院循环安排旧片子,而那些旧片子,也是很值得反复看的,比如今天这部改自小说《呼啸山庄》的《魂归离恨天》。
要说刘淑清女士,真是能干能想,她开创性地请来专职翻译,用幻灯把翻译好的字幕打到银幕两侧,即保留了影片的原汁原味又方便了不擅英文者。林宽就比较欣赏这点,直说这种方式该全国推广。
“由稚吾先生的翻译真是又雅致又传神。”吴崇礼听着英文看着中文,觉着自己上了一堂美文鉴赏课。
“前些时影片太多,吴宓先生他们也来客串过翻译的。改天你再请我看?”
“那还得林兄您有空。”
轻松的日子没过两天,9月,日军登陆越南,云南一下子从后方变成了前线。
蒋委员长的为人,虽然大家不怎么议论,但都了然于心,他老人家是对谁也不放心的。
滇军武器精良骁勇善战,但听命于龙主席,所以委员长调滇军出去后就抓着不放回来,一直安排其在前线查缺补漏。如今云南吃紧,他总算让滇军回乡了,命其驻滇南防御。
滇军回防,云南父老乡亲都喜笑颜开,唯有吴崇礼不太欢喜。
当年为他打群架的连长、排长,有战死的有废了留在外面的,却有两个戴着军功章回来了,且升了官职。这两位军官有资格回昆明休个假,竟同时来找他。
自古民不与官斗,官不与兵斗,吴崇礼真切晓得了什么叫因果报应。他不好待在刀氏寓所丢人现眼,更不敢回小白楼在玉蒽面前失去“父亲威仪”,只得躲进了吴公馆。
上回刀昭罕送来的卡车,老太爷一辆自用一辆给了吴二吴三两兄弟,这是老太爷偏心,吴大奶奶却把怨气发吴崇礼身上,这次自然不准吴大爷出面替他解围。把吴家公子生生憋成乌龟,不敢探头出吴公馆。
好在——好在日军攻势不减,滇军所有官兵一律销假进入战备,吴公子才在变成吴公馆的踏脚石之前,出了关。
出了关才发现街上的紧张气氛已不同于前。虽然山北边的日军正穷于应付八路军的“百团大战”,山西边的日军却已进占印度支那,而山南边的日军最让人胆颤,他们已攻下最后一重山,步步逼近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