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晚饭没怎么吃,临睡前喝了两包奶,结果半夜起夜又觉得饿,于是打开电视边吃饼干边看了一场拳击赛——第二天一早便懒得起来了。父亲看他还睡着,自去楼下吃早餐,然后给他带了一份上来。看他还赖在床上,揭开被子看看伤处好多了,便催着他赶紧起来。
林奕道:“反正是养伤,起来也没事干。”林天麒道:“怎么没事?你忘了昨天你大伯让你每天早饭前抄一遍家训了?早上吃饭时还问起呢,我说你伤重睡着搪塞过去了——你吃完早饭赶紧抄,抄完好给大伯送过去。”
林奕惨叫:“法西斯啊?我的伤还没好呢!”林天麒道:“你昨天晚上就能下地了!都能起来溜达了,怎么就不能抄家训?”林奕道:“我那是趴了一天全身僵硬起来活动活动,后头疼着呢——你自己打得你不知道?”
林天麒道:“我知道,反正抄家训也是跪着,你就当换个姿势——奕儿,爸过两天就该走了,你别惹你大伯生气。”
林奕一呆,“过两天就走?”林天麒道:“我上周在公司把工作布置下去就出来了,去吴州给你办齐了手续证件再倒飞机送你到这儿,今天又周三了——你的伤也没什么大碍,我打算周五一早飞回去,周五下午怎么也得去公司看一下。”
林奕知道父亲公司分厂加上三头家要照管,一向来去匆匆,这次都陪了自己一周了,也说不得什么——只是想到以后就要独自面对严厉的大伯,心里不免惴惴。问起无线网卡的事,父亲说跟大伯说了,大伯会派人问问怎么办,说让他先安心养伤,过几天再说。
林奕听说大伯发了话,料来没什么戏了。父亲催他快去洗漱,自己到书房里给他找写字的地方,林奕说就在茶几上写得了——客厅和卧房都铺着地毯,书房里却是木地板,林奕可不打算在那里跪着受罪。父子俩正在商量,潘伯敲门进来,带来一块半米见方半尺来厚的木头拜垫——说老爷吩咐了,就放在书房窗前的长条案下,小少爷每天抄家训用。
林奕眼看着父亲带潘伯过去把拜垫端端正正放好——林奕的身高跪在上头正好适合在条案上写字。林天麒连赞大哥想得周到,林奕很是无语——本来打算跪在羊毛地毯上还软和点,这倒好,大伯您老人家为了折腾我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刚起了床本来就不饿,这一来越发没胃口吃早餐了。洗漱完了端了杯奶就过去看这件“新刑具”——惊奇地发现拜垫上竟然是绸缎蒙着的软垫,虽然没有羊毛地毯跪着舒服,好歹比硬木地板强多了。
(二二)拜垫
父亲见他进来,招手叫他过去:“奕儿,你看你大伯替你想得多周到。吃完饭赶紧过来抄吧。”
林奕无可推脱,只能把父亲那四页家训拿过来,跪下开始抄。抄完了父亲接过来一看,皱着眉道:“奕儿,你都快高中毕业了,怎么这字写得还跟小学的时候一样?”
林奕对比着父亲那一手漂亮的行书,也觉得自己的字惨不忍睹;强自辨道:“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文件Email直接用电脑打,谁还用手写字啊?我又不打算当书法家。”
林天麒说服不了儿子,指着那几个写错又划掉的错别字道:“字难看没办法,抄你也能抄错了——我劝你重抄一遍,这个给你大伯看见肯定不过关。”
林奕好容易抄完一遍,才懒得再抄一遍,林天麒作好作歹,让他把错别字最多的第三页重新写了一遍,剩下几页每页只有一两个错字,划掉重写也不算太显眼。
结果拿过去没有十分钟,林天麒捧着一个盒子回来,进门就说“我说不行吧,你非偷懒,你看看,你就欠让你大伯治你。”唉声叹气地进了书房。
林奕道:“怎么了?”起身挪到书房门口,就见父亲腰背挺直地跪在他那拜垫上,也不知干什么呢。林奕心说是罚我呢还是罚你呢?挪过去一看,原来是磨了一池子墨,然后拿毛笔开始在一张八开的大纸上写字——写的还是林氏家训,只是每行八个字,一张大纸上只有六行四十八个字,一共写了六大张才写完。
林天麒一口气写完了,这才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腿脚——毕竟写了半个小时,额头微微见汗,掏出手帕揩了揩,这才坐在椅上休息。
林奕这一点不能不服,父亲的字实在是好——纸上也没打格子,六大张数百字却整整齐齐,黑大光圆,一点笔误也没有,看着实在漂亮。他想起父亲刚才的话,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问道:“大伯不是让我跟你练毛笔字吧?”
林天麒道:“你真聪明——这六张分六天临,每张临十遍。”
“靠”,林奕直接就爆了——“变态啊,让我临这玩意儿?”
林天麒脸一沉:“你跟谁说话呢爆粗口?掌嘴。”林奕也知道跟自己亲爹不能这么说,虽然他骂的是大伯不是老爸,还是伸手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我是说,我是来学武的,不是来学当书法家的——让我背家训,可以!让我临这个有什么用?”
林天麒看看自己写的六张家训也都晾干了,自己动手轻轻卷起,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把尺半长一寸宽的红木戒尺放在桌上,道:“你大伯说,你如果不同意,十下戒尺,便抵了你这次抗命不遵之过,你可以过去亲自找他说。”
林奕心说我正想找他呢——你这个中间传话的只会和稀泥,结果两边谁都不听你的,还不如我跟老爷子直接说去呢。可是你们家去说个理还得先挨顿打,当下冷笑道:“我记得老妈看的一个什么电视剧里小民要伸冤,想见大老爷之前就得在衙门口滚钉板;你们家只打戒尺,不用滚钉板啊?”
林天麒就不爱听“你们家”这三个字,冷着脸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尊亲敬长,弟子之规;你大伯是族长,有所命林家子弟便当遵从——别忘了你也姓林。”
“那他要我杀人我也去杀?”
“家法不悖国法——能做到族长的,言行自有一定之规,可以服众,否则也做不到族长这个位子;除非是长老会的成员,要质疑族长的决定,让他收回成命,都要付出代价——你刚才也说了,国法尚且如此!奕儿,遵令行事有何不好?你这几天又不能出门,练练字也好。”
林奕摆手:“戒尺打哪里?”“手掌心。”
林奕笑着伸出手来:“好,长这么大没打过我,到了这里让你打个够。”
林天麒给他说得心中一疼,一指拜垫:“跪下,只要左手。”
林奕道:“反正我两只手也分不开”,看了一眼脚下拜垫,“这东西还真是多功能啊。”
林天麒一皱眉,戒尺便横着敲下来,将他摊开的双手掌心都击中;林奕显然没想到小小戒尺也这么疼,“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两只手就开始搓。林天麒恨他嘴巴轻佻,这毛病不改,以后在大哥手里不知要罚多少,喝道:“规矩忘了?”
林奕这才想起那四个不许,错一下要罚两下,忙道:“我这不算躲,也不算挡吧?我搓搓手而已。”林天麒道:“责罚未结束,受刑之处只要离开原地就算躲闪,还有十一下,自己数着。”
林奕道:“你原来也没说清楚,这下不算!”看父亲脸色发黑,低声哀恳道:“我两只手都挨上了,疼着呢,抵了那两下吧——后头九下绝对不躲了”,说着右手从下面托住左手。
林天麒道:“腰背挺直,手高举过头,报数。”林奕见父亲疾言厉色,不敢再说什么,只能依言把手高高举起,说也奇怪,手就从胸前到头顶抬高这么一尺,居然产生无比的屈辱感。
林天麒戒尺击下,林奕忍着气说了一声“一”,才发现家法最残酷之处便是“挨打不许躲”这一条——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疼得钻心之际本能地便要躲闪,是要极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神经肌肉坚持不动,接着承受痛楚的击打的。而这额外的控制耗费了极大精神,严重消弱他抗击打的能力,两下就开始哆嗦,第三下汗就下来了,然后眼泪就出来了——捱到最后觉得自己两只胳膊都忍得要抽筋了。
好在责罚不过十下,林天麒听他喊完“九”字,眼泪汪汪地满脸都是哀恳之色,手却僵着不敢动,心一软,戒尺便打不下去了;叹口气道:“起来吧;一会儿过去了也要先以这个姿势请大伯验刑,知不知道?”
林奕胡乱点了点头,忍泪无言;林天麒伸手替儿子整了整浴袍——看看他这蒙古人一般露出半个膀子的穿法下半身倒遮得很严实,便打开柜子取出一件夏天的无袖薄浴袍给他披上,跟披了个斗篷一般勉强能见人了,起身道:“走吧,”
好在都在一层楼,不过十几步就到了,父亲敲门进去,先呈上自己写的家训。林老爷子似乎正在等着他们,点了点头,看了林奕一眼。林奕心说这规矩好生阴险——进了门就先让人跪上去举手投降,什么气势都没了,还能说出什么反抗的话?
他不动,老爷子就端着茶看着他;林天麒道:“奕儿,过去请大伯验伤。”林奕心说我要赌气不说,这十戒尺就白挨了;忍着气一步步捱过去跪下,把左手伸到大伯面前。
(二三)辩驳
林老爷子一笑,把茶碗放到他手里。林奕手心刚挨了戒尺,火辣辣地肿着,再给热茶碗一压,疼得一甩手,茶碗就飞向地下。林老爷子伸手抄住,微笑道:“你见了人就伸手,不是要茶,难道是要饭?”
林奕气得直哆嗦,这才知他有意作弄;半晌忍辱吞声,把手高高举过头顶道:“林奕受了十戒尺,有件事想请大伯收回成命,先请大伯验伤。”
林老爷子这才点了点头,道声:“起来吧”,站起来把茶放在一边,又去洗了下手,这才带他们去了书房,接过家训铺在案上,戴上老花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向林奕道:“你看你父亲写得如何?”
林奕道:“很好。”林老爷子又把他写在那四张便签纸上的家训拿出来,“你自己比比,有什么感觉?”林奕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虎父犬子”,定了定神道:“没法比。”
林老爷子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林奕这时候简直什么也不好意思说了——字写得这么烂,让你练练你还有意见?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灰溜溜再回去——镇定一下心神,索性把这几日的不满都说出来——父亲就要走了,自己认不认以后也归大伯管;他老人家要是指挥惯了,今天得这样明天不许那样,自己反驳一句就是十戒尺,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林奕整理一下思路,抬起头来:“这两日大伯的教训,林奕记下了——我是林家子弟,应该守林家的家法,听尊长的教诲;可是我十八岁了,至少在大陆那边,算成年人而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自己对人和事的看法和想法——所以我觉得,涉及我的事,大伯要我做什么,至少应该跟我商量一句,听听我的意见,然后再形成命令发布,更有利于顺利执行。靠家法压我,打得我不敢说话,只能激化矛盾,不利于安定团结。”
林天麒看了他一眼,心说你真有胆子,我活到四十多岁了,都不敢跟族长叫板,你居然公然谈判,主张权利——谁说大陆搞专政?人家民主宣传很到位啊。
林老爷子含笑听着,“哦,你说你是成年人了,我不该当你小孩子一样管教你了是不是?”林奕想了想,“我不是不服大伯的管教;您是族长,我爸尚且要听您的,何况是我?我很尊重您,我只是希望涉及我的事,您也听听我的想法——兼听则明,这也是家训上说的。”心说背家训也不是全无好处。
林老爷子点点头“不错,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你18岁了,算来应该自立了,关于你以后的人生,你是怎么打算的?”
林奕一愣,只是希望他不要干涉自己,没想到问出这么个大题目来——他自幼衣食无忧,随心所欲地玩惯了,也没什么远大志向,这个问题还真没细想过。微一沉吟,道:“我想,像我爸一样,就,还行。”
林老爷子道:“像你爸一样做生意?”看林奕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去读商科?做生意以和为贵,你却来学武学枪?”林奕想起Phone哥,心中热血涌动——我是一定要找到他的!可这不能随便跟人说,遂道:“我喜欢!艺不压身,学了又没坏处?”
林老爷子道:“学武很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话你听过没有?你从现在才开始学,比一般人更要辛苦很多你知不知道?”
林奕道:“我知道,我其实喜欢枪,主要是想学枪,练好枪法。”老爷子一笑:“你知道枪手最重要的是什么?”林奕一呆:“是他的枪吧?”老爷子笑道:“那如果他没本事拿得住他的枪,出手就被别人抢了去——那不光他的枪归了别人,他的命也归了别人。”
林奕心头一凛,他可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老爷子接着道:“一个手里握枪的人,首先会是周围人的目标,因为人不杀你,你就直接威胁人家的性命——所以打算成为枪手的人,首先要学会怎么保命,让自己更强!你说是不是?”
林奕点头称是,老爷子接着道:“更重要的一点,你就是再强,双拳难敌四手,成为众人的目标,想不死很难——所以一个枪手最重要的,是在不能一击中的之前,不让任何人发现他有枪。”
林奕听到老爷子这一番话,越想越是深刻老辣,心中震撼之极,再想起老爷子躲开汽车那匪夷所思的身手,已知这位大伯必是此道高手。他心中一喜,“我知道了,我跟大伯学,请大伯教我。”
林老爷子道:“想跟我学?我一个老头子,跟你们年轻人有代沟,又天天讲家法不讲民主,未免惹你的厌。”
林奕心说这倒是真的,可是我已经是你侄儿,逃不了你的家法了,再不跟你学点真本事,我不是亏死了?当即拜下去道:“我一定听大伯的教诲,若有违背,甘伏家法;请大伯教我。”
林老爷子道:“家训背过了么?”林奕来之前特意默诵过一遍,防他查考,当即道:“背过了。”便即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连磕巴也不打一个。林老爷子点点头道:“不错。一个中国人,不光要说中国话,也要把中国字写好;写不到你父亲这种程度,至少也要横平竖直吧——这是十岁之前就应该学会的。”
林天麒低了头道:“天麒的错,小时候没好好教他。”林老爷子冷笑一声:“自己生了儿子不好好教训,长大了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教训。”
林奕心道:这话倒是真的,技不如人,落于人手,自然什么都凭人家的心意。我为了学本事,就受他点气也值得;可是看着父亲给他教训,心里总是气不过——你不过逼我练字而已,反正这几天也出不了门,闲着也无聊,练字就练字。当下点头道:“我尊大伯的教训,回去就临父亲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