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镜西淡笑着点头,嘱咐无忧既然乞巧就认真些,不懂的好好地跟宫里的姑姑们学。无忧提着裙角飞跑出去,蝴蝶般纤巧。
又是一年七夕呢?贺镜西沉吟许久,选了套最不起眼的衣衫穿上,也没带人,独自出宫了。
几番犹豫还是踏进了程府,五月以来,贺镜西时常叫卓逸然到程府给贺镜南诊脉调理。自己倒是一次也没来,贺镜南身子重了,不能像从前那般经常让他进宫。再者,那个皇宫自己都不想待,何苦把家人往里面扯。
其实最深层,也是贺镜西最不愿承认的还是他无法面对弟弟的幸福。他不能嫉妒自己的亲弟弟,但他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苦痛。那个夭逝的孩子渐渐远离贺镜西的梦境,贺镜西才得以安心来看看弟弟。
摆手止了点墨的通报,贺镜西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贺镜南和一个容貌十分漂亮的年轻公子坐在桌边用点心,不知讲到了什么两人笑成一团。贺镜南的肚子真是膨隆了不少,隔远看着也分明得很。那个公子,贺镜西一惊,居然也是挺着肚子的。
啊,原来是弟弟常常说起的慕容。
“唉,肚子太沉了。这剩下一个月我就不来看你,等孩子满月,你也差不多到日子了我再来看看。”脆生生的声音,听说话的调子便知此人是个心直口快的。那慕容揉着肚腹,推推贺镜南。
贺镜南点头:“本就该这样,看书睡觉也可以解闷了,何苦老你撑着身子往这边赶。你不知道每次你这一来一回我多担心!”
慕容呵呵一笑,揪揪贺镜南腮边的软肉。
贺镜南撅嘴挥开,挪挪笨重的身子,假装生气。
看到弟弟有真心相待的朋友,贺镜西很是高兴。推门而入:“念卿,今日有客?”
“哥哥!”贺镜南眼睛一亮,撑着腰就要起来。
贺镜西忙把他按住:“起来做什么,身子重要好好养着,莫乱动。”
慕容见到偶像真身,早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表面强制抑制着,显得整个人傻傻的。贺镜西看在眼里,一下就喜欢上这个跟弟弟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来。
“哥哥,这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慕容。慕容,偶像在此,怎么恁的羞涩啊?”后半句说得很促狭,慕容一双美目羞恼地瞪了下贺镜南。
“帝卿……”慕容准备起身行礼。
贺镜西上前拍拍他的肩:“你是念卿的朋友,也就是我贺绍卿的弟弟,随着念卿叫我哥哥吧。”
“绍卿哥哥。”到底没好意思叫那么亲热,贺镜西只一笑,坐下和他们一起聊了起来。
得知慕容的夫婿是萧正义,贺镜西抚掌而笑:“萧公子的武艺很不错啊,他的师傅从前是讲武堂的拳脚教习呢。”
慕容谦虚:“绍卿哥哥见笑了。”
慕容见贺镜西那般精致妍丽的容貌只觉得人间少有,而且贺镜西看起来想当年轻根本不像有个十几岁的女儿的人。
“无忧公主怎么没和哥哥一起来?”慕容觉得“绍卿哥哥”是绕口了些,而且谈了许久也觉得贺镜西是个没有架子、平易近人的,所以语气随便了许多。
贺镜西帮贺镜南和慕容两人添了茶方开口道:“无忧今儿要乞巧,出不了门。”
贺镜南笑:“无忧成大姑娘了。”
慕容一拍脑袋:“唉,我这记性!正义他姨母带着表弟表妹要过来,今晚得给人接风洗尘呢!不成,我这得回去了。哥哥,阿南,我先走了啊!”
贺镜西和贺镜南把人送到院门口,临走慕容对贺镜南说了句:“你刚问的事我回去再确认确认。”
“你问慕容什么了?”贺镜西扶着贺镜南回屋,感觉到弟弟跛得越发厉害了,贺镜西有些心酸。
贺镜南靠床坐下,呼了口气:“没什么?就是我问慕容他的莲纹在长在哪儿,他说他小时候身子不好,用药用多了,莲纹自己消了。我觉得有意思,便多问了问。”
“哦?还有这个说法?”贺镜西笑笑,又加了句“那个慕容倒有趣的紧,性子也良善,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贺镜西亲自来看自己,贺镜南心里高兴,但还是顾着贺镜西的情绪,不把话题往孩子身上带。
“哥哥,今儿留下来用晚膳吧?小叔他们也回来。”
贺镜西点头:“嗯,你先歇着,我去前院看看姑妈。”
坐得久了,贺镜南的腰确实有些受不住。点点头,便褪了鞋上床躺着了。
晚饭前,程倾涵“他们”回来了,可这个“他们”吓了众人一跳。
和程倾涵并肩进屋的不是芸娘,而是青衫飘逸的东宫萧从瑜!亲人们迥异的表情让程倾涵十分头大,芸娘的事本就够让他心焦了。萧从瑜不知从哪晓得今日是他生辰,非要请他吃饭。程倾涵说要回程府,萧从瑜便自发自动地跟来了。因为和程敛之要好,萧从瑜可没少到程府“扰民”。
看到端坐在程夫人手侧的贺镜西,萧从瑜杏眼圆睁:“帝卿也在?”朝堂下的萧从瑜少了几分年少老成,满满的青春活力。年少青春的青衫公子,俊美英武的绯衣将军,并肩立着,般配得让人嫉妒。
贺镜西多少有些明白当年程倾涵看着自己站在那人身边的感受了,易地而处,期间滋味不提也罢。
微微一笑,贺镜西温声道:“本殿回府看姑母和念卿,许久不见,骨肉亲情怎能不挂念?不知东宫又是所为何来?”
言下之意是你这外人来赶什么热闹?芸娘那正主呢?
萧从瑜也不是轻易就吃瘪的,眉目一转,看了眼程倾涵,语气竟有些嗔怪:“还不是少傅,生辰到了也不说一声,差点让我这学生失了礼数。我本想请少傅去抚霞山庄观星吃寿酒,少傅说要回府,我便跟来一起给少傅庆生了。程夫人不介意吧?”我顾的是长嫂如母的程夫人,你是帝卿又如何,既然是回府看姑母的便是小辈。在客人面前拿架子做主,于情于理都不合。
想到东宫的身世,程夫人心里一阵发紧,兄长搏命得来的孩子,挂念了十几年也没见上一面。程夫人和煦地笑着,喜气洋洋:“哪里,瑜儿,这边,挨着阿南坐。”
萧从瑜与程敛之和好后,跟贺镜南的关系也近了许多。大方地挨着贺镜南坐下,还伸手在那膨大的腹上轻抚了下:“孩子长得真大,你可要辛苦了。”
贺镜南笑着摇头,问萧从瑜要不要加菜。
一顿饭大体上吃得还算和气,吃过饭萧从瑜告辞,对程倾涵使了个眼色。程倾涵心下一喜,怕程夫人拉住自己问东问西,便以送萧从瑜为由一道离开了。
程夫人看着离开的两人直摇头,只得吩咐身边的大丫鬟:“明日把二夫人请来。”
程敛之扶着贺镜南散步消食,贺镜南喘着气问:“东宫竟和小叔这般要好?”
程敛之苦笑,日前萧从瑜对自己说要追求小叔时自己何尝不是吓了一跳。万人之上的东宫何时对自己的少傅产生了倾慕之情,他又有几分认真。小叔隐约知道,那婶婶怎么办?虽然自己也是一头雾水,程敛之还是回道:“嗯,师生情谊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揽着贺镜南粗圆的腰腹,分担着他的重量,程敛之小小地啄了贺镜南一下:“管好自己罢,安心把宝宝生下来,程家的大功臣!”
凌江边。
萧从瑜甩着柳梢笑问:“少傅,怎么谢本宫帮你脱险?”
程倾涵无奈:“你说吧?”
“这样,陪我去抚霞山庄,星酒之约今日子时前还是有效的!”
“东宫不吝美酒,程云坡自当奉陪。”
晚风凉爽,星空璀璨。几坛醇酒下肚,程倾涵和萧从瑜都熏熏然了。
“我说你也太没本事了吧!老婆都跟人跑了,挖墙脚的还是自己的兄弟。啧,你真出息!”萧从瑜醉意冲天,话头一句句往外蹦。
离开战场许久,重回门阀昌盛的皇都。程倾涵儿时养成的公子气息也浓了些,近日被许多事搅得烦闷。怕长嫂操心,身旁少年似有若无的情愫也让人心烦意乱。一番畅饮,也不管少年的身份。酒坛一顿,歪歪斜斜地踩在瓦片上,指着萧从瑜的鼻子道:“你他妈晓得个P!是我对不住她,小顾比我好,我不怪他。嗝~”
打了个酒嗝,程倾涵有些脸红。好在天暗,看不见。
萧从瑜咯咯笑起来,带着一股酒香。拉着程倾涵的手站起来,和少傅面对面。少年的头点到程倾涵肩头,声音隔着衣服有些不清晰:“你老婆跑了,我看你难过得很!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我哪点比不过贺镜西,他就比我好看一点点。可他比我老啊!而且,他喜欢父皇,只是他不承认。皇弟没了,他每晚都哭……他不爱父皇,怎么会这么看重皇弟?怎么说到他了?回来回来,还说你老婆。既然你不喜欢她,就放她自由啊!她跟了顾云洲,你该高兴来的,跟我一样,高兴来的!唔,我喜欢你……云坡……”
湿热的气息透过薄衫往程倾涵的骨肉里钻,程倾涵喜欢少年的鲜活与美丽。可少年的话让他很不高兴,他和绍卿早无可能,还用他说?!芸娘,小顾,唉……人事纠缠如麻,清风良辰,不想这些!
少年还在嘟嘟哝哝地说着,程倾涵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吵,想也没想,就抬起少年的下巴堵住那喋喋不休的嘴。
星光下少年的脸美丽得让人迷醉,程倾涵心神飘飞,抱着人脚下一点寻了最近的屋子去了……
51、来者可追(四)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七夕之夜的明宫里到处是精美繁复的宫灯,贺镜西在程府吃了酒沐浴后越发没了睡意。拢着披风,信步走到重华宫的后园。
“如果爹爹胃口不好,无忧就陪着爹爹用膳,劝他多吃些知道么?”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疲惫的沙哑。
“嗯。”清脆的声音很快应到。
“无忧要跟着太傅好好念书,让爹爹高兴。听说你爹爹最近在临徐东山的画,父皇把《东山画集》放到你爹爹书房了。到时候你就说是你从绮望阁拿来的,知道了?”
“嗯。”
“不准跟你爹爹说父皇每晚都来重华宫……”
“知道,一国之君看他的帝卿都得偷偷摸摸地,很丢人的,对吧?”
“咳咳,无忧,淑女是不可多话的。”
“呀,父皇,你脸红个什么?”
“咳咳,你看错了。以后少用些眼睛,当心以后跟你小叔一样。”
“父皇,您伤风了么?怎么一直咳?”
“咳……别打岔,往后你要跟你爹爹说太子哥哥心里是敬重他的,只是嘴硬抹不下面子而已。无忧也希望爹爹和太子哥哥亲热一些罢?”
“那当然,咱们是一家人!”
“你爹爹烦心的事太多了,以后怎么让他舒心,咱们就怎么做。知道?”
“嗯~~~”无忧有些不耐,重重地应了声。
知道女儿被“盘问”了小半个时辰,也累了。景弘无奈地拍拍无忧地头:“夜了,父皇送你回寝殿休息。”
“父皇,这些话您亲自问爹爹,他会很高兴的。”
“不,他不会,父皇把你爹爹伤得很重,他见到父皇不会高兴的。”
“不会呀,爹爹经常望着千声阁发呆呢?难道不是在想父皇?”
“……”
“父皇,您又脸红了……”
“……”
“啊!!!父皇,放我下来!!!”
“走,父皇今儿高兴,咱不回寝殿了。去摘星台看星星~~~”
“好诶~~~”
贺镜西回宫后越发喜静,重华宫一带到了夜里便鲜有宫人内侍,景弘父女两一路笑闹竟也没人发现。
太湖石后的贺镜西听闻笑声渐远,还是一阵怔楞。
景弘每晚都会来重华宫?!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难怪徐东山几十年前的画作轻易就可以从绮望阁找到,应是有人提前从库房里拿出来的罢。
原来他也会脸红……也会因为女儿抢白吃瘪……原来人后,他对女儿是那样宽松随便,不怪无忧那么粘他,跟他要好。
还有,自己真的经常望着千声阁发呆而不自知?!
贺镜西被最后那个念头吓了一跳,冰凉的手背在燥热的脸颊上擦了擦,贺镜西快步回了寝殿。
传说神话只在那个仲夏之夜,到了黎明,一切又重回现实。
萧从瑜全身酸痛地醒过来,上次有这种感觉是第一次学骑马。当然不会醉倒把头晚的事情全忘,下身的黏腻和胀痛唤回了关于之前几个时辰疯狂而激烈的回忆。
半支的眼帘里,程倾涵一时看窗外枝头的呆头雀,一时看着满地的衣衫发楞,就是没往榻上看一眼。
萧从瑜有些不满,昨晚在小爷身上倒是神勇得很,怎么现在就犯起怂来?
“咳~”萧从瑜清了下嗓子。
程倾涵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醒了?那个,身上不好受罢?我扶你起来洗洗。”
萧从瑜鼻子发声:“懒得动。”
程倾涵又是一呆,犹豫了下,一把抱起萧从瑜,往里面的浴间去了。
从下往上看,程倾涵的侧脸有种肃穆的俊美。萧从瑜移开眼,脸颊贴着程倾涵坚实的胸膛。心跳好快,萧从瑜心想。
程倾涵红着脸拿着布巾,笨手笨脚,一看就知道是没经过男男之事的。
萧从瑜接过布巾:“我自己来,你去用早膳吧,今儿不是有早朝?”
“那你……”
“我不要紧。”
“哦~”程倾涵把手上的水往外袍上擦擦,转身就走。
“程云坡!”
走到门口的程倾涵回头。
上身赤裸的少年肤白如玉,水珠沿着光滑的皮肤滚下,整个人仿佛极品琉璃制成。美好得,让人无法把他与金殿上老成寡言的储君联系起来。
“昨夜之事,兴之所至,各取所需,你不必有负担。”
程倾涵看着不久前还呻吟呢喃的柔美唇角说出这种让人心寒的话,心下一冷。便也开口道:“殿下放心,云坡不才,但自作多情还是不会的。”说罢,摔门而出,梭门几乎被震垮。
萧从瑜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一头扎进水里。
想了又想,还是把那伤人自伤的话说出来。之前头脑一热跟北亭说了自己对他小叔的喜欢,可那有能怎样?一个两个,都不是自己能留住的。自己嫁娶程倾涵都是不可能,与其他日挥剑断情,不如将这短暂的一夜永远珍藏。
其实,萧从瑜多少知道自己对程倾涵的感情里有移情的成分。相似的面容,相近的血缘。这几个月来的温馨快乐多少有对从前的缅怀。彼此都不是对方的“最初”,因为责任在一起只会让之后的路更难走罢?
埋头水底的萧从瑜想了许多,直到快窒息才恹恹地扶着桶沿坐起来。
“真的挽回不了么?”程夫人用绢帕拭着汗,痛心地问芸娘。
芸娘咬唇摇头,跪了下去:“是芸娘对不起将军,芸娘再无颜面踏进程府。今日拜别夫人,往后芸娘便于程府一丝关系也无了。”
“这是做什么?!”程夫人忙扶起芸娘,哽咽道:“如今这般局面,是咱们没缘分。可不要说‘对得起’‘对不起’这些了。小叔说了你是他亲人,那就永远是我贺敏的亲人。只要小顾对你好,我这做姐姐内心还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