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没什么动静,不过……」
「不过什么?」
「我看到小泽景树率了一队人马出城。」
「咱们都兵临城下了,他不好好守城跑出去干嘛?」
「嗯……这就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赤染契搓着下颚。
「我说老弟,战不战都是上头的事,轮不到咱们操心啦!当务之急,还是先决定这两头兔子要怎么料理吧?」相较于他,伍长心里似乎只有美食的存在,他起身掀开滚烫的热水,语气颇为热络。
「难得这么肥美,炖汤也许很不赖喔!」当话题再度移转到食物上,赤染契的双眸再度发出了熠熠的光芒。就当他认真思考起其他方案时,原本嘈杂的环境忽然安静了下来,留意到伍长的眼神不对劲,他也跟着看了过去。
「诶?你怎会来这里?」赤染契随便抹了抹手,开心迎上前去。
雪舟没答话迳自背过身去,伍长看出他的意思,便回到老位置上打发赤染契走人。「有话到外头说去,你老哥我要忙了,天气这么热,兔肉可放不得。」
「对了,吃过了吗?伍长的手艺可是出了名的喔!待会儿喝碗汤再走吧?」
雪舟白了他一眼,对于四周好奇的视线感到颇不耐烦。
「怎么啦?」
「闷,陪我走走。」
「诶、怎不等等我?」赤染契追了上去,途中,才惊觉他们已经成为焦点,原来雪舟在军营里头远比想像中还要不受欢迎。
「赤染,你现在是什么职位?」待来到一处僻静之所雪舟突然停下脚步,赤染契一个不留神差点儿迎背撞了上去。
「好像已经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了吧!」
「什么好像已经是?两年过去了,你居然还只是个小队长?」
雪舟不可思议的口吻让赤染颇为受伤,根据他对他的了解,这句话翻译过来其实是没想到你这个无赖居然如此不思长进的意思。
「启禀大人,您也知道在下生平无大志,向来视名利富贵如粪土浮云,虽然只是个第三小队的队长,不过也没白拿武田家的粮饷啊!」
「够了够了,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一句,如果有机会让你立功的话,你愿不愿意?」
「喔。」
「你喔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自然没别的意思。」赤染契笑了笑。
「赤染,你甘心一辈子都这样庸庸碌碌吗?」
「庸庸碌碌有什么不好?能够填饱肚子就好了。官做得越大烦恼跟着越多,我就搞不懂当官有什么好,看你就知道啦!栩栩如生的典范。」
「损我你倒是很开心啊……」雪舟眯起眼睛,赤染契见苗头不对立即堆上了笑脸。
「不过若是为雪舟大人效力的话,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是吗?」
「当然!难得被需要,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教人感动?」雪舟回得越冷,赤染契答得越是热情。
见他笑得乐不可支,雪舟拿起摺扇便往他头上敲下去,「我是诚心来找你商量的,你若没意愿那就算了。」
「到底是什么事先说来听听,我再考虑考虑。」赤染契捂着额头,委屈归委屈,表情倒也不像是在说笑。
「考虑什么?」对望了良久,他问道。
「如果我帮了你,你能给我什么?」一番唉声叹气后,赤染契慢条斯理道。
「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
雪舟顿时噤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这时候赤染契突然拍了他一把,嘻皮笑脸道:「骗你的啦!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听说武田收藏了不少名刀,找时间帮我弄一把来吧?」
「你、你的要求就只有这样?」
收下那对纳闷的青眸,赤染契笑道:「真的啦!我随身的那把不小心砍到石头有了缺口,正想找机会换一把呢!可以拜托你吗?」
「嗯……」
「雪舟。」
「什么事?」
「伍长的兔肉汤也差不多炖好了,咱们一块回去吧?」
「不了,有我在吃不出味道来,我这就走了。」
「喂、你还没说要我帮你什么事?」
「下次再说吧!」雪舟看了他一眼,连句再见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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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雪舟踌躇满志之际,天忽来不测风云。他抿着唇,沉默,为的只是等待对方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不战了?为什么?」
上村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手头猛扇的摺扇似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汗水依然不断从灰白的发鬓滑下。「还不是主公的意思,其实雪舟君也犯不着这般大惊小怪,主公不战也许是另有想法,也没说要班师回出羽啊!」
「前几天的军事会议上不是才决定好五日后要攻坚?我等因此才将人马粮草筹措齐全,如今忽然一句不战,实在教在下措手不及。」
「可、可是你逼我也没用啊!我也是被间接告知的其中一个……」咄咄逼人的口气,即便是年长的上村也不禁有些却步。
「你要上哪儿去?」见雪舟撇下他,担心他生事的上村急忙挡住他。
「既然上村先生不详内情,只好我自己去问主公了。」
「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找橘大人商量一下。」
「我跟橘大人没话说。」雪舟推开上村的手,口气冷淡得毫无一丝通融的馀地。他好不容易才让武田看见自己、好不容易才有伸展手脚的机会,他说什么都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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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明之火屹立四角,照亮偌大的帅营满目的寂寥,武田永宗一人吃着酒席,在看见雪舟到来之时还特地让人多摆了副碗筷。
「雪卿来得正好,过来陪我喝一杯吧!」
「主公。」在卫士离去之后雪舟并没有移动脚步,他定定望着武田永宗,作揖一拜。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臣下刚听说主公不出兵了?」
武田不晓得是没听清楚还是不打算回答,只见他挟了口菜配了点酒,回头发现雪舟还在等他的回覆,这才拍拍一旁的座席要他靠近讲话。
「主公?」
「站那么远怎么说话?」
雪舟别无选择依言入座,武田让人递了碟酒过去。
「想必主公应该非常清楚臣下的来意,请恕臣下冒昧直言,主公决定在此刻收兵绝非明智之举,要击垮清原军,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
「哦?是什么原因让雪卿比我还要积极非拿下加贺不可呢?」
接下武田端进面前的酒碟,雪舟双目不敢直视。
「雪卿?」尽管眼中含着笑意,却犀利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不是非拿下加贺不可,只是替主公感到惋惜罢了。」浓烈的酒气尾随距离的贴近飘散过来,在那般紧迫盯人的气氛下,雪舟只能假藉喝酒避开那双令人不舒服的视线。
「是吗?我还以为雪卿志向远大,乃是把目标放在京都呢!」
「倘若主公欲取而代之,臣下自然是倾尽全力。」
武田朗声大笑,顺手替雪舟满上空碟,「说得好!放眼臣僚之中,也唯有雪卿有如此气魄。要是换成那死脑筋的橘香川,恐怕也只会大呼万万不可。」
「也许橘大人是觉得兹事体大因此才不敢妄言附和吧?」
「这么说来,雪卿难道觉得『造反』没什么吗?」
「天下有能者居之,打赢了便是顺理成章,哪来的『造反』?」
雪舟不卑不亢的回答教武田噙满了笑意,尽管醉眼迷蒙,却还是禁不住发出了赞叹。「雪卿,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种人……对于想要的东西总是不择手段……你说人是有野心好呢?还是应该甘于平淡?」
武田托着腮,滚动在喉头的笑意不明。他连喝了两碟酒,缓缓将视线移到雪舟身上。「答不出来的问题就别浪费时间思考了,只要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就好了?对了,听雪卿的口音好像是京都人,我听说京都很美,果真如此吗?」
「春樱烂漫,枫红似血,京都的风雅令人心醉。」武田的话题转得突兀,雪舟战战兢兢只好轻描淡写道。
「不错,正如同雪卿——」
冷不防被握住的手让雪舟感到一阵错愕,「主公请放开臣下。」
「为何?」武田明知故问,发现他的挣扎却也无意松手。
「不为什么,臣下只是不习惯与人碰触。」
「是吗?我怎么听说你跟一个低等兵交情匪浅?」
「绝无此事。」
「既然雪卿这么说,我就再不追究。雪卿既已贵为右军师,就该注意自己的言行,千万别做出有失身分的事来。」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武田笑了笑。
雪舟心中一凛,起身之际差点撞翻了桌几。
武田兀自喝着酒,直到雪舟再度开口,他才托起下颚欣赏着那张终于失去冷静的容颜。
「主公,臣下自执掌军务以来无时无刻不戒慎恐惧……臣下自认没有丝毫愧对武田军之处,还请主公不要误信谗言——」
「我从未怀疑过雪卿。」
「既然如此,臣下还是想知道主公何以突然中止攻击加贺的计划?」
武田看了他好久,久到让人不寒而栗。「加贺随时都可以打,但为何而打得先搞清楚才行。」
「臣下不明白。」
「雪卿,别把我武田看得如此不堪,要是不清楚你的底细,我怎敢把你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甚至还拔擢你为幕僚之首?你真以为我拿橘香川不济事吗?少天真了。启用你,除了想藉机挫挫橘香川的气焰,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你我最终的目的——」
雪舟不发一语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的他在武田永宗面前渺小得像是随时可以让人踩死的蚂蚁。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藤原公子——」面对雪舟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武田一口干了碟中酒。
「你想怎么样?」一句藤原公子交代了所有答案,雪舟没有二话。
「先别急着翻脸,我可没有跟你拆伙的打算。」见他半信半疑,武田率先释出善意,将适才被雪舟翻倒的酒碟重新斟满。
「你的身世确实让人颇为顾忌,但你既然选择来到我这里,便足以证明你我是同一艘船上的人。只不过即使互为同伴,没拿出点诚意来要我如何相信你?」
武田悬浮于嘴角的笑意让人望之生寒,雪舟依旧面无表情。
「男人随军出征浴血奋战,但女人并无法随侍在侧……在这种时候,像雪卿这样的美人出现了,你说,能不心动吗?」当武田肥壮的身躯推挤着微薄的空气贴近他时,雪舟差点站不稳脚步,他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国的守护大名,居然有脸提出此等无耻的要求!
「你要的诚意我要是拿不出来呢?」
再无动于衷,武田也有恃无恐,「那我就找人去问问那个「毫无干系」的下等兵,说不定他会知道让你拿出诚意的办法来。」
「这是你我二人的事,别把别人牵扯进来!」
「既入了武田兵籍,要杀要剐皆随我意,反正这年头杀人就跟捏死虫子一样简单,那个低等兵跟你又没关系,你也无须为了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雪舟愤怒至极但却说不出一句话反驳,武田后来让他走了,只说了要他好好考虑之后再给他答覆。
第七章:假面之下
那一夜天很黑,即使点了灯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也许是因为这样,明明就是自己不擅长的言辞,却在一片朦胧中说得流畅无阻。
希望你好,希望你平安,我唯一的请求,不过如此而已。
从武田那儿脱身之后雪舟并没有直接折返住处,他走到哨口,卫兵看见是他也不敢相拦。
出了营,雪舟摘下揉乌帽松开束缚,墨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开来,他任由满林的寂寞包裹住自己,独自在河畔静坐。
岸边,芦苇随风摆荡,望见河上的点点萤火,那一夜彷佛重现眼前。
曾经,他把每个人都看得很重要,自从遭逢变故,他才意识到这种感情太过于奢侈,既然人心已习惯于去背叛,他又何必一心一意为对方着想?
老实说他直到现在还是抱持着这个念头,他跟赤染之间,本来就无所谓深入交往不是吗?
只是……只是……再多的只是都抵挡不住满腔的心烦意乱,当他踏上来时路,那脚步竟连前进一寸都显得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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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赤染契欣然前来,怎知掀开帐幕却只看到几案上原封未动的饭菜。「跑哪儿去了?都什么时辰了……」
「好大的胆子,右军师的营帐也敢闯!」
几乎是同步出声,赤染契回过头去,一个头发白得差不多可以当他老爹的人一把扣住他的肩膀硬是将他拖了出去。
「您老误会了,我们是约好的。」
「听你胡扯,右军师怎会跟你这种人有认识?」
「是真的……」眼见解释无用,赤染契只好反守为攻把对方的手从肩膀上拉下来,要不这样,等会儿惹来围观群众可就麻烦了。
「你这臭小子居然敢对我动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老者握着吃疼的手腕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抱歉抱歉,实在不是有意对您无礼的,既然你我要找的人不在,我就先告辞了。」赤染契赔了个笑脸打算逃之夭夭之际又被叫了回去。
「给我等一下!你刚说什么『约好的』?你当真跟右军师认识吗?」
赤染契愣愣点了头。
「既然如此就帮忙劝劝他那性子,官场由得他随心所欲吗?」
「呃、请问您老是?」
「上村,跟右军师是同僚,你呢?叫什么名字?」
「赤染。上村先生,您刚说要我帮忙劝劝雪舟,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就是今早我对右军师转达主公决定中止攻打加贺的命令之后他就气冲冲跑掉了,我担心他冲撞主公,便想来劝劝,怎知他还没回来。」
「您的意思是雪舟已经消失一整天了是吗?」赤染快步走向上村,却见他捻着下颚稀少的山羊须若有所思,那良久的沉默就好比是一块大石,牢牢压住了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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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悄悄隐蔽到乌云背后,当雪舟回到营中,夜已深沉无声。
与卫兵错身之时,雪舟想起了在男人帐前发生过的对话。尽管无意与人交好,但那样直接而充满了敌意的视线,不禁让他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
同一阵营以来,他很少主动找男人,即便有去,多半也是为了「正事」。讲「正事」算是比较好听的说法了,他心知肚明,只是单方面强迫人家去顺应自己的要求罢了。如果一命换一命能够勉强扯平的话,他希望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他这种烂好人。那丝毫不懂得拒绝的温柔,是会让人连最后一口呼吸都感到疼痛的。
走在鸦雀无声的军营里,雪舟放慢了脚步。
黑暗之中,也许会突然冒出个人来拉起他颓丧的肩膀也说不定,只可惜这份希冀直到终点来临之前,始终没有实现。
待回到帐内,雪舟没点灯和衣便蜷在墙角,心中唯一牵挂的,是男人的去向。
彻夜未归,是能到哪儿去?
若是闻风而逃,他大概还会觉得好过一点吧?
在那怔忡的片刻,门口有风灌入,黑影藉着帐外的火光闪了进来,雪舟抬起头,听见了一声又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
即使可见度有限,对方还是找到了自己,望见如是担忧的眼神,雪舟默默别开了视线。
「天这么热,你的手怎还有办法这么凉呢?」
忽然被握住的双手,真实的体温传递了过来,雪舟垂着脸,为何连到这个时候都可以若无其事的笑呢?他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不要紧,握握就暖了。」
男人把他的手拉到胸前捂着,他想,也许就这样,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我等你吃晚饭呢!都上那儿去了?」
「赤染。」
「嗯?」从头到尾,男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经意的碰触却让他感觉得到对方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