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旁边?”
我轰的一下热了脑袋,愣了半晌只会呆呆问:“这是哪?没有别的房间么?”师父看着我似笑非笑,“这里是京城的客栈
,我只要了两间房,难道阿莲要我和白觞鉴月他们挤一间?”我没再言语,身子往墙边靠了靠,心道不知是否错觉,怎么
师父说话的样子竟有了几分菡萏馆里登徒子的调笑?
师父和我一起躺下,替我掖好被角,轻轻道:“阿莲,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出云山吧。现在有了逃仙镯,无法乘云,
只好学着凡间法子,买一辆马车慢慢走了。”我心中纷纭,道:“可是我在京城还有一些未了之事。”师父不语,我连忙
侧头去看他,他虽然待在凡间,但终归是神仙,肯定也是不愿在这人事繁杂的京城多留片刻的。
师父的眼中却并无不快,只有淡淡的悔意,“阿莲,你在山下受许多苦,都是我当时……”我打断他一笑,“哪有,当时
是我不听话执意下山。后来虽然遭了些罪,但山下不尽是不好的事,我也交到了朋友,听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鼓起
勇气看着师父的眼睛道:“师父,凡间并非那么无趣,凡人也不都是坏人。”师父一愣,随后摸了摸我的额角,温颜笑道
:“阿莲,我不是无泷,从来不是像他那样想的。”
下午,白觞和鉴月一起来看我,我正在和师父说山下数月的经历。听客栈小二说,皇帝前些日子已经封了睿王爷为太子,
却自从菡萏馆一别再无有阿惟的消息。白觞替我去了一趟惟王府,才知道阿惟被睿王爷禁足了。
那件事之后,我试探出睿王爷对阿惟并非无意,何况阿惟更是自小对他情根深种。我不想插手他们两兄弟的感情,只是修
书一封,表明自己已安然无事,托白觞送了去。
清欢是我在菡萏馆唯一的朋友,我不能明知他身陷泥沼而离开京城。鉴月一听青楼美人,顿时来了精神,自告奋勇帮我救
出清欢。他也真是好手段,将那张不得赎身的卖身契改得天衣无缝,大摇大摆地赎走了清欢,给足盘缠,将他送上回故乡
的船。却又折返菡萏馆喝起了花酒,半夜才醉醺醺满身香气地回来,被白觞划了结界挡在门外。
我在客栈养了十余日的伤,快要发霉了,师父才同意上路。白觞自是没有异议,鉴月对离开繁华都城倒是恋恋不舍。师父
常嫌他吵闹,要他回到神戟,鉴月努嘴道:“灵澈你把那个家伙关进来,我都睡不着觉了。不管不管,我睡了那么久,是
该出来活动活动了!”师父无法,只好把他轰出车厢和白觞一起赶车。只苦了白觞向我抱怨,宁可变成马背着我和师父回
去,也不愿日日夜夜被鉴月喊作觞觞。
我暗自偷笑,抬眼去看师父,师父一本正经道:“阿莲伤未痊愈,如何在马背上颠簸?”眼角却藏了隐隐的笑意。
啊啊,师父果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学坏了。
29.彭城
彭城六月,荷花香满天。
归途路经的彭城以水巷荷径而闻名,城中多为水路,除却几条船运主道,更多七曲八弯的水道种满了荷花。当地人划一叶
小舟,熟门熟路辟出一条条荷径,穿梭于水巷之中。
自然也有一条陆路官道绕城而行。我们一路缓行而来,不为赶路,倒像游玩。鉴月自数日前在邻镇听闻彭城水景,便已吵
了师父一路。白觞虽不帮腔,目中也有几分期盼好奇。我暗自好笑,也向师父提出不如暂且弃车入彭城一游。师父终于点
头道:“也好,看看是彭城的荷径好,还是出云山的莲塘妙?”
我们在入城前下了马车,师父唤来彭城土地公将马车先行赶至官道的另一头。我腿脚尚不利索,白觞化作白马驼了我,和
师父鉴月一起缓步在彭城青湿的石板路上。
雇了一艘小船,鉴月抓着撑杆不放,白觞站在船尾教他撑船。我和师父坐在船头,心中满是新奇,抬头看师父,见他宠溺
一笑,寻来毯子盖在我的腿上,道是莫让水气侵寒。
小舟缓行,鉴月的本领实在不高明,常常唬得我心头猛跳。师父便再自然不过地坐近,轻轻护住我的肩,轻浅的呼吸和着
彭城湿润的空气笼罩我的耳廓。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和师父在山下,却与过往十六年在出云山上的日子大不相同。明明我
很早以前就喜欢着师父,但现在的喜欢更掺杂了些别的东西,让我常常对着师父不经意的举动脸红耳热心跳加快。
比如他扶我下马车,比如他抱我上楼梯,又比如,现在。
拐过宽阔的主干水道,果然进了莲深幽处。船身两边的荷花高耸于水面,形成绿荫遮蔽日头,恰恰将坐着的我和师父笼入
其中。野荷茂盛,红白相间,并无任何名品,但更有天然的风流。师父撷一枝含苞待放的骨朵,复又轻轻松开,良久淡道
:“阿莲你看,花开花谢,绿荷浓处却有残败。”
我凝目看去,若不细看,决不会在这一大片绿色浓荫中发现点点残荷枯枝,许是生得早了,寿尽凋零。无声一笑,心中怅
然,这彭城荷径再芳华无限,终比不上出云山上的莲塘,四季不败的人间仙境。却听师父继续道:“然远目望去,又如何
看得见枯荷残叶,惟有一派生机蓬勃。阿莲,我从前不懂这些道理,现下终于明白,它们开得那么肆意盎然,正是因为总
有一日要凋败。彭城的荷花,的确很好。”
我笑起来,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道理,但身为永远高高在上的神仙领悟到这一点,却是只有坐下
身子淹没于花丛才能做到的。便对着师父灿颜笑道:“中午找间饭馆,吃荷叶鸡吧(框框得我无语了……)。彭城的荷花
染尽人间烟火气,定然比院后莲塘的更入味。”
师父也微微笑了起来,恰如绿荷随风轻扬,“怎么办?我想念阿莲做的糖醋莲藕了。”
路盲鉴月和路痴白觞果然不负期待地迷路了。周围人家渐少,鲜有来往船舟,水巷似是无穷无尽,两旁青墙连绵,万莲丛
中幽径弯曲。尽头处,却建了一座水榭,高挂的杏色锦旗上写一个大大的酒字,迎风招摇。
鉴月吐出一口气,“酒家开在此处,也不怕别人找不到。”我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迷了路也能误打误撞找到这
里,实在是有缘。时候不早,不如就在此用午膳吧。”
将小船舶在水榭栈桥,师父扶我上了岸。酒家小二系好船,领着我们一行入了店堂。水榭内布置得极为雅致,竟不比我见
过的惟、睿两座王府差,连鉴月也忍不住噫了一声,低声向白觞道:“现在凡间都那么奢华么?当年灵澈在天上的仙宫都
没有这般精致。”我左右打量,心中不断称奇,果然开在如此深巷的酒家,主人必然不俗。
店堂虽美,客人却不多,小二带我们坐到临窗一桌,点了菜便退下,向外望去正是万顷野荷的景致。我向店中仅有的一桌
客人瞥了一眼,却见一个红衣公子举了举酒杯凑近唇边,望着我微笑。我欣喜万分,忍不住唤他:“胡大仙!”
大家一齐向胡昭看去。他对面坐着一个浅蓝色衣衫的少年,眉眼清秀十分面熟,竟是桃源山庄遇见的小道作了俗家打扮。
胡昭端着酒走到我们桌边,笑道:“阿莲,好久不见。”而后又向着师父颔首致意,“灵澈仙君。”
原来他与师父也是旧识,师父淡淡唤他:“昭华仙君。”我重逢胡昭很是兴奋,向师父道:“师父,当初胡大仙、哦不昭
华仙君在京城对我很是关照,逃仙镯便是他给我的。”师父点点头,倒了一杯酒举起,“我代阿莲多谢昭华仙君。”昭华
仙君笑了笑,同他一饮而尽,随后又笑看我道:“阿莲摆脱薛睿易和无泷天将,实在该好好庆贺,我定要敬你一杯酒。”
我连忙摆手道:“我都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仙君可不要折煞我了。”
昭华仙君笑道:“我知道,阿莲是不喝酒的。”语罢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递到我的面前,“不如便以茶代酒?”我也
不再推脱,接过茶杯喝尽茶水,发自心底道:“胡大仙,谢谢你了。”昭华仙君哈哈大笑,我只觉手上一轻,逃仙镯已然
不见了踪影。
我抬头一看,见小道静静微笑望着这边,不由奇道:“道长怎么做了俗家打扮?”昭华仙君一笑,当真如一阵春风吹来无
限柔光,“他还了俗,往后再无束缚,山高水长,便要和我畅游一世。”我讶然,细细望去,昔日小道看着昭华的眸中果
然细藏了绵长的情意。
小二上菜,昭华仙君回了自己的桌子,不一会儿来向我们告辞,便携了身边少年离开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实在为他感
到高兴,坐在对面的白觞亦是轻轻叹道:“好一对神仙眷侣。”鉴月吃吃笑起来,“觞觞春心浮动,我也可以一直陪你到
山高水长啊!”白觞冷笑一声,“那我宁可寻一头山中母虎。”
师父却一直没有说话,我抬眼看去,他安静的侧脸并非一如往日的淡漠,却有了些许的黯然。“师父,怎么了?”我忍不
住问道。师父看了我一会儿,目光渐渐柔和,终是开口道:“昭华仙君尚未成仙时,那个凡人曾替他挡过天劫,二者命数
中落下了隔阂,应是十世不得善终。今次为第九世,他们现在虽两心相许,将来还是要分开的。”我胸中一闷,白觞急问
道:“昭华仙君为何不替他延命,非要亲历十世煎熬?”鉴月轻敲一下他的脑袋,淡淡笑道:“当然是想熬过这十世,重
排命格,将来便可与他真正长相厮守。”
我忽然想到从前听出云山深潭老龟说过的狐狸与道士的故事,原来主角竟是昭华仙君。师父轻轻握住我的手,唤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见他温柔关切的眼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渐渐疼了起来——我和师父,又会是怎样的将来呢?
饭毕,走到水榭外栈桥正要上船,我突然呀的喊出了声。这几步路走来,先前腿上的隐痛早已不见,撩起袖子,竟连手臂
上的伤痕也不见了。师父微笑,“阿莲才发现么?不然昭华仙君为何非要你喝那一杯茶?”
我通体舒泰,欢喜地在原地蹦了几下,却蓦然想起一事,“师父,那我们不是马上就能回出云山了?”这一句问出,雀跃
之余,却不自禁地带了几分不舍。
师父眸中泛起微微光亮,轻笑问我:“山高水长,归途漫漫,阿莲可愿陪我?”
30.六月
既然不急着回出云山,我们一行便在彭城宿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白觞和鉴月不见踪影,只留了口信说是先行一步。
这两个家伙,是故意让我和师父独处么?我偷偷瞄一眼师父,却见他并无异色悠然吃着早饭,便甩甩头扔掉乱哄哄的念头
,努力把包子塞到了嘴里。
早膳后出了彭城,城门外官道上,土地公已恭敬等候。师父问他道:“彭城向西,可有什么好去处?”土地老儿道:“回
仙君,向西三百里榆阳镇依山傍水风景甚好,凡间亦有不少人爱在这个时节去游赏。”我以为师父不喜人多,他却回身微
笑问我:“阿莲,不如我们就去那个榆阳镇看一看?”
他这样映着朝日的笑容,看得我脑袋一片浆糊,哪里会说一个不字。师父谢过土地公,也不管停在道边的马车,拉了我的
手便念起了仙诀。我们乘风而去,榆阳镇几乎是瞬间便在眼前。
果然是很热闹的地方。一条河川贯穿全镇,沿岸开满店铺,卖着古玩珠宝纸笔字墨,极为风雅。河堤上摆了不少小摊,叫
卖形形色色热腾腾的当地小吃,书香和食香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奇妙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师父停在一个摊前,取了银钱买了一串点心递到我的手里,“阿莲,尝一尝。”我笑起来,分了一半塞还给他,“早知道
这么有口福,方才就该少吃点。”
我们坐在桥边一座凉亭,亭外有株参天高树,撑起一片荫凉天地。亭外树荫下,几个老妇拣着菜,用我听不懂的话拉家常
。树上夏蝉嘶声欢鸣,树下母鸡啄着泥地,身后跟了一群嫩色鸡仔。蓦然回头,师父正静静看我,神色一时染上我难以读
懂的复杂,似有些欢喜又有些迷茫。良久,他轻轻道:“我现在才知,所谓世俗的快乐究竟是怎样的快乐。”我愣了愣,
笑道:“此地人烟鼎盛,却偏生如此宁和安静。师父,你看到的快乐是怎么样的?”师父眼底蔓过暖意,一字一字缓缓道
:“是因为阿莲陪在我的身边。”
他的话就像一腔碧水,柔软如织,似有绿萍从面上拂过,其中的温柔几乎要将我溺毙。眼睛进了水,看不见周遭人影,耳
朵进了水,听不见无边蝉鸣,嘴巴也进了水,叫我无法再顺畅呼吸。只余心跳怦怦,鼓动着一些不知名的萌生。
“师父。”我只能这样呆呆唤他。师父却站起身,轻摸我的头,笑道:“阿莲快起来,我们去河对岸逛一逛。”
对岸开了一间书馆,孩童们收起嬉笑,飘出琅琅读书声。我想起师父从前教我念书识字,不由万分怀念,“师父当年,也
算得上是严师了。”师父道:“你虽不考功名,但也不能大字不识。凡间的书总是千变万化,道理却还是古书上说得好。
”
镇民的房间挤在一片,我们穿过阡陌小巷。是谁家的花落在师父的肩上,是谁家的猫蹿过墙头,是谁家的古井爬满了青苔
,又是谁家的厨房飘起袅袅炊烟。师父久未下山,当真与世隔绝,我亦看得新奇,常常是惊赞一番,而后与他相视一笑。
其实不过是再寻常不过、世俗的快乐罢了。
师父携我的手,走过石桥,跨过浅塘,穿过廊下,始终不曾放开。我的心跳得很快,却又奇怪地生出一股安宁,莫名地忽
而欢喜忽而忧愁。
我从不喝酒,但似乎六月的风也能醉人。又或许只是应了那句,因为是他陪在我的身边。
是夜,我们投宿在一家沿河客栈。推开窗,便是河水轻淌而过,右边是师父的房间,窗口种了些野花,在暮光中映上蓝紫
颜色。
掌柜来敲门,唤我下楼吃饭,待到楼下饭堂,师父已坐在桌边。客栈饭菜比不上外面的馆子,都是些家常小菜,掌柜一家
坐在旁边桌子,用家乡话絮絮聊着天,和乐融融。掌柜忽然转头向我们说:“今夜,镇东王老爷家的三小姐要抛绣球,二
位公子去不去看?顺便还能同乐喝杯喜酒!”
抛绣球?我和师父对看一眼,开口问掌柜:“抛绣球是怎么回事?”掌柜奇道:“二位的家乡没有这样的习俗吗?抛绣球
就是未出阁的闺女从高处把绣球抛下,接到绣球的那位郎君便可与她结为夫妻,当即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师父看我一眼
,道:“原来如此。我倒还不曾旁观过婚礼,今夜不如便去凑一份热闹。”掌柜嘻嘻笑道:“那王三小姐素有貌美之称,
二位公子又都是人中龙凤,说不准待会儿就让你们中的一位接到了绣球,讨到了新娘子!”
我被他这样开玩笑,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师父似笑非笑看我一眼,目光竟让我万分羞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