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的路程苏行止一行一路上快马急行,不过三天便赶回了京。苏行止回了东厂后,只来得及简单梳洗了一下,便换了白衫白帽进了宫。太后宫中此时已蒙了一片白纱,苏行止跪在太后灵柩之前,眼茫然盯着地面,脑中是一片空白。他从三岁进宫,六岁开始便服侍太后,一直到十五岁皇上看中了他将他要走。即使如此,太后也一直很疼他,他坐得住东厂督主的位子也有太后的支持,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太后所赐。可以说从三岁开始,他的人生中太后便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可如今,太后却没了,苏行止心中不仅是悲伤,还有了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其实从苏行止一进宫门,他便知道了。但苏行止没有来见他,而是直接到了太后宫中。他便特地在御书房等着苏行止来,但一直却没有等到,反而是得到了苏行止在太后灵前跪了几个时辰的消息。朱见深听到后如论如何也坐不住了,赶紧起驾来了这里。制止了小太监的唱礼,朱见深走进慈宁宫时,便一眼看到跪在灵前的苏行止,心中不由颤了一下:苏行止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原本单薄的身体更显得弱不禁风一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望着地面,却让人感到他全身都透出的悲伤和茫然。朱见深给太后灵前上了一柱香,接着走到苏行止身边,手扶在他的肩上,轻声道:“行止,不要太伤心了。”苏行止仿佛才感到朱见深的到来,抬起了头:“参见陛下。”声音却已沙哑哽咽几不可闻。朱见深这时才看到苏行止苍白中已泛青的脸色,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行止,不要这样,太后也会不安的。”苏行止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方待说话,却觉得一阵头晕,只听到耳边朱见深急切的声音:“行止,行止你怎么了?快,来人,传御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苏行止再醒来时,却是人已在东厂了。姚如正坐在床边发愣,见苏行止醒来,便扶他起来,侍候着他用了一杯茶。苏行止靠在床柱上稍缓了一下,便问姚如:“小妖,不凡他们呢?”姚如回道:“大哥无病哥他们几个在处理厂里的事,赵哥姜姐、华哥无极哥他们没有回来,不过前一段儿倒来了封信,说想跟厂公请辞。”姚如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苏行止听了却微微一笑:“走了对他们是最好的。这一段儿我也在后悔,当初便不该想着法儿招揽他们进东厂来,让他们也卷进这泥潭,好好的人儿不仅原本的大好前途和自由之身没了,还没的都沾了一身的污水骂名,为天、为己、阿恒和阿文四个更是连命都赔了进去。走了好,小妖,我们这一生是脱不出了,他们却走脱了一个是一个。”
姚如听了苏行止的话却是愣住了,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苏行止抬头望着姚如轻声道:“小妖,太后临终可还有什么话?”姚如吓了一跳,盯着苏行止张大着嘴,却出不了声。苏行止见状微微一笑:“你在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吗?其实从你来的那天我便知道你是太后的人。”“那……那你为什么……”“是问我知道为什么还要教你、信你、用你?是因为她是太后,你是你吧,毕竟……”最后却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屋中一时安静得很,让人觉得压抑难耐。
姚如脸色忽青忽白了一阵,最后扑腾一声跪在了床前:“厂公,对不起。”苏行止闭上了眼仰起头:“既然是太后的命,又关你什么事。是醉生梦死,还是几度梦回?”姚如已带上了哭音:“是回仙。”苏行止凄然一笑:“看来太后是下了狠心要我的命了,一点儿活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也好,到了地府有我陪着她,省得寂寞了。”姚如一个头磕在地上,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太后说如果厂公回京后皇上立刻拿了你下狱,便救你逃生,放你一条生路;如果没有,便……太后说……”苏行止抬手阻止了姚如接下去的话:“怕我对皇上影响太大吧?总要将威胁扼杀才好,如果是我也会如此做的,所以没有什么可怨的。”姚如还待说什么,苏行止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我累了,真的累了。”说完便轻轻躺在床上,慢慢阖上了眼睛,将双手叠在胸口,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没了气息。姚如探了探苏行止的脉博和气息,知道他确已死了,便取出自己的无影剑,淡然一笑,带着几分绝然:“厂公,你不会寂寞的,小妖陪你去!”说完将剑在自己颈中一横,血喷溅了一地,转眼也就不可救了……
18.重生
“厂公,厂公,快醒醒!”苏行止耳边传来小妖撒娇的声音,他心想:用上了“回仙”自己还没有死吗?缓缓睁开了眼,看到姚如跪坐在自己身前,周围天色昏暗,可以依稀看到山和树的影子,也能感觉到附近草丛中隐藏的无数东厂番子。而自己正躺在一人的腿上,熟悉的气息正是卓不凡。苏行止轻轻坐起,轻轻晃了晃微晕的脑袋,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自受伤已多年没有感到过的内力顺畅的流转,一如没有受伤之前。他心中虽然惊异,面上却看不出来,只懒懒地说道:“小妖,说了你几次了,不要那么大呼小叫的。”说着便要站起身,身后的人赶紧伸手将自己扶起,同时响起了一如记忆中的温柔声音:“厂公,现在已经二更了,是否要动手?”苏行止点了点头,卓不凡立刻一挥手,东厂番子鱼贯而出,直向前面扑去。苏行止却向后微仰,靠在了卓不凡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姚如小声嘀咕道:“厂公,刚起来,却又要休息了不成?”说完却提气施展轻功也向前冲去。
苏行止闭上眼睛,却是因为脑中突然灌入了大量记忆,让他的头痛起来。他好好吸收了一下冲进来的这具身体的记忆,心情却很是动荡了一下:自己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但却奇异的还是原来的自己;这个世界仍是原来的世界,却与原来又有了很大的不同:这里的苏行止仍是东厂督主,不过今年只有27岁,相当于他重活了5年,而且因为从来没有受过重伤,他的身体、他的功夫一点儿没有受损;这里的皇帝仍是朱见深,好方术,耽于女色,深深为万贵妃着迷,却从来没有动过苏行止;这里的太后仍是十分宠他的那个太后,还没有动过心机;这里的姚如,只是东厂的小妖,还不是太后的刺客;这里的东厂只有卓不凡、付骐、付骥、孙无病、姚如五个档头,范华、宋无极几个人还在快意江湖……原来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了……
苏行止的脑中一阵迷茫过后,便清楚起来,心中不禁一阵轻笑:庄周梦蝶,只不过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不论是哪一种,既然老天爷让我重新活过一次,那么不做些改变,恐怕也对不起老天这番安排吧。想到这儿,他站直了身子,回首灿然一笑,晃花了卓不凡的眼:“不凡,我们也去吧。”说着便提气向前,卓不凡亦步亦趋紧跟在后,一如以前。
这次的行动苏行止依稀记得,因为阿罗私自进了河套,烧杀抢掳,而且还私下驻了军,朝廷派了朱永为总兵,阻击阿罗,防止阿罗从延绥侵入。但是,因成化四年时,满四造反,不过数万人,一座石城,便拖了朝廷几十万大军近一年时间,其间还败了多次,两个副指挥使、一个伏羌伯战死,换了三位总兵,才擒下了满俊,监军太监刘祥虽未降罪,也被降了职,冷了起来;五年时,毛里孩犯延绥,也是死了一位指挥。
所以这次的监军太监傅恭和顾恒怕这次出现意外,便求了总管怀恩出面,请东厂暗中援手。同为内官,傅恭和顾恒平时与苏行止也算有些交情,又有了怀恩的面子,苏行止自然同意。因此,亲自带了卓不凡和姚如及几十个番子暗中行进,在大军到来之前便已从绥远到了乌喇特,将阿罗驻兵的情况了解了个通透,待大军到来后,便与朱永他们定好了计策一明一暗要灭了阿罗的气焰。
苏行止与卓不凡冲入敌阵之时,朱永大军已将阿罗的军队团团围住,姚如也已带着番子冲杀了好一阵了,这些个普通士兵如何是东厂高手的对手,只留下了一地的阿罗士兵尸体。苏行止一声长啸,对卓不凡道:“不凡,我们也去吧。”说着便冲了过去,左手一伸扭断了旁边一个士兵的脖子,回手从他手中抢过长枪,右手一挥便是一把银针,取了十余个人的性命,左手又一个“横扫千军”,便有几人胸前开了口子,立时倒地显是不救了。平日东厂的行动时,苏行止基本是不出手的,即使需要出手也很少杀气如此之重,但他此时胸中仍有些憋闷,正好拿了这些阿罗人出气。卓不凡虽有些奇怪,但什么也不说,只细心护在苏行止身后,剑已出鞘,但凡一剑挥出便有一人倒下。
当朱永带着大军冲入阿罗人早已混乱的军营中时,正看到苏行止带着东厂的人冲杀,凡是他们到处便是一地阿罗人的死尸,尤其是苏行止的一身白衣上染了血痕,更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一般,朱永远远见了心中不由得一颤。阿罗的士兵开始还有斗志,这时只剩下畏惧,只想赶紧躲开这批瘟神,见朱永大军进来,便纷纷放下手中刀剑跪下请降,好保住自己的生命。苏行止见朱永大军已至,阿罗人十有八九都跪下投降了,便下令东厂众人停下了手。
朱永大军基本上没有什么损伤便已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众人心中均中十分欣喜,朱永赶紧安排人将阿罗人的俘虏接收安置。朱永安排下去之后,便迎着苏行止过去,一抱拳:“苏督主,此次多亏了东厂相助,朱永这里多谢诸位了。”苏行止还了个礼:“朱将军不必多礼,这次的事原本就是咱们大明的事儿,身为大明的臣子自然要为国出力,哪里分什么彼此。”朱永身为统军战将也不会那么多弯弯绕绕,听了苏行止的话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摆庆功宴,苏督主你们东厂应居首功,今晚一定要参加。”苏行止轻轻一笑:“朱将军,行止是私自带人出来的,这庆功宴不便参加,这战报也请将军不要提及才是。” 朱永一愣,方要说话,苏行止却接着道:“东厂尚有事情,行止先行告辞了。”说着便领着东厂的人上马绝尘而去,不一会儿从那方传来一阵清越的歌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正是岳武穆的《满江红》,将士们听了激起满腔热血,也纷纷跟着唱了起来。朱永望着他们的背影有点愣,心道:都说东厂之人阴险毒辣,如今见了,却也是一帮为国为民的热血男儿呀!
19.
苏行止一行回京后,便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切一如往常。
又过了几日,苏行止进宫回事儿,因朱见深只迷恋万贵妃,不再折磨他,现在他见朱见深已没有前世的恐惧。君臣一番问答,苏行止告辞出来,心中不禁暗叹:前世的朱见深虽让他恐惧,但事事洞察,权力欲极强,不失为一位强君;这位皇帝却只对万贵妃的事感兴趣,其他的事情皆入不了他的心去,恐非大明之福。他边想边往东厂走着,忽见前方一拨人沿路走过来,最前方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皇子服饰,身形略显得瘦弱了一些,后面一堆宫女太监跟着,小孩身边跟着一位老太监,却是总管怀恩。苏行止见状,赶紧侧身跪在道旁。
这小孩走到苏行止面前停了下来,苏行止只低头望着小孩的脚前:“臣苏行止拜见三皇子。”这小孩正是朱见深的三皇子朱佑樘,他望着苏行止道:“苏爱卿平身。”他虽然年纪尚小,有些奶声奶气,却也不失威严。苏行止依言谢恩站了起来,向怀恩行礼道:“行止拜见怀总管。”接着眼睛向下仍直视着地面。朱佑樘接着道:“你是谁?你认识孤?”苏行止恭身道:“臣是东厂掌印太监,曾有幸见过殿下一面。”朱佑樘点了点头,抬脚便要走。怀恩却拦住了他:“殿下,苏督主才学广博,正是殿下良师,还请殿下多向苏督主学习请教。”朱佑樘小大人一般,点了点头:“那就有劳苏督主跟孤到安乐堂去,孤要向苏督主请教,可好?”苏行止听了,不由苦笑一下,抬头看了看怀恩,又低下头,有点不甘愿地答道:“臣遵命。”
苏行止随着朱佑樘到了安乐堂,安乐堂中装璜摆设十分简陋,甚至有些阴暗的感觉。这本就是宫中一个偏僻的所在,朱佑樘正是因为在这里藏了6年才躲过万贵妃的毒手。苏行止进了安乐堂,见了朱佑樘的生母纪氏,行过礼后,纪氏斥退了宫女太监,也不说话,便拉着朱佑樘跪在了苏行止面前。苏行止又是一声苦笑,也赶紧跪下叩头:“殿下快快请起,折煞臣了。娘娘这又何必……”纪氏仍是不说话,朱佑樘虽然年小,但毕竟因生活环境所迫过分的早熟,这时已明白娘亲的意思,只看着苏行止,眼中充满了渴求。怀恩在一旁道:“行止,三皇子是皇上唯一的血脉,你,你可要……我也求你了。”说着,眼中已有泪垂下,一掀袍服便要跪下,苏行止忙伸手拦住:“怀总管千万不可如此,三皇子,娘娘也请起来。行止身为大明臣子,自然知道轻重的……”叹了口气,心中百转,一会儿便有了决断,便接着说道:“请娘娘和怀总管放心,无论如何,行止总会保住皇子就是了。”
纪氏和怀恩听了大喜,让朱佑樘又谢过了苏行止方才起来,而苏行止也就受了这一拜。
苏行止起来后,正色对着纪氏道:“娘娘,只有一件,恐怕臣只能保住一人,娘娘……”纪氏温柔一笑:“我早已知道,但只要我的孩儿能保住,我又有何憾。”苏行止心中感佩,真心向着纪氏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安乐堂。自此,苏行止隔天便到安乐堂去,真的教起了朱佑樘来。十几日后,苏行止又带着朱佑樘见了太后,朱佑樘极为乖巧,太后甚是喜爱,便经常要朱佑樘到仁寿宫来。万贵妃虽然恨得牙痒,但有太后和苏行止护着,却也无计可施。
如此过了数月,朱见深头一次不顾万贵妃反对哭喊,将朱佑樘立为太子,准住东宫,可纪氏因出身低微不能随行,仍住在安乐堂。过了几日,便发现纪氏缢死在了安乐堂中。朱佑樘闻讯哭着要去看娘亲,宫女太监阻拦不住,正好苏行止赶来将朱佑樘阻住了。朱佑樘扑在苏行止怀中哭泣不止,苏行止将朱佑樘抱住,轻声道:“殿下可记住了,娘娘是为了保住殿下。殿下只有坐稳了这个位子,将来做个好皇帝,才对得住娘娘今日的牺牲。”朱佑樘哭着点了点头。
纪氏死后,万贵妃自仍是容不下朱佑樘,苏行止多次去太后宫中说项,最后太后便向皇帝要了朱佑樘养在仁寿宫中,为他选了太师傅,苏行止仍是隔几天便到太后宫中教朱佑樘。
20.
成化十二年春正月辛亥,南京地震有声。戊午,大祀天地于南郊。
苏行止骑马跟在太后御辇之侧,卓不凡和姚如几个都被他留在厂内没有带来,他坐在马上心中却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自从重生以来,历史有了很大的变化,皇帝看东厂越来越不顺眼,直想撤了,却又不敢;太后把自己当作心腹看待,太子也整天腻着他;怀总管视他为肱股之臣,一班子武将虽然仍是看不惯东厂作派,却也不招惹,关系不远不近的;只有清流仍是一天多少封折子告东厂专横跋扈、构陷忠良、横行不法,都被他拿去烧了了事,根本到不了御前。历史虽有诸多变化,但他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一天比一天懒得管事儿,将厂内的事情都交给副掌印曹少钦去做。就连这次大祀都是实在躲不过,曹少钦都催了好几次了,苏行止没办法了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