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一乱,脚下不由慌张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叫乐扬的名字,祈求他赶快出现眼前。奔跑间左脚突然一绊,上身往前倾斜着踉跄了下,好不容易稳住了,却发现左脚传来一阵拉力禁锢着他的脚踝,让他无法行走。
蒙着脸的黑衣人右手用力掐握住他的脚踝,仿佛那是溺水中的一块浮木,一旦失去便会迎来死亡。闵少言吃痛,甩动左腿挣不开,动作猛力过头让大腿霍的撞上手里枪柄,戳中的地方传来酸麻的痛感。
「放开!」
他叱喝黑衣人,后者仿若未闻,毫无松手的意思,待要再喝时便对上了黑衣人的眼睛,顿时自动消音,再也无法言语。
空洞、无神,仿像失去灵魂的娃娃般,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瞳。
他的眼中有我。常常听见人这么说他却是到这一刻才真正领悟,眼前明明是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却能够把自己俯首站立的身影映在其中,让他似在照看镜子。
眼睛忽然缓缓地眨了一下,瞳孔中的身影瞬间散去,复又清晰。
黑衣人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一股寒意蓦然窜上后背,闵少言打了记寒抖,眼角瞄见他脸上的布巾微有郁动,定眼看去,动源就在被遮掩的嘴唇的位置,在说话吗?黑衣人定定看着他,努力不懈地动着嘴唇挪动覆在其上的布巾。
闵少言犹豫一下,左右看了看,就着脚踝被抓的姿势蹲到身边,慢慢侧耳凑过去。
「……」
他其实不过为了生活而拚搏,却不明不白死在了这里……闵少言心怀恻隐,见他努力地似要说话,放柔声音问:「你想说什么吗?」假如有什么遗言,他尽管替他托回去便是。
「……」
「你大声一点。」他不肯定黑衣人有没有在说话,因为声音真的太细了,即使他已经把耳朵几乎贴在布巾,除了感觉到轻微的抖动,再无其他。
「……我……」
「你什么?」他有了一丝振奋,连忙鼓励他说下去。
黑衣人一手抓住他脚踝,另一只手似是无意识地抓刮沙地,扬起晃眼的沙尘。闵少天不由抬手掩眼咳了起来,却闻见黑衣人霍然充满杀气的恨声:「……杀……」
沙尘渐褪,模糊间他看见黑衣人举起了手里的枪,看不见底的枪口直直对准了自己……
这是……怎么一回事。三分一秒的时间里他茫然着,其后的三分一他开始懂得恐惧,双腿蹭着沙地往后退,却忘记了左腿被抓一下子摔倒在地跌得生疼,最后的三分一秒里,在他的脑海呼啸闪过闵少天的脸。
哥……他颤抖着唇。死亡就在眼前临近,他却空了脑袋,软了身子,想不了,动不能,只能呆愣愣地坐在手枪的射程里,张开嘴要喊在脑海一遍遍地迅速溜过的人,声线却似随着脑中身影的溜开而离去,再拚命再努力呼唤都哽在喉头,始终迸不出来。
不,不。他有枪的,不是吗?哥还没有原谅他,不能死——
闵少言想起离开前见到的生气脸孔。
体内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驱使他一瞬间抬起了手把枪对准前方,在黑衣人扣下扳机的动作前先他一步用手指使力压下扳机——
炸雷般的轰然巨响加上骤然的后座力逼得他身体猛然一震,差点往后摔去,然待他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便见在子弹射空黑衣人胸膛的那一刹那,他按在扳机的手指也扣了下去。
子弹破空的声音能听见吗?子弹划过空气的模样能看见吗?
「少言——!!!」
「老师——!!」
两声咆哮似的厉吼几乎同时响起,随即一道身影猛的从旁边扑了过来,把他护在身下死死压着。
然后只听得一声闷哼,嗅得倏忽散扬在空气的血腥味道。
(1)讲述战后场面,遍地横尸,任由天上吃腐尸的鸟啄食而无人埋葬
第二十章:枪伤、人伤
又一下枪声。
仿佛击中的不是黑衣人已经瘫软的尸体,而是他的灵魂,把他整个人瞬间惊得呆滞。对闵少言而言,这砰然巨响无疑已经成为他的恶梦,只要听见便不由咬紧唇瓣,脆薄的唇皮被齿缘咬得损破,渗出了血丝来,那微淡的铁味与飘散空中的混和,刺激他的神经。
他如梦初醒似的,抑下心里的恐惧,用手摸着无力埋到颈边的脑袋,颤着声音喊:「乐……乐扬?」
压在身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迎上他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唇角若有似无地一勾,「老师……」他这喊声尽管微弱,还带有受伤的痛苦,还是有如天籁韵音般洒在闵少言心扉,教他忍不住哽住了嗓子,「你没事吧?乐扬,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眼光转向旁边,望见了沉默着走过来的熟悉的人,再也抑压不住心里翻涌的情感,恐惧的抖音破碎漏出口腔,「哥,救救他……」
闵少天与他对视一会,然后把目光挪到乐扬身上。半响,他蹲下去拉开弟弟抱住乐扬腰杆的手,把乐扬从他身上扯了起来。
「唔!」乐扬腰部中枪,汨汨流出的血很快把白色的衬衣染成玫瑰般艳丽的红,闵少言在旁站起来,正被他瑰丽的红刺得双眼生疼,听见他被闵少天粗鲁的动作牵扯到伤口痛的闷哼,赶紧走去扶过乐扬。
「我来吧!」
乐扬整个人被接了过去,紧紧靠贴着闵少言,头软软地倚在他肩膀,左手臂搭在他肩上,而闵少言的右手则绕过他的腋下扶着他的腰,神情认真动作专注,小心翼翼地把人扶好。
闵少天在旁一直沉默看着,然后大踏步率先向前面。
闵少言扶着人默默跟在身后,怀里有个更需要照顾的人在,于是便顾不了前方似在生气的人。
「乐扬,你还行吗?」闵少言已经不敢看乐扬胸口以下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红的地方,这总是让他觉得乐扬因为自己而受了极重的治不好的伤。
「嗯……」乐扬虚应着,手捂在右前腹的伤口,五指早被血浸染成红,「老师……需要……包扎……」失血过多的后遗症已经出现,他只觉天旋地转,脚步虚浮无力,要不是闵少言搀扶,怕且早晕摔在地。
闵少言闻言一怔,对啊,伤者不是先该包扎的吗?但现在哪里来的急救用品?
「上车再说吧。」闵少天冷淡的声音飘了过来。
他的冷淡有如长蛇般缠绕心脏渐渐地收紧箍住,闵少言呼吸徵窒,抬头望了眼前方高大的背影,想喊住他又不知要说什么,只好作罢,闷闷地「嗯」了一声。
三人一前两后浴着沙地边界走,闵少言早前惊恐过度消耗不少体力,此刻又承托住乐扬的重量,身体开始捱受不住,额际汗水渗冒,呼吸渐喘,脚步也不稳起来。而乐扬早已半昏过去。
太慢了,乐扬会死的。闵少言遏制不住心里的惊慌,终于无助地喊出口:「哥——」
闵少天没有停顿,抛下一句「你们等着」后,加快了脚步。
闵少言下意识跟了几步,闵少天立即喝止了他。
闵少言收起踏出的脚,停了下来,抱着乐扬慢慢坐到地上,又看了一会闵少天渐行渐远的身影,然后把头埋进双膝里。
「老师……」乐扬意识稍回一点,旁边不见了闵少言的体温,无力地喊。
闵少言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闷闷地应了一声。乐扬放下了心,手指勉强地抓住他的衣摆,便又昏了过去。
闵少言从膝间转出脸来,静静地看乐扬苍白的脸孔。
远处传来车轮迅速磨擦地面的车声。
他吸了口气,粗鲁擦掉脸上的痕迹,有点吃力地撑起乐扬的身体,朝声音的方向慢慢走去。
闵少天跳落驾驶座向他们迎来的时候,闵少言眼光落在黄沙,声音细不可闻:「对不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说话的对象是谁。
眼前的人,还是旁边依靠着自己的人?
或许两者俱是。
闵少天伸出两手。
闵少言摇头看他的哥哥,迳自拉开车门,抱着乐扬踏上去,小心让伤者靠着椅背坐好。
闵少天站在旁边看着两人好一会儿,然后砰地拢上车门,绕过车头坐上驾驶座,又重重把门拉上。两下的动作直震得车子晃动,也震痛了闵少言的心。
闵少言摸了摸左胸,指下明明是还在律动的心,但他怎么觉得痛得几乎裂开,再也无法运行?
「包扎。」闵少天向后抛来个透明小箱,闵少言一个不慎,被碰中了额头。
「唔!」他按着额头,泛雾的视线撞上后视镜中闵少天有点紧张的注视。他心里微微一动,正要撑出笑容,闵少天别过了头,脚下踏油门,车呼啸而行。
才扬起的嘴唇立即又扁了下去,闵少言眼巴巴瞅着后视镜里反射的司机的脸孔,却始终等不到他再次的注视,而旁边的乐扬也等不及了,再不处理伤口怕且没赶到医院便已经见阎王去,只好侧过身面向不省人事的伤者,从箱子里拿出小型剪刀裁开晕成鲜红的衬衫,现出血淋淋的伤口,一看见学生的伤势,他的动作顿时滞住再也下不了手。
「子弹在里面吗?」
闵少言吸着鼻子,见到救星似的迅速转眼望向说话的人。闵少天没有与他对视,踏着油门提高车速,又说:「有子弹卡住,拿出来。箱里有电筒,你照照看。」
闵少言拿过迷你电筒,射出强光照向腰部圆形的伤口,但流出的血覆在上面遮住了内里的情况,他于是放下电筒,转而拿过双氧水和棉团,白净的棉花沾了些便在伤口附近轻力抹拭,擦走了血渍。待伤口清晰了,他又拿过电筒重新照上去,然后凑过了眼,细细观察。在电筒的强力白光下,里面似乎闪过一点金色,他转换着照射的角度,认真又看了一遍,金芒再次闪现。
「有……有子弹。」
「嗯,到了。」闵少天飘移似的抛了个弯,转进左边的小路。闵少言茫然地往窗外看,才发觉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回到了市区,到了一处他不熟悉的地域。他们折腾几番耗去不少时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旁的商店已经关门,民居里亮起暖和的灯光,不时几声嬉笑漏了出来。
闵少天把车停到一条小巷的入口旁,开门落地走向后座,闵少言已经拉开了门,他便右脚踏在车槛上,拉过乐扬的右手架到自己肩上,左手绕到他背后扶住他腰,然后把人半架半拖着拉离车厢。
闵少言在后跟着,顺手拉上车门,双眼瞅着面前几乎贴在一起的人影。闵少天走进巷口,脑后似是生了只眼睛看见他不放心的表情,淡淡地说:「还怕我弄死他吗?」
「……」闵少言咬了咬下唇,赶紧跟上去。
巷壁镶着通往不同店铺的后门,有的锁上了有的大刺刺地打了开来,几乎挡住狭窄的巷路,闵少天走到巷子的中央,然后敲响一道深啡色的铁门。
指节砸上铁门,响起空荡的「当当」声,他没有敲很久,从门的另边传来懒洋洋的悦耳男声:「谁啊?」
「是我。」闵少天只是答了两个字,没有通报姓名,里面的人却似与他熟识,立即打开门来,先是抓得一把凌乱的头发露了出来,然后是一张俊美的脸孔。
假如说闵少天是不怒自威的狮子,那么眼前这个男人便是仿佛暗藏深计的精狐狸,闵少言也说不出个所然来,只是当看见男人微微扁着渗出水光的凤目,那眼角挑扬的弯弧,还有睡意连连地用修长五指掩着嘴里的呵欠,就是觉得他是只捺住精明本色此刻慵懒万分的狐狸。
他半睁凤眸,目光先是扫过闵少天,然后落在昏迷的乐扬,最后挪到后边的闵少言。
水眸潋滟,他放下手,笑眯眯的像只顽皮狐狸。
第二十一章:你喜欢谁
「没救了。」
尚仲懒洋洋的声音有如炸在耳边的一道雷,闵少言浑身剧震,竟是不愿相信大脑接收到的噩耗。
「没……没救了?」脸色尽褪,他似鹦鹉学舌般喃喃重复,该死的是他,乐扬不过是无辜的,为什么……为什么……
闵少天看见他几近要哭却流不出眼泪的绝望模样,眉头狠狠一拧,瞪向笑眯眯欣赏着的尚仲,「有话快说。」不是他说,尚仲这人就是爱有说没有,没有说有,有救说没救,没救说有救,枉他身为医生却没有职业道德,常常把事实反过来说害得人心惊胆跳,自己则在一旁瞅得直乐。
「有什么话好说?」尚仲耸肩,回身清理铁盆上的血棉,「你们厮磨了多久,他便失血有多久,拖着一个重伤者亏你们还能够做得天昏地——」
「没有!」闵少言激动地打断他的诬蔑:「我们没有!」
「好好好,你们没有。」尚仲翻了个白眼,「不过开个玩笑,用得着这么大的反应吗?还是说戳中你们痛处了,嗯?」戏谑的目光来回地看站得有段距离的两兄弟。
闵少言狠狠擦了把脸,抽着鼻子别过头躲开他恼人的注视。闵少天看他一眼,也跟着转开了头。
尚仲见没戏可瞧,无聊地砸一下舌,走到旁边的盥手盆洗净手上沾染的血渍,嘴里边不停吐话:「我说啊,他这血流了起码几十分钟吧?你们傻了还是怎么样啊,止血也不帮他止一下,你们干脆把他扔掉算啊,到我这里来干嘛?再迟一点我也救不上了你们找阎王哭去吧。」
闵少言看他一眼,然后慢慢走到靠墙的床边蹲下去,静静地看白色被单上半身赤裸的少年。腰部的枪伤已经妥善处理,他在旁亲眼见着那个不论神态还是动作都酷像狐狸的男人把铁箝探进伤口里搅弄几下,挟出个金属弹头来啷当地丢到铁盆,然后拿过纱布绷带熟练地包扎。
乐扬本来一直昏迷,中途醒了过来,苍白的脸满是冷汗,虚弱地瞟来一眼,便又痛昏过去。男人方才醒觉,笑眯眯的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见他昏着,便省下了麻醉的工夫。」
学生的疼痛看得他忍不住心里难过,明明该受这伤这痛苦的是自己啊,乐扬怎么要帮自己挡子弹呢?闵少言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拿过毛巾为伤患擦去额上汗水,然后扬开床尾被子,小心盖到他的身上掖好。
闵少天等他忙碌了半天终于闲了下来,便说:「我有话跟你讲。」话才出口却觉口气生疏冷淡,正要开口又说,少言听罢已然立即望来,神色复杂,眼神黯然。
他看在眼里,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什么,迳自转身推门出去。
闵少言回头看乐扬一眼,也跟着出了铁门。尚仲擦乾手上水渍,望着敞开的铁门摇头啧了几声,慢条斯理走回床边,伸指轻搔床上人的脸颊,「呵呵,好可爱的小弟弟。」
昏睡的伤患似有所觉,微微颤动眼睫,眼皮似要张开现出被掩的眼眸,但等了几秒始终不见有所动作,尚仲被他逗得浅笑,目光掠过因为痛楚而红中透白的唇瓣,渐渐沉了眸中芒彩,唇角愉快一翘。
「喏,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该报答我?」他轻轻地问,像是害怕打扰了昏睡中的人的安宁,见他人没有回应,于是更愉快的问:「哎,我什么也不缺,你就以身相许好了,成吗?」
眼睫颤得像风中的晃动小花,尚仲不给他机会醒过来拒绝,立即又说:「你不答我,我就当你允了喔?」
随后,他凑身吻上渴望尝试了很久的嘴唇,凝视近在咫尺的苍白脸庞的眼眸闪烁柔柔笑意。
「喏,说好了,勾手指,以后不可以反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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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沉默像个泄气的气球,把两人包围其中不断往里收缩挤压,教他们缺氧似的难过。闵少天往旁边走了几步,。
闵少言只看得见他的背影而瞧不着表情,有些忐忑地走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打破这让人尴尬的静寂,最后低声喊了句:「……哥。」
怎料闵少天听罢反应极大,哼笑:「又要为里面的那个家伙求我什么了?」
「不……不是。」闵少言很不喜欢他的语气,像冷风飕飕掠过心脏似的寒冷,「……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说话。」接着本来要说「还害得乐扬受伤了」,但想起他哥似乎对姓乐的什是敏感,于是吞回肚里,省得惹闵少天更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