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看来我的确是个电灯泡……)
以前看到这种画面,他总会忍不住拍案而起,现在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人类的适应力真是可怕。不管怎样,父亲看上去很幸福,这就足够了。
「小成也吃啊。」穆子维招呼道。
「雅诗今天没有跟你一起来?」
盛靖广随口问道。穆天成曾带她见过父亲和盛靖广,穆子维对这位安静乖巧的儿媳妇非常满意。
「分手了。」
或许是被两人的亲密刺激到吧?尽管本来穆天成没打算告诉父亲,话却还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赌气。
「咦?为什么?」父亲停下筷子,吃惊地看着他。
「谁知道,是她先提出来的。」
穆天成微微蹙眉:
「说什么我只把她当成结婚对象,她却想谈一场如樱花般灿烂的恋爱……我还以为她是位脚踏实地的女性,早知她有这么严重的浪漫主义幻想,我根本不会和她开始交往,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盛靖广略带讽刺地轻笑出声:「雅诗真可怜。」
「被甩的是我!」穆天成瞪着毫无同情心的男人。
「和不爱自己的男人结婚难道不是悲惨至极?她是位坚强而勇敢的女性,知道自己要什么。分手对你们而言可能是一件好事。」
盛靖广的话虽不中听,却让人无法反驳。穆天成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饭菜……
晚餐后,无视男人投来「希望你早点离开」的眼神,穆天成黏着父亲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电视节目。
「怎么了?你最近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呢……是因为雅诗的事?别难过,是她没眼光,离开你绝对是她的损失。我的儿子这么出色,想嫁的人比比皆是,你再慢慢选个合意的就好啦?」
父亲轻轻摸着自己的头,游走在发间的触感是如此舒服。
「不是雅诗的事……最近公司来了一位副总,整天横眉冷对,跟我唱反调;再这样下去,我的工作实在很难进行。」
穆天成缓缓地吐出胸中郁闷。尽管表面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上下级关系不合多少还是会给他压力,只是他一向内敛,不会轻易向别人吐苦水。
「咦,居然有不喜欢小成的人?」
穆子维诧异地瞪大眼睛。并非他夸张,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便是处理人际关系,凡是接触过的人无不称赞有加,没想到居然有人不买穆天成的帐。
「爸,我又不是万人迷。」穆天成不由苦笑。
「你压力一定很大吧?有空多回家,我为你做喜欢吃的菜。你从小就太懂事,虽然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但爸现在不需要你操心,你应该多给自己一点空间,别逼得那么紧。工作还有结婚的事都可以慢慢来,别把它当任务去完成。」
「嗯。」穆天成点点头。
还是温柔贴心的父亲好,任何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讲给他听,父亲总会站在自己的立场软语相慰,绝不像某些人只会冷嘲热讽。
「喂,你也该从『恋父情结』中毕业了吧?」
某个只会冷嘲热讽的人走过来,在另一侧坐下,并一把将父亲拉入怀中,紧紧揽住他的腰,脸上仿佛刻着「他是我的」几个字,毫不掩饰自己的独占欲。
「关你什么事?」穆天成冷眼瞪他。
「在我生日的时候,你们总可以休息一天不吵吧?」穆子维小声地抗议。
两人一听,不得不牢牢闭上嘴。
此时恰好电话响了,父亲起身去接,留穆天成和盛靖广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喜欢男人?」
对方依旧怎么看怎么碍眼,穆天成板着脸射出冷箭。
「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因为你父亲是男人。」
盛靖广翘起二郎腿,悠然悠哉地喝了一口茶。
「你可真是厚脸皮啊。」
「不厚脸皮怎么能追到你老爸?」
「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你真正讨厌的不过是因为我粉碎了你的『恋父情结』。」
盛靖广脸上挂着十分欠揍的笑容,棱角分明的五官竟与自己有几分神似。若穆天成和盛靖广、穆子维站在一起,让不知情的人猜测谁是父子,十有八九会猜他与盛靖广。
就连父亲也不时会垂头丧气地嘟囔「为什么小成更像靖广?」虽然只是巧合,却让穆天成觉得很呕。正因为自己长得像这个男人——甚至连性格都更像对方的精明圆滑,与父亲截然相反——才让他觉得对方格外碍眼。
「除了你爸之外,你根本没有爱过什么人吧?」
盛靖广看着他,笑容颇富深意。
「什么是爱?」穆天成没好气地说。
盛靖广愕然几秒,猖狂地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总算懂了……」
「你爱我父亲吗?」穆天成斜睨着他。
「当然。」盛靖广坐直,拭去眼角的泪花。
「爱到不管用任何手段都必须得到他?」
「没错。我曾经有一度认真考虑是否要除掉你,但想到若真的除掉了你,我跟你父亲便再无结合的可能,最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这家伙……」穆天成的背脊窜过一丝寒意。
这男人居然对自己心怀杀机,不过自己也曾经对这个男人心怀杀机,彼此彼此。
「有时候看着我爸和你相处,我能感觉『爱』这种形式的真实存在,但我怎样都无法想像这样的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穆天成淡淡道,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口吻充满寂寞。
像父亲和盛靖广那样非对方莫属、生死相随的感情,简直是无法探测的人生黑洞。虽然偶尔会嫉羡于它的甜蜜,更屡次惊骇于它的力量,他却从不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恋情,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你太冷静了,不会允许自己的心失控,而爱却让人盲目。」
盛靖广说,低沉的嗓音夹带着异常沉稳的力量。
「冷静自持的人生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太寂寞了,除非你甘愿一直这样寂寞下去。」
盛靖广顿了顿,看着他: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没有。」穆天成矢口否认。
「那至少有非常在意的人?」
非常在意……
一张脸掠过眼前——那人俊秀、傲慢,辛辣的言辞令人退避三舍,但当他低垂眼睑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表情又透露出孤独的脆弱……
自己的确在意这个人,不过与「爱」无关。
「你们在聊什么?」
穆子维挂上电话走过来,好奇地看着居然能平静交谈的两人。
盛靖广微微一笑,将他拉入怀中:
「我们在聊小成未来的另一半。」
「喂……」穆天成低声警告。
「咦?小成有喜欢的对象了?」穆子维信以为真。
「目前还没有,但我觉得应该很快就会有了。」
盛靖广仰起下巴,朝穆天成挤挤眼。
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犹如狡狼的诱饵。穆天成冷哼一声,不甘心地看着被盛靖广圈入怀中的父亲——虽被牢牢束缚,脸上却写满幸福的表情。
爱……是让人盲目的东西,诚如盛靖广和父亲,眼中根本看不到他人,只有彼此。
若真的身陷其中,眼前岂非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穆天成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自己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么荒谬的世界!
一大早,明辉就盯着穆天成的脸:
「老大,你昨晚没睡好吗?眼圈发黑耶。」
「做了一个晚上的梦。」气色不佳的穆天成揉着太阳穴。
「噩梦?春梦?」明辉笑嘻嘻道。
想到梦中的画面,穆天成不由陷入怔忡。
拜盛靖广所赐,他梦到雅诗身着一袭单薄连衣裙站在风中,乌黑秀发被吹得凌乱飞舞,不断拂过消瘦脸颊。穆天成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她模糊的身影。
「我喜欢你。」雅诗远远哽咽着,眸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悲伤之色。
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何在两人快结婚时分手?
心中才浮出问号,雅诗便表示:
「但你根本不喜欢我,只把我当成合适的结婚对象。」
穆天成无言以对,梦中的自己最为真实。
的确,他心里没有丝毫的恋爱感情。
他挑选未来伴侣如同在卖场中挑选商品:是否品质优良?是否结实耐用?保固期是否够长?是否能成为一位贤慧的妻子?
向他主动示好的女性不少,其中不乏外貌俏丽、条件优异的对象,然而看别人对自己不断散发电波的模样,穆天成心中却毫无波澜,只感到空洞无趣;表面上维持温柔笑意,内心却巴不得早点结束这些乏味对谈。
雅诗的离开只让他觉得麻烦——要重新花时间另觅妻子人选,不过他根本没想过挽留她,也许当时挽留了,结局便会大不相同。
同时他也梦到了千帆。
梦到他像喷火龙般强迫自己向他「告白」;梦到他披自己讽刺后苍白如纸的脸色;梦到他突然扑向自己,大胆突兀的举动令自己震惊得久久无法动弹。若非这个梦,穆天成还真忘了那家伙居然夺走自己的「初吻」……
揉着额头,穆天成觉得自己的脸色想必极端难看。
「老大,喝杯咖啡提神。」明辉殷勤地递上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
「明辉,你高中时是个怎样的人?」穆天成喝了一口,问道。
「高中?」
明辉摸摸头。尽管不明白穆天成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他还是乖乖回答:
「那时候的我应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小子吧。」
「碰到自己讨厌的人……会跟他做朋友吗?」
「怎么可能?避开都来不及了,还假惺惺地做什么朋友。」明辉马上叫道。
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穆天成露出苦笑,凝视着杯中微荡的褐色液体:
「不过我会。」
「啊?」
「越是讨厌一个人,我说不定会对他越温柔。」
穆天成淡淡道。他非常了解自己,太了解自己的人有时候是相当可怕的。
「不会吧,老大。」
明辉哀叫:
「你这样会不会太虚伪了?」
「虚伪?」穆天成默默咀嚼着这个词。
「呃……」
明辉抓抓头发:
「我可不是贬义喔,毕竟老大就是这样嘛,对谁都温文有礼、风度翩翩。就算有人当面骂你骂得口沫横飞,你依然会不动声色地递餐巾纸给他……所以这正是我们佩服你的地方啊。」
明辉错了,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佩服。
「你还记不记得初吻的对象是谁?」穆天成又问。
「讨厌啦,老大,干么问这么难为情的问题。」
「好奇罢了,你说说看。」
「呃……我不记得了。」
明辉一脸空虚地说:
「完全没印象!」
「废物,你的人生白活了!」穆天成冷冷瞥他。
「老大,不要这样否定我嘛,记不起初吻跟谁已经够衰了……」
被打击的明辉发出可怜的哀号。
穆天成抬起右手,轻抚嘴唇……
在记忆尘封后的十年,唇间那抹柔软触感竟愈发显得真实,真实得令他心悸。
午餐时分,穆天成到公司隔壁常去的餐厅,正四下查看有无空位时,便看到有人伸手招呼:
「天成,这边。」
「商总?」
只见商自慎一个人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穆天成连忙过去:
「您怎么一个人?」
「想清静一下。在公司里成天被一群人围着,我偶尔也想要自己的空间。」
商自慎微笑道,沧桑眼角有细细褶皱,儒雅气质更像读书人。
「那我……是不是该另外找地方坐?」穆天成挑眉道。
「既然都碰到了,干么这么见外。」
见对方示意他坐下,穆天成也不推辞,大方就坐。
商自慎已经吃了一半,穆天成则点了份日式盖饭,也跟着吃了起来。他的确有点饿了,一口接一口,吃得很香,不见拘束。
商自慎在「新亚」虽是总经理,却平易近人。穆天成颇受他重用,周末还会结伴去打高尔夫球,关系相当融洽。
「你和千帆最近怎样?」
毫不意外商自慎会这样问,毕竟全公司都知道他俩水火不容。
「挺好的,我每次主动向他打招呼,约他一起用餐,他都当作没看到。」
穆天成实话实说。
「你被讨厌得很彻底啊。」
商自慎笑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本公司最受欢迎、男女通吃的大帅哥踢到铁板的样子。」
「商总就别取笑我了。」
「最近千帆一直在外面跑通路。他工作很努力,也很刻苦,也许对你是不够友善,但对客户却出奇地有耐心;有些人虽然看上去很冷傲,但私底下说不定是位很好相处的人。」
「我知道……他似乎只针对我一个。」穆天成苦笑道。
「你们高中时期想必有不少误会吧?」
得知他俩是高中同学后,很多人都是这种反应,穆天成只是暧昧微笑,并不想多作解释。
「千帆似乎很坚持他的新企划?」
虽然同在企保部,但最近穆天成都没怎么看到千帆,即使碰面也是来去匆匆,对方脸上浓重的倦色令他印象深刻。
听明辉说,千帆正全力发展传统经代通路,大有不做出成绩誓不甘休的姿态;可能正是因为自己的反对,千帆才会这么坚持吧?这份努力不乏向自己示威的意味,穆天成心中了然。
「这孩子不容易啊……」
商自慎感叹道,将刀叉收起,用餐巾纸擦擦嘴角:
「公司的流言,我多少有所耳闻。」
「您是指……?」
「比如他是什么有钱有势的小开,完全是靠着关系才会当上副总,背后有董事之类的撑腰,所以不能随便得罪他,小心有一天饭碗不保等等。」
穆天成没有否认,这些传言他也早有耳闻。
「千帆的确跟新亚的上层母公司——PAM有关系。他曾经在PAM做了二年部门经理,因为业绩出色才会被调到新亚当副总;如果他只是个混吃混喝的小开,我怎么会随便接收这种人?」
「怎么从没有听他提过?」
穆天成诧异地问。原来千帆的确有优秀业绩,并非别人所想的二世祖。
「他太傲气了,根本不屑澄清这些。」
商自慎轻叹道:
「这种我行我素的脾气对他自己其实伤害很大。」
穆天成点点头,这点的确符合千帆的为人。
「这孩子性格倔强,完全不懂得变通,其实不适合在企保部,等他对公司业务再熟悉一点,我会让他管理技术部及投资部;届时你和他一个负责对外业务,一个负责公司内部,应该是不错的组合。」
「您就不怕我和他斗得你死我活?」穆天成开玩笑道。
「有斗争才有进步。」
「商总真是幽默。」穆天成不由干笑。
「无论在PAM还是新亚,我总是见那孩子独来独往,没有一个朋友。天成,你进公司比较久,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也许这么要求你有些为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和他多说说话,哪怕是做为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也好,让他能交个朋友,早日摒弃成见。」
穆天成停下筷子,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男人低垂眼睑、散发着拒绝气息的背影,远远望去,孤寂离群。
「他以前就是这样。」
像匹苍狼,生人难近。
「什么?」
「没什么。」
不想牵扯出太多过去,穆天成以沉稳的笑容掩饰:
「我尽量试试——和他再做朋友。」
「就麻烦你了。」
商自慎显然没有注意到「再」这个字的深义。
新亚的大厦位于高档办公大楼云集的国际商贸中心,高十八层,站在楼顶平台,可以鸟瞰整个都市的风景。
在紧张的工作间隙,穆天成偶尔会去楼顶呼吸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