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的人,自己居然,恨不起来……“儿臣叩谢父皇。”大皇子当即跪伏下身子额首叩地,坚决地重重磕在青石路面上,而后在尽欢帝还未作出反应之时又低低说道:“儿臣恳请父皇赐名。”
恳请赐名……青石凉薄坚硬,触到光洁额头的一刹那有令人恍惚的错觉,月光下模糊了亭中的一切,仿佛四面透风的格局突然被严丝合缝的砖墙屋房取代,两人间便隔开了一道富丽的雕花木门,而跪着的白衣人下身血迹斑斑,清亮的嗓音突然转为声嘶力竭的女声,但见成串的泪水从她苍白的两颊滑下,前仆后继地湿透了单薄的上衣。
门前门后的两人一坐一跪,坐着的人面沉似水手里犹自拿着奏折细细地看,跪着的人乌发蓬乱遮住了清秀的容颜,蜷着的双手指尖深陷入掌心,比丹蔻更深的液体丝丝涌出渗在月牙白的指缝中。
双拳明明握得很紧,却想要再紧些再用力些,只因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都已经失去。
她跪在门前不断叩首,光洁的额上已然血迹斑斑,周遭似乎有宫人窃窃私语,她却恍然不觉,仿佛这世界只剩了眼前这门,和门后自己最重要的,最牵挂的,最想获得原谅的人。
额前的疼痛已然麻木,一点一点的额头靠着本能上上下下,浑身酸软地没有半丝气力,产后的虚弱缭绕在每一寸肌肉间盘踞不去,下身的痛楚似是空荡到极点的折磨,将所有面对的勇气都一并抽空了。
千篇一律的恳求声一遍一遍地响起,娇弱的喉际已然滚烫焦灼,连最轻的呼气声都似会带出几缕血丝。
半日了,整整半日了,缭绕在御书房外的就只有一句话:
“皇上,臣妾恳请皇上为皇儿赐名!”
从刚开始的温婉如玉,到后来的带血咳泣,发声的人没有说其他任何字样,任是偶尔进出御书房的太监擦着衣边从旁走过,任是自己宫中的宫人怯怯地劝导,全然止不住她颤抖着为刚出生的婴孩祈求名字和赐福。
朗月映照下尽欢帝微微失神,而后又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人,却甩不脱方才在脑海中回忆起来的画面,那个女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让自己原谅她的话,碎碎念念的都是新生儿的名字。
亭阶前月华如水,时隔十五年,尽欢帝妥协般吐出三个字:空,逝,水……声音低沉吐字清晰,皇家姓氏乃是‘空’,即如方才家宴中三个孩童的名字一般,无论名中带着多好的祈愿,和这个姓氏一起念的时候,让人感受到的尽是惘然。
一如长公主的延年,空有延年不知幸事,空自长寿却要见遍身边牵挂之人一一逝去,独留一身牵挂;一如二皇子的天钺,天赐钺,领皇权,终不过是礼仪之用,就算临了了黄袍加身,留不住所爱所念之人分毫;又如小公主空菱,音同‘空灵’,似是尽欢帝手下留情的谐音,皆因空灵之人翩跹于红尘间世故不通,富贵荣华间不见真正喜爱之物,缭乱浮生中总错过珍之重之之人。
皇家宇内欢声笑语,夜来回梦悲歌遍地泪湿枕巾,不独今朝‘空’姓王朝,任是其余霸绝天下的‘秦’姓,治事太平的‘李’姓,寰吞宇内的‘孛儿只斤’又如何,后宫之中尽是脆弱的人儿,君临天下的背后皆为烦不尽道不平的满心琐事。
大皇子完全没有异议,再度叩首而后说道:“逝水谢过父皇赐名,更深露重,儿臣恳请父皇早些回殿安歇。儿臣跪安。”言罢再不顾及其他,抽身离开,只因心中比方才平添了过多思绪,实在是强撑不下去了。
看着少年纤瘦飘忽的身影逐渐被包围在夜色中,尽欢帝又恍惚间忆起当年御书房外的情形来,记得那半日后那个女人体力不支,没有任何成果地倒在书房门前,在自己默许下由合如宫的宫人抬了回去,事后自己又让太医将她好生养着,只为让她见长一些皇子的遭遇。
现在想来,让她活的长久些,终归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那日之后不止她身上落了病,心里也阴郁了一片,任是太医如何诊治都开不出对头的方子,就那样不好不坏地过了三年,而后太监一声“洁妃娘娘薨了”,自己便将人合着贵嫔的礼制葬了她,在一片臣子的劝诫中坚决地将皇子迁到了破败的殿中,自此事事不问。
不知和他聊了多久了,天色居然有了转亮的趋势,遍体的寒气也是驱散了不少。醒着,至少比昏睡着要不易着凉的多了。
尽欢帝从亭中站起身来,回想了一下方才吐出的三个字,突然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口中兀自喃喃念了几声“逝水,逝水,逝水……”
而后因着坐的太久了脚有些发麻,便慢慢扶着栏杆踱步,耳畔还缭绕着那两个柔弱纤细的字,脚下便突然踏着了一个棱角分明的小物什。尽欢帝移开脚俯下身,惊觉方才遗漏了些什么:
他用这样意料之外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自己居然只看到了结果忘却了过程——那样犀利的扔石子,真是一个久居深宫周遭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太监之外没有外人的皇子,应该有的手法么?
第十七章:过继
逝水跳窗进到房里,迎面碰上了小宫人有些阴郁的责问:“殿下又跑去哪里了?奴婢可是记得殿下说过对那个家宴没有任何期待的咧,殿下不会无聊到对一个没有看头的家宴起了兴趣,流连忘返吧?”
一席话说的有些主仆不分,严厉得像是管家婆一般。逝水偷着觑了一眼烛台边睡眼迷蒙的墨雨,心中有些讶异:这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自己以前出去执行再回来的时候总见她房间已然一片漆黑,似是熟睡已久,现下居然过了半夜还坚持不懈地堵在自己桌边等着自己抓现行,奇怪啊。
“殿——下”墨雨拉长了调调,而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知道了,殿下一准是去了,但是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啊?那些小公主小皇子们还小咧,那个皇帝不会把家宴拖拖这么迟吧?”
“嗯,这个,墨雨也还小啊,都已经这么晚了,快些回去睡觉,有事明天再说?”逝水拎起一边的灯笼就想点着了催墨雨离开,突然被袭到面前的清香止住了动作:
墨雨身体微微向前倾到逝水胸口,扬起小脸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在昏黄的烛光中粲然生辉,唇边回荡着狐狸偷腥时狡黠的笑容。这一笑笑得稚嫩的五官霎时成长了几分,粉色红唇轻启道:“殿下知道奴婢几岁了吗,这么不负责任地说奴婢还小,很不好咧。”
突如其来的暧昧的姿势和前后落差勾得逝水心中有些发慌:对啊,这个小丫头三年前入的宫,自己从未问过她身世年龄,现下细细想来对她的过去竟是一无所知。
“唉算了,就知道殿下一点都不关心奴婢,现在连扯个谎让奴婢放心些都懒得编排。”墨雨突然缩回身子,语气带着幽怨地摇了摇头,而后连灯笼都不提便向着房门走去,脚下跌撞地似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好了墨雨,我去那个家宴了,后来又和父皇单独待了一会儿。”逝水妥协般简略地说道。
墨雨微微侧回身子来,眼中仍然带着不满足的意味,而后说道:“殿下和那个皇帝有接触了啊,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要瞒着奴婢。不过殿下和那个皇帝单独处了这么些时候,不会就是父子情深叙叙旧吧,难道是要等到明儿个圣旨一发才让奴婢知道么。”
逝水听到‘圣旨’二字方才松了神,赐名过继习礼,样样都不是小事,就算今天自己不说,过几个时辰后大清早的便会由嗓音尖细的太监手捧锦绫候在大厅说,到时候墨雨又该啰啰嗦嗦的了:“好了好了,父皇赐名了,然后让我去上书房习礼,还有可能会把我过继给常妃娘娘。”
“过继给常妃娘娘?”墨雨眼中陡然浮现了些微的怒气,回过身有些急速地说道:“那个皇帝把殿下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久了,突然提出要过继给常妃娘娘,一定是不安好心。”
“墨雨不要这么紧张啊,也不是只有我,天钺也要过继给娘娘的。”逝水压抑着语调中慢慢渗入的颤抖,不安好心,自己怎会不知啊,但是又能如何?
“二皇子殿下也要啊,那么也是常妃娘娘?”墨雨闻言怒气散了些,却是疾步走到逝水面前急切地发问。
“不,不是。”逝水竭力使口气变得和缓平静,似乎很能理解般说道:“墨雨真是小傻瓜,两个皇子一并过继给常妃娘娘,不是添乱么。”
“那难道是皇后娘娘?还是,还是古妃娘娘?”墨雨说到皇后时面色稍平,言及古妃时眉心陡然拢了起来,见到逝水对着后者点头时眼中怒气简直就要喷了出来:“那个皇帝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殿下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这么折腾啊?!”
逝水眼见着墨雨情绪愈发激动了起来,满满的都是几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架势,便继续出语安慰道:“父皇安排地不错啊,常妃娘娘和古妃娘娘同为三夫人,地位相当,我没有什么受委屈的。”
“殿下真的觉得,没有受委屈么?”墨雨抬起灼灼的眼帘来看向不断安抚着自己的逝水,似乎要揣摩透他脸上分分毫毫的表情,而后一字一句地问道。
逝水有些愕然,撇过眼去看桌上仍晃动着的烛光,为了抚慰墨雨而强压着的不甘和困惑满满涌上了心头:
受委屈——当然觉得了,一直一直都觉得,只是十几年来不断欺骗自己这样也很好,便真的觉得,被忽视着,很好,至少这里安静不乱,而且自己也已有了打发日子的事情。
但是这次的算计,像导火索般将深埋着的委屈都点着了……皇后娘娘患着‘女儿痨’,身子骨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易后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只不过挨着些时光而已。自母后逝世之后贵嫔一位一直悬虚,新来的菀妃虽是顶着‘妃’的名头,实际上仅为九嫔之列而已,现下争着皇后一位的不过常妃古妃两人,虽然表面上看来两人受宠程度不分伯仲,背后所依仗着的朝堂势力更是旗鼓相当,胜负五五开,谁也不占便宜。
而且就算是没有当上皇后,仍然是地位不俗的三夫人,自己的待遇一定比现在好。
这或许是父皇愧疚之下对自己所作的补偿。
但是,更大的可能,依然是一场算计……“殿下也知道的吧,这后宫暗潮涌动。”墨雨低低地说道,现在为止尽欢帝似乎把后宫整治地风平浪静,但是争风吃醋从未停过,如前朝一般女人们手段各出,但是都被尽欢帝扯出蛛丝马迹来压制下去,因此尚未出现大规模陷害栽赃之类的事情。
这后宫中人经久似乎也放弃了狠厉的手段,兢兢业业于自己的德行了。也因此,聪慧狡黠的古妃和平实懦弱的常妃才能互相压制。
但若是有一天,尽欢帝松手了呢?
“墨雨不用担心这样无谓的事情啊,父皇不是管着么,而且这和我过继给常妃娘娘并无瓜葛啊。”逝水强作笑颜,心中的天平却愈发偏到了算计的方向。
第十八章:暗潮(上)
“无谓的事情,并无瓜葛?”墨雨抽出逝水方才话语中最言不由衷的两个词,知道逝水不会主动说出心中显而易见的忧虑了,便直接说道:“那殿下认为那个皇帝是因着什么,把殿下过继给与殿下已故母后地位相当的常妃娘娘呢?”
逝水幽深的眼中倒映着烛光闪闪烁烁的影子,违心地说道:“墨雨今儿个怎么这么咄咄逼人呐,父皇不过是想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罢了,哪有墨雨想的这么严重。”
“弥补,亏欠?”墨雨绕过身来走到烛台前,定定地看向逝水的眼眸:“若是要弥补,何来过继这样的事?殿下本来就是洁妃娘娘生下的皇室长子,若是那个皇帝想让殿下得回应当的身份,何必把殿下推给不是亲生母亲的常妃娘娘?殿下这么大的人了,莫非他还以为殿下是尚在襁褓的婴儿,可以没有芥蒂地接受他人么?”
接着几个疑问抛出,墨雨完全不等回答般继续说道:“现在陛下提出过继,无非是想牵扯出悬久未定的太子一事,给即将定下的太子一个嫡出的名分。殿下已是长子,而二皇子殿下同为庶出,现在的皇后娘娘又无诞下龙嗣的可能了,就殿下而言,往太子之位上迈一步是合情合法的举措,根本无需再添个下任的皇后娘娘作母后,殿下认为如何?”
逝水有些脱力地回道:“墨雨何苦如此,我本就没有打算做太子。”
“殿下这么说便是同意奴婢方才所言了。”墨雨眼眸中盈满了忧虑和忿忿,看着完全没有反抗念头的逝水,定了定心终于说道:“那个皇帝对于下任的皇后娘娘心中已然有数了,绝对,绝对不会是常——”
“墨雨怎么还是喜欢乱说话啊,这番话若是被他人听去了只字,墨雨可是要人头落地的呐。”逝水温温地插进话来打断了墨雨愈发直白的分析,而后慢慢将疲软的身体坐倒在烛台边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阖上了双目,袖中摊开的双手也猛然紧了紧。
“这些话就算奴婢不说,殿下心中也甚是清晰吧?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个皇帝可完全没有打算要公公平平地定下谁是将来的皇后娘娘,只怕殿下会跟着常妃娘娘吃亏。”完全不受阻挠地将方才的话题绵延了下来,而后提起桌边的灯笼,墨雨回转过身向着房门走去:自己说的话,殿下这么通透的人应该早就料到了,只是和殿下比起来,自己没有和那个皇帝的血缘羁绊,便可以将他当做陌生人甚至是和自己有仇怨的人看待……算上前次特意堵在殿下房中,这样不合自己先前塑造的俏皮丫头的行为,不知会引出殿下多少疑虑之心,但是自己实在是忍不住。
只是希望敲碎殿下对那个皇帝莫须有的企盼,不要就此接受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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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凤宫可谓是室皇城中最妖娆的殿堂了,不只配备的苑落中姹紫嫣红开遍,连厅堂游廊都是红花点缀绿意葱茏,更有时不时从檐上垂落的藤蔓植物,在往来宫人间牵枝引叶,使得殿内萦绕了满满的清新之气,使人沉醉其中,入而忘返。
不独景色撩人,牵凤宫主人古妃娘娘也是难得一现的妖娆人物,虽是入宫四年未诞下龙嗣,而年年秀女入宫尽欢帝绝无专宠,但是在这后宫中地位却是稳固异常,与穗实宫的常妃娘娘同位三夫人之列,在皇后娘娘女儿痨确诊之后更是无可动摇之处。
皆因古妃身后连着一串令人胆寒的势力,除却左丞相到奉常、廷尉等贯牢的三公九卿,还有几郡郡守都与之沾亲带故靠着点边,更兼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的江湖纠葛,都在这古氏全盛时期沆瀣一气,端的是固不可破。任是随心惯了的尽欢帝都似给了几分面子,虽然还是循着旧例没有额外临幸,却是将贵妃的名分牢牢摁在了她头上,连她年少气盛刚入宫时仗着家底厚实犯下的过错都一并谅解了。
而今正是中秋夜半,尽欢帝没有如往常般与各殿妃嫔欢度佳节,倒是将其扫得干干净净,孤身一人与子嗣们在御花园闲吃月饼淡聊天。牵凤宫内便没有多余的装饰,夜幕下本来就安静非常的植株们更是收声敛气,似乎整个宫殿的人都已经安眠。
静谧之中牵凤宫内里的厢房却时不时传出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让人有些心酸。那声音兀自响了一阵子,方才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求娘娘饶了他,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回答那声音的是片刻的沉寂,而后是清脆从容的茶盖叩击在碗上的声音,带着莹润的磨合声一下一下地荡着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