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到最后他说出‘滚’的时候,我终于无话可说。”
无违的喉头居然出现了可疑的哽咽。
“无话可说,无言以对,连留在那里的勇气都一并失去了。”
无违说得情真意切,忧伤之意毫无虚作。
因为无违,想起来当日他捉拿到逝水与墨雨在藏书阁‘私会’的那一刻。
即便是已经安然渡过,即便是已经真相大白,即便是已经爱人在怀,即便是已经时过境迁,那一刻仍然是无违心中不灭的痛楚,摸不得,触不能,连遗忘都做不到。
若是没有前有一品红暗许逝水回宫,后有腥风提出交易,末了还有一品红暗中帮忙……
无违不敢再想下去。
世欢颜在无违怀里抬起了脸,有些委屈地喃喃低语道:“其实无违你,也对我说过‘滚’字的。”
世欢颜话才出口便追悔莫及。
自己现在不是应该安慰亲亲宝贝的么,怎么会自私到和亲亲宝贝纠缠这种事情?
希望亲亲宝贝没有听到。
“嗯,说过,而且次数不少。”
完了,亲亲宝贝听到了。
世欢颜心中哀叹,却在听到无违接下来的话后,不可遏抑地绽开了笑颜。
“所以,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说这个字了。”
无违抚着世欢颜凉薄的发丝,修长分明的手指挑过他白皙的侧脸,叹息般说道:“听到在乎的人说出这个字,真的会很难过,逝水心中已经有了不可取代的人,连喂药都不允许我近身,我不想再强求了。”
“无违?”
世欢颜听着无违话语中的意思,登时喜上眉梢,却对无违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语更加紧张兮兮。
“我不像你啊,坚韧地像只不死虫一样,被我驱逐那么多次,仍然纠缠不休的。”
无违勉强地扬起了嘴角,打着精神半开玩笑的闹着世欢颜,果然见黑暗中世欢颜不自觉地撅起了嘴唇,有些不满有些尴尬地自鼻间哼出了一声。
“我记得你说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不太相信啊,所以,我想用一生来践行你这句话的真假。”
无违说得风轻云淡,面色自若,仿佛从刚才的伤心事中挣出了身来,世欢颜听着却连喘息声都惊涛骇浪了起来。
“你奉陪么?”
无违一挑眉,早知了世欢颜的回答,却仍然透着莫名的期待,尾音上扬的恰到好处。
世欢颜狂喜之余只张了张口,却不及反应,无违有些霸气地挑了挑眉,君临天下的气度瞬间附身:“怎么,不愿意,怕输么?”
世欢颜果然猛烈点头,支离破碎地回答道:“陪,陪!一辈子都陪!这一世不够的话,下,下,下下辈子都陪!”
“呵。”
无违含义不明的一声轻笑,世欢颜也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愣。
世欢颜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喜欢’的泥沼,更是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狂热到连‘下辈子’都定下了同一个人。
这些被自己厌恶着的‘生生世世’之说,这些被自己嘲讽着的‘执子之手’之说,自己怎么会开始心生羡慕。心向往之?
亲亲宝贝,不会被自己不负责任的贪婪吓到了吧……
世欢颜有些拘谨地盯着无违的反应,却见他仍然面色如水,搭在自己腰际的手让人心痒痒地揉了揉自己的腰臀,缓缓吐出几个字:“贪心。”
这么说来的话,自己也是很贪心的。
因为这个世欢颜刚才说的那些‘下下辈子’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己也曾起过要与逝水相约的念头的啊。
怎么。从前那个‘我命由我不由天’‘何以要祈求上苍’的尽欢帝。何时竟也会想五体投地,虔诚祈求老天爷能许给自己缘定三生的愿望了呢。
这到底,是因有了羁绊之后变得脆弱了,无知了,容易被牵制了,还是因有了羁绊之后,变得人性了,明媚了,开始有了感怀之心了呢。
第二十四章:爱人对面为陌人
翌日清晨,世欢颜迟疑着睁开眼眸,看见无违干净美好的睡颜毫不提防地显现在面前,触手可及,呼吸可闻,连睫毛轻颤的动作都尽收眼底。
昨晚,是真的啊。
亲亲宝贝,真的抱着自己面对面的睡了一个晚上啊。
世欢颜眨了眨眼睛,看见无违的面容仍然清晰真实,不由得咧嘴傻笑起来,却听到耳畔无违闭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醒了?”
“嗯。”亲亲宝贝,原来早就已经醒过来了么。
“醒了就把头挪开,你枕着我的胳膊很久了。”
“啊,哦。”
世欢颜连忙直起身子,看见无违睁开眼,然后拢着眉揉了揉姿势有些扭曲的左手小臂,试图让酸痛到麻木的肌肉缓和下来。
逝水的睡相,就比这个世欢颜好多了啊。
无违一边XX一边斜眼看着世欢颜,见他一脸紧张兮兮外加歉疚非常的表情,不由便展颜说道:“没关系,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以后无违你只要把手抽走就行了啊,不必这么安生让我枕着的,幸好昨晚时间少,万一真枕了一夜,废了怎么办……”
世欢颜嘟嘟哝哝,无违却只是温和的,随意到不置可否的浅笑。
‘以后’?
今次是例外,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做足戏码而已,这个世欢颜,居然还在想着什么‘以后’。
不过,日子一久了,也不得不再有些‘以后’了。
“逝水他,也该醒了吧?”无违单眼飘向了门口的方向,带着点犹豫问道。
“……”
“我想去看看他。”
无违看着世欢颜脸上立时浮现出焦急的表情,知道他定然要出口阻止,便叹了口气说道:“不要紧,他清醒了,也该会像前次那般对我温文有理,谦和有度,不会再说什么‘滚’字了。”
世欢颜扁了扁嘴,仍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我说过,他心中有人,我不会再费劲强求了,只是心中终归放心不下。”
无违悠悠地说着,无意般撇过世欢颜,果然见他满脸的纠葛和不舍,但是世欢颜只垂眉思量了一下,便起身踩进鞋子里,背对着无违说道:“放心不下,就去看看吧,我去厨房煎药,大约两个时辰后端到房里来,喝完这一次,接下来他只要安心调养便好了。”
无违略微惊诧。
这个世欢颜,这时候不是应该拼命出言阻饶,不允自己再靠近逝水一步的么,怎么会甘心让自己单独去见逝水,而他自己却去厨房煎药?
“欢颜。”无违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唤出了世欢颜的名字,不带姓氏。
世欢颜的身子猛地一僵,半会儿了才知道回应一声:“嗯。”
亲亲宝贝,居然愿意正面唤出自己的名字了。
若是亲亲宝贝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哪怕只是敞开一点点,或者是虚情假意的敞开一点点,也餍足了。
世欢颜正欢喜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是无违将身子往床沿挪了挪,修长的手指搭上世欢颜挺拔的背脊,隔着薄薄的衣物开始游山玩水,低沉的声音喃喃道:“你不想我去见他的罢。”
世欢颜的身子有些颤抖,而后万般无奈地跟过来一句话:“但是你想,我能有什么办法。”
世欢颜说着便即走出了房间,留下无违缩回手指,错愕之余幽深的眼眸中终于溢出了掩盖不下的歉疚。
——但是你想,我能有什么办法。
无违甩了甩头,努力甩脱心中莫名其妙的烦躁和懊恼。
自己以前,就算是利用舔犊之情逼死了母后,利用郎情妾意逼死了夏言和菀妃,利用状若冷宫逼死了洁妃,都从未起过如此的懊恼之心,为何现在会感觉对不起世欢颜?
看见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速地沦陷,不是应当心中暗喜的么……
无违叹了口气,而后也踩进鞋子里,走出世欢颜未及阖上的门,嗅着清晨地底潮湿清浅的空气,绕着池子穿过庭院,也不叩门便直接推开了逝水休息的屋子的门。
“呵。”
刚一进门,才绕过屏风,无违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逝水正紧紧抱着锦被端正地坐在床上,修长的手指局促相扣,满脸的迷惘和困惑,明澈的眼眸中肆意了记忆不清的水雾,看见自己进来,逝水才露出放心的表情,慢慢松开了身上的锦被,张了张口,声音暗哑得像是嘶吼了整整一夜:“爹,爹爹——”
“哎——”
无违同样是哑了嗓子回应了一声,而后好整以暇地做到了床沿上,替逝水又掩上了散开的锦被,满脸戏谑地等着他的疑窦和解释。
“爹爹,我昨晚中了世无颜一个堂主的春药,所以有些神志不清。”逝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当先告知了前因。
昨晚的最后印象,便是服下红梅留的所谓‘解药’之后,踉踉跄跄走下床,而后撞到了某一个人身上,之后好似是颠颠簸簸一路随行,意识再恢复时,便是睁开眼睛看见了细秀纹理的床帐。
刚刚仔细看了看身上,虽然衣衫不整,但幸好没有……
“昨晚大半夜的有人送你来了这里,世欢颜给你搭了脉配了解药,我已经喂你喝过一碗了,等会儿你再喝碗药,好好休息几日便好了,身上出了许多汗,难受的话等会儿我给你防水洗个澡,现在先不要乱动。”无违看着逝水眼底的庆幸,却没有多问。
“爹爹不问我发生了何事,为何会中世无颜一个堂主的春药?”
“逝水有分寸,无需我事无巨细的过问。”定然是让逝水尴尬的事儿了,不问也罢。
无违伸手抚着逝水的面颊,转了话题说道:“今次劫盐,本是大好的将世无颜一网打尽的机会,逝水是因为顾及爹爹,所以没有倒戈,亦没有与朝廷的人马联手吧?”
“……”
逝水红了红脸。
若是点头,爹爹应该会不高兴吧,爹爹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自信张扬,从不需要别人挂心,也不想要被算作需要保护对象的人,所以爹爹对于自己的顾及会心生不满的吧。
“果然是这样,那押送运盐船的军司马,该是被逝水与世无颜合力灭口了罢。”无违看着逝水为难的表情,立刻将他的忐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爹爹不要不高兴。”
逝水急急的伸手攥住了无违颓然从自己脸侧垂落的手指。解释道:“军司马虽死,世无颜也未剿灭,但是幸好我这次没有着急下手,扬州城的功曹史好像还和世无颜的人勾结了,若是八月十日我便倒戈,谁赢谁输是未知,就算是赢了,功曹史还会逍遥法外。”
“歪打正着么。”
无违喃喃,心中的忧思稍稍减退,转而又严肃地说道:“这次算是焉知非福,但若是下次有这么好的机会,逝水绝对不能错过。”
“哎?”
“逝水说过,逝水相信爹爹,那就不要再将爹爹当做需要考虑,需要保护,需要额外计划到的人,爹爹是逝水的同谋者,不是逝水的累赘,逝水只管放开了做事,爹爹既然已经入了世欢颜的宅子,便自然有办法让自己全身而退。”
无违定定地看着逝水的眼眸,态度坚决不容违拗。
逝水沉默了半响,闪过几次三番的犹豫,欲言又止,却终于还是在无违灼灼的眼神下抿唇点头。
无违笑笑,知道逝水既然点头,那以后无论心中有多纠葛,都不会再有明显的违背,心中松下一口气,再开口时便已经换了轻松的语调:“还有啊,爹爹对世欢颜坦诚了我们的关系。”
“啊?”逝水一惊。
“准确的说,是一部分关系。”
无违很满意逝水的瞬间错愕,捏了一把他可爱到不行的脸,而后故意让逝水忐忑般放缓了速度说道:“我说,你是我一见钟情的人。”
一见,钟情!
逝水脸上的错愕更加鲜明,薄唇微张仿佛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爹爹刚才是说,他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么……
爹爹居然,在中秋家宴散尽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用飞石将他打醒的时候,对自己一见钟情了么?
——难道爹爹喜欢被人偷袭……
无违看着逝水好像是想歪了的挪揄,手里一用力顺势抵住了他的下颚,有些不满有些好笑地说道:“逝水想什么呢,不是中秋家宴那一次,是逝水夜里去御花园,半跪在月下为亡魂超度那一次。”
“超度?”
逝水终于想起,脸上的错愕和挪揄少许褪去,明澈的眼眸却诡谲地氤氲起了雾气,无违强忍下心头欲要将眼前人儿楼入怀中的欲图,一字一句的叮嘱道:“我说逝水心中已有所爱,那人乃是逝水昏迷之时一直嚷嚷着的‘爹爹’,所以逝水对我的殷勤喂药冷冽无情到了极点。”
“逝水昨晚一路上都嚷嚷着‘爹爹’二字,所以送逝水来此的人也许也对这个‘爹爹’起了好奇之心,逝水回去要留个心。”
“世欢颜也听到了,逝水虽然不必特意向世欢颜提及那个‘爹爹’,但是逝水待会儿,可要时不时地对我透出些厌恶的神情哦。”
无违眼底的笑意狡黠到深不可测。
第二十五章:底线
世欢颜看着眼前热气直冒,芳馥四溢的药罐子,有些与自己怄气的烦闷。
凡是亲亲宝贝想做的事情,自己都没有办法拒绝。
事情什么时候,演变成这样被动了,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服帖了。
世欢颜由迷惘而燥怒,却有气没处XX,眼神一挑看见视野之中的药罐子,不由自主便伸手去拨那还放在火上,此刻正被里面沸腾的汤药顶的不时翻起的土色盖儿。
人家不知在房里做些什么,自己还委委屈屈在这里煎药!
“嘶——”
世欢颜惊呼一声立刻缩回了手,还未来得及查看一下红肿的指尖,便被一直温凉的手攥住,刚刚还心心念念的人儿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揽住了自己,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指,痒痒的XX气息喷吐在耳畔,出口便是温柔到让人化作春水的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无违自然而然地揽着世欢颜的腰,语调是亦是而非的忧切。
方才无违在屋里叮嘱完逝水后,担忧时间久了世欢颜心生疑窦,便折身来了厨房,刚一进门就看见世欢颜倏然将手从药罐子上收回来,咧嘴‘嘶’了一声,无违心念一动,于是上前亲昵了一把。
被无违这么一抱一问,世欢颜心中的燥怒早已丢到了九霄云外,软了身子在无违怀里轻声嗫嚅道:“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放心你那个逝水的么?”
“相比看来,还是你更让人不放心,煎个药还能烫伤了手。”
“这个……”
世欢颜脸一红,迅速把手抽回来,转了个身正对着无违,努力摆正了脸色严肃地问道:“到底为什么突然来厨房了,是不是那个逝水又给你脸色看了?”哼,喝自己的药,还敢给亲亲宝贝摆脸色,活得不耐烦了!
“怎么会。”
无违轻摇了头,微拢起眉头道:“他既然已经清醒过来了,那便不过是彬彬有礼地相迎,向我谢过了解药之事而已,昨儿我给他喂药的情形,他也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所以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