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家伦也说不出“没关系”这样的话,人家连父母都没见过,还要反过来说抱歉扫了他的兴。这种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是白搭的,好像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陪着他难过一会儿。
阿树说自己从小跟着爷爷一起过。爷爷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了,好吃给自己,好穿的也给自己。小时候自己生病,爷爷给他扎针,他哭得厉害,爷爷眼眶也会红的。这些年他是真的觉得爷爷的身体没过去那么硬朗了,可爷爷也不愿同他到省城里去。爷爷离不开这里,也许爷爷是离不开这里的山。爷爷心里藏着很重的事儿,可究竟是什么呢。
阿树委屈的是爷爷什么事儿都不跟自己讲。
“兴许时机到了爷爷就会跟你说的。”
“是吗?”阿树转过头来看着濮家伦的样子还是狐疑犹豫的,但后者的一脸确定却让他好了许多。
“也许爷爷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濮家伦歪着脑袋想了想,自顾自又说了“反正你总会知道的,你是爷爷最亲的人了,谁还能跟你抢不是?”
阿树低下头笑了,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身上没城里高中生那种不讨喜的早熟,仍旧留着一些小孩子的秉性。
濮家伦想起了严斯桐,表哥心里藏的事儿他已经知道了。现在的他还不大能干,可是他已经有目标了。虽然成绩不大好,平时也不怎么努力,可是他想自个儿还不算太笨,抓紧一把,应该能成个有用的人。就算力量再微薄,也要帮一把表哥。不光要把茶馆办下去,还要办得很好很好,让姨妈姨夫能高兴。当然如果能帮到表哥的生活上去也是很好的。即便自己也知道,喜欢的这份心思兴许永远都不能说。
赖皮鬼说他这辈子只活了一十八年,也就任着自己的性子一十八年。活着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对自己欢喜的人好,到了死了才后悔。倘若能有机会反悔一次,他绝不会再这样了。
濮家伦急匆匆地问,那怎样才能反悔。
那鬼就哈哈笑起来,说自然是没有这样法子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法子呢?想反悔就反悔,想重来就重来,简直像小孩子一样。人的命数怎么能容他这样更改呢?
濮家伦低着头,闷声问:那死是怎么样的?
这大约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赖皮鬼先是想了一会儿,而后才说“并不是很可怕的。”
濮家伦想不出死为什么是不可怕的。那鬼便继续说着,我是失足坠崖而死的。那日山里突然落了难得的大雨,像是我的命数就该在那时候了结。那是我正在山上。明明是傍晚时分,却瞬间成了午夜一般的灰暗。我失了方向,那雨滂沱而下,几乎能说是凶险了。
在山里遇大雨,是极其可怕的。连濮家伦这样的外地人都晓得。
“说也奇怪,在那样的时候,我却并不怕。像是早就明白一样,”那鬼的口气倒像在说别人的事儿“我的魂魄渐渐从身体中脱离,清明起来,才晓得自己已坠入山涧。抬眼望去,只是一道狭窄的天。这是深山里的某一处,我成了一缕孤魂,却走不出去,终于无所事事。好在遇到了一位散仙,他找到了我的一枚肩胛骨,引了我的亡灵回去。山神见我早夭,实为不孝,因而罚我在这祠堂看守,这一下,就过了五十年了。”
濮家伦自然没去过崖底山涧下,但那阴冷的刺骨仍就能想象得出。倘若被丢弃在那里,连尸骨都无法保全,会是多么绝望呢。
“你不知道,当日我是赌气上的山,我要他来找我,和我一起离开这里。然而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这辈子都不想看到他。”
濮家伦知道这个“他”是谁,他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揣摩出一些些零碎的故事,然而这个故事历经了五十年,仍旧是不完整的。
“老先生还在找你。他一直在找你。”濮家伦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13.
这并不是濮家伦头一次在山中过夏季,当然别处的度假山庄同这里相比是另一番光景。
但在濮家伦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来过一回榴石。那时候他自然还没那么高,相反的,童年时候,他的个子比同龄人还小一些。那时候,濮家伦的妈妈还穿着连衣裙,身后跟着企鹅似的傻兮兮的濮家伦来到榴石看望姐姐姐夫以及外甥。
这段在榴石度过的夏季时光没给濮家伦留下多少印象。最熟悉的也就是家里人来来回回说了好多年的几件蠢事,诸如短裤兜龙虾,或是生吃苦瓜什么的。
后面这件事儿是有照片为证的。中间一个傻小子捧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苦瓜哇哇大哭,两边全是哈哈大笑的大人。这件事完全证明了大人们的恶趣味。逗一个傻小子苦瓜比西瓜还好吃就这么有意思么。当然照片上还有一个小子,垂着眉毛一脸纠结地看着濮家伦。这小子就是严斯桐,那时候也就是个小学生。
濮家伦的妈妈指着照片说,喏,你看看,这就是你表哥,后来他就拉着你跑了,给你切了好大一个西瓜。
这些都是从前的事儿了,现在严斯桐就坐在自个儿前头。濮家伦托着下巴想着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有些东西只有时间能改变,而有些东西连时间也动不了。
“在想什么?”严斯桐大约实在被表弟古怪的毫不躲闪的目光惊扰到了,就有些好笑地问起来。
“啊,想我小时候来这里的事。”说话的人摸摸脑袋,也不把目光收回去一些。
严斯桐合上账本,扶了扶眼镜,又问“那你记得什么?”这个表弟来的时候豆丁一样大,他也想知道那家伙记得什么。
“什么也记不得了。”濮家伦立刻变得苦恼起来,两边嘴角都挂下去了。
严斯桐一脸“我就知道”的了然模样,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他已经记好帐了,这就准备收拾收拾回自己的房间了。他站起来,低着头的侧面看起来很是温和,自然垂着的手臂曾经轻轻搂在自己身上。濮家伦的目光又溜到了表哥的后腰上,这次他总算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了。
“哥……”
“怎么了?”
“往后你也睡这屋吧。”濮家伦扭扭捏捏地扯了扯睡衣袖子,仿佛那里有个线头似的。
那天早上他醒过来才算看清了表哥住的房间。兴许这屋子最早是卧室没错,但很显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已经被当作了贮藏室了。两个大柜子靠墙立着,两边是矮柜和看起来很久不用的盒子和行李箱,空气里还有一股子樟脑丸的味道。自己所躺着的单人床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挤在柜子间,并且也只有这一件家具,有在使用着的迹象。
一想到表哥自己住在那样的屋子里,濮家伦就立刻又坐立不安起来。他住在相对好的多的屋子里还挑三拣四,实在太不应该了。
严斯桐听到这话后,只是微微歪着脑袋,他说我住在那间屋子并没觉得委屈,只是觉得这样做比较好而已。
因为是哥哥,所以理所应当地把好一些的给弟弟用。这就是严斯桐的心思。濮家伦心里也清楚,他的表哥从来就是很为自己这个弟弟着想的。
濮家伦把叠在身后的两个枕头并排放好了。
“给我讲讲小时候的事吧。”
兴许就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严斯桐那晚就同濮家伦躺在了同一张床上。这是没有暧昧意味的躺着,连被窝也是两个的。山里的夜晚静得像是能听到万物长长缓缓的吐息。没有月亮的窗外只有一丁点亮,也许是萤火虫也说不定。濮家伦想着身边的人是严斯桐,心里就泛出一阵温热来,简直像躺在云朵上一样。
“你小时候傻死了。”
“啊!”云朵消失了,濮家伦掉了下来。
“又傻又娇气。”
“可是,大家都说我小时候挺可爱的啊。”
“跟屁虫似的跟着我,”严斯桐伸手拍拍濮家伦的手作安慰“但胆子死小,动不动就哭,我也甩不开你。”
濮家伦脸上有点儿挂不住“那,那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早说能怎么样啊。你也听不懂。”严斯桐侧了身体,把脸冲着濮家伦。
真是个傻小子,豆丁一样大,手臂同藕段一样。跟他说黑的地方有鬼,就吓得一愣一愣的。跟他说苦瓜好吃得不得了,就抢着要咬一口。跟他说别老跟着,管自己玩儿去,就拖着大鼻涕一路哭一路追。
跟着就跟着吧,又什么都不敢玩儿。采桑葚弄脏了衣服要哭。见到知了叫得比女孩子还响。连在浅水沟里钓小鱼都能把自个儿掉进去,还兜了一屁股龙虾。
濮家伦听得捂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严斯桐笑着拍他一掌“可是看你笑嘻嘻地跟着我,我又是特别高兴的。”
濮家伦把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真的啊。”
“真的。后来你不粘我了,我还挺失落的。”他看着濮家伦,不笑了。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有的时候白驹过隙,有的时候一眼万年。照片里两个小子长成现在的模样好像只用了聊天的一刻钟。一刻钟十几年,停下来的时候才察觉好多事情都变了,成了一道缓慢又绵长的叹息。
严斯桐很快就说累了,他一只手还枕在脑袋后面,就微微歪着脸睡着了。濮家伦大着胆子,就着手机微弱的光看着他,真是一分钟也有微弱的甜。
然后,他鼓起勇气,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表哥的嘴唇。
“什么麻烦都不用怕,我会拼命帮你的。”
14.
濮家伦是想拼命帮严斯桐的,尽管按他现在的战斗力可能只能做一些技术含量不那么高的事。好在他的心很诚,这就使得前途光明了许多。
但吃晚饭的时候,濮家伦对严斯桐说的却是“我要回去了。”
这是足够直接的话了,倒就是他一贯的风格。濮家伦向来就是有一说一的人,现如今他总算有了些小心思,于是同表哥有关的事情就能稍稍在他心里打个弯儿,琢磨一阵。只是他这个人简单惯了,稍稍绕了个弯儿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在心里想来想去,怎么样说才好什么时候说才好,最后还仍旧是这么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一句“我要回去了。”
濮家伦确实要回去了。
今天早晨,他的父亲大人打来一个电话。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濮家伦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可这迷迷糊糊之间,他也已经滚出了自己的被窝,滚到了严斯桐睡的位置,谁让当表哥的起得早,已经在楼下忙碌了呢。接起电话的时候,还能半醒半睡地一一应着,过了不多时,就突然坐了起来,登时一点儿瞌睡劲儿都没有了。
他倒是真的不得不回去了。
并且他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似乎并没有给当表哥带来什么困扰。
因为坐在对面的严斯桐听到这句话之后,只是顿了顿动筷子的手,说了一声“哦”。他的段数比濮家伦高,但也高不了多少,后者后来才知道。
“呐,明天就走。”说好的一个月时间如今只过了两个星期多,但因为是待自己很好的小姑姑生了孩子,所以觉得一定要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小侄子比预产期早了一个星期出来呢。
严斯桐放下筷子,抬了头,怔怔的模样看起来很让人难受。他似乎起先是预备要问什么的,但接下来却端了碗筷起了身走进厨房,只剩背影留给濮家伦“那你,吃完了整理东西,早点休息吧。”
濮家伦默默地啃掉了一块西葫芦,他觉得表哥声音怪怪的,好像感冒一样,而且反正自己马上就又会回来的,干嘛要整理很多行李。
下午已经同阿树和老先生告别过了,阿树正在给生得张牙舞爪的茑萝搭架子,他挥挥手不耐烦得很,他说濮家伦这种连煮药都煮不好的人在不在这里其实完全无差别。这把濮家伦气坏了。不过后来阿树给濮家伦采了一袋子桃子,这让后者心里好过多了。李老先生比他那个孙子还含蓄些,因为腿脚的缘故,所以只能坐在窗户边看看书。濮家伦不知道老先生看书的时间多些,还是看山的时间多些。
另外他倒还看到了古川先生。这位猫大人窝在一个纸箱子里打盹儿。纸箱子是阿树找来的,里面还垫了一件他嫌小了的衣裳。
同赖皮鬼也是道别了的。对于他,濮家伦更加不好意思一些。要不是知道这只鬼是好脾气好心肠的,自己是无论如何没那个勇气请假的。说到底,先前也是被鬼胁迫的呢。不过赖皮鬼却说,没关系的。并且一点也没有惊讶,仿佛老早知道的。濮家伦心里想兴许他就是老早知道了,否则他怎么能一眼就瞧出自己喜欢表哥呢。但这回离开祠堂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瞧了好几眼。
吃过晚饭,天上又飘下小雨来。不晓得是谁家的狗,一大一小在巷子里还跑得欢实。濮家伦把窗子关上了,墙边斜过来一支爬山虎的藤,被雨水打得摇摇晃晃不住点头。严斯桐收拾完碗筷就不知去了哪里。濮家伦在屋子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没见着他人也就罢了,上楼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他老爸说,因为是要把濮家伦从表哥那里叫回来,所以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因此还会亲自再联系一下严斯桐。可究竟说了没了也不知道。方才吃晚饭的时候,濮家伦倒是想再细细说的,可表哥那样子又不大关心,说了仿佛还是多事了。
他捧着热茶只好看电视打发时间。严斯桐到七点多才回来,脸色也不大好,回来径自就说有点儿累想睡了。濮家伦睡在他背后,翻来覆去,觉得今天表哥实在不大一样。可他又大不起胆子问,只好瞅着表哥合在腰间的被子。心里头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一遍,话唠一样。
出入榴石的路是要上下盘山公路的,本来就是不好走的路,倘若碰到雨天,那还要慢上一个小时。但周遭景致很好,桃红或洁白的夹竹桃花开得似乎枝条也要压弯了。只是因为路途长而险,因此每天出入榴石的车子都只有一班,过了八点就只能等明天的车了。
第二天,濮家伦是被严斯桐轻轻叫醒的。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表哥坐在窗边。这是头一次看到的光景,表哥没在楼下张罗着准备,只是坐着连着外头一抹暗沉沉的蓝。
“又下雨了。”
“啊,下就下吧。反正也习惯了。”濮家伦打了个哈欠,昨晚上念叨的太多,连梦里都停不下来。
严斯桐没接话,他揉了揉眉心,让濮家伦动作快些,赶不上车子就又得晚一天了。濮家伦想着坏脾气的小姑姑,动作倒真是麻利了许多。
到车站的路不是头一回走,之前来的时候濮家伦被严斯桐搀着,俩人撑一把伞。现在濮家伦背着他那个破烂的大背包,自个儿撑一把伞跟着严斯桐的脚后跟走。表哥一路没说话,周身一股子冷。濮家伦想说点儿什么,半天没插上嘴。好容易严斯桐回了个头,濮家伦也说不出什么大熊小熊之类的冷笑话。
车站小小的,上车才买票。濮家伦没忘来的时候车里的“好”味道,胃里又一阵酸,连带着刚吃进去的早饭也不安生。严斯桐站定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白药品,塞进濮家伦手里。表弟低头一看,哦,晕车片。
严斯桐淡淡地看了车子一眼“你走吧。”
饶是濮家伦也没想到表哥这么冷淡,他张嘴“呐”了几声,也只有抖了抖背包。
“今后,还是要好好学习的,”严斯桐没看他,低头看着别处“不喜欢归不喜欢,多读点书总是有用的。”
“嗯。”濮家伦点点头,今后他是要好好读书的。
“别老发脾气,二十几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严斯桐仍旧是别扭地低着头,伸手替濮家伦把领子翻齐了。
“唉。”濮家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
严斯桐说完摆手让濮家伦走了,后者再次抖了抖背包,刚转了身准备往前走,就听到身后的人突然扔了炸弹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