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木这一番说法,倒是把整个事情扭了过来,搞了半天,坏了大事,误了军机的洋平居然没罪,无端端跑到前线来的流川也没错,那他们这些将士辛苦打仗所为何来?
赤木性情梗直,并不太惧君威,心头不服,抗声说:“流川枫虽略有微功,也是其份内之事,天下有才之士多如过江之鲫,并非流川一人。纵然没有他,湘北国亦有其他能臣为国辛劳。”
樱木冷笑:“流川枫只是略有微功?朕来问你,湘北国库空虚,连一场仗都打不起了,是谁五年辛苦,为国筹划,使我大军可以对来挑衅者迎头痛击,令天下人知我湘北非可欺之邦的。若无流川,我们只能以财帛美人屈膝献敌,何来你赤木大将军在这里大声痛斥,说他书生误国?”
赤木默然无言,当日上书房诸臣争辩是否开战他也在场,一切亲睹,纵以他之姜桂之性也不能掩流川之功。
“你可知流川枫五年来为国家积聚财力,全无私心,更无私意,以致于仇敌满朝,而国库却渐充盈?你可知我湘北军士一应远征之物俱无所缺,湘北百姓不再为增加税赋而烦恼,受灾之民,不再为衣食无着而担心,而他这主理全国财物的高官却是竹门瓦舍,外无应门之童,内无待客之财?你可知,五年来,他操劳国事,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百病缠身,却无一句抱怨,一声诉苦,以药当酒,苦中作乐,人前犹自百般掩饰?你可知他为国已椎心泣血,费尽心神,付出一切,而无丝毫所得,还要受天下官员之怨,代天子承胆了所有的骂名?不错,天下良才无数,世间不知多少有才之人,流川枫算不得独一无二,但此等全无私心,为国为民,心志高洁之士,再难寻得。朕若不知珍惜,岂能为人之君,岂配为人之君?”他一连数问,气势凛然,赤木一时亦为之所慑,默然不语。樱木环视众将,语气越发高昂:“这次押来的粮草够三月之用,可是你们谁能肯定,三个月内就一定可以攻下江阳城。古来攻城之战,历数年而不决者多有,何况江阳城是天下少有的坚城,鱼住也非庸将。如若洋平不救流川,则三个月后,若江阳不克,也再没有人能将艰难的湘北财力打理下来,筹出足够供军的粮草,到时仍要退兵。纵然攻下江阳城,大军直指陵南京城,依然需要最好的人才为我们打点后备。否则我们大军深入敌国境内,一旦粮草跟不上,进不进退不退,反而自速其败,现在你们还认为粮草比流川更重要吗?”
樱木的一番话,处处都是理,众将竟是辩驳不得。
樱木大踏步上前,亲自将洋平扶了起来,朗声说:“就算真的可以攻下江阳城,真的可以一路胜下去,但若要舍流川性命而取此胜事,朕不为也。洋平知朕心意危难间立下决断,为朕保下这栋梁之才,为我湘北留下这柱石之臣,论起来,只有攻劳,哪有半点罪过。”他一言即出,斩钉截铁,纵倾尽天下之力也不能更改。
众将俱皆凛然,无一人胆敢抗辩。
樱木放缓了语气,沉声说:“一个国家最珍贵的不是土地,不是城池,是良才,是贤将。所以晋国虽大,但终分崩瓦解,吴虽弱小,一得孙武,即成霸主。朕虽一心求胜,但若要我舍弃我朝中重将英才的性命来求此胜,则虽胜何喜。战场上自应奋勇杀敌,无惧死生,但朕希望众卿都能安然无恙,与朕同享胜果,否则纵然得胜之喜,怎比得思念众卿之痛。朕看重的每一位重臣良将,朕要你们活着,活着去为朕震兴湘北,文治武功,成不世大业。如果要以爱臣的性命来换一批粮草,一场胜利,朕不屑为之。在朕心中,有你们每一个人,才能有湘北的江山。只要你们都在,祖宗的基业就绝不会断送在朕的手上。”他目光望定赤木,语气柔和却坚定“赤木将军,你赤木一族历代为国奔劳,苦战不止。你祖父兄弟三人,俱死于战场之上,你父亲为国征战几十年,七十岁时,犹披甲上阵,后因受箭伤,迸创而死。而今你们一族,只剩你一个成年男丁,你家中爱子才刚学会走路,你的夫人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你却已抛下娇妻爱子,在战场上为国厮杀。赤木一族历代功劳朕时刻不忘。换了被掳走的人是你,朕也一样宁舍粮草亦要救我湘北的大功臣,朕的心腹爱将。”
赤木全身剧震,扑地拜倒,哽咽难言。
樱木扫视众将徐徐说:“先帝在时,曾一再叮咛我不可忘记每一个臣子为湘北所做的事,爱惜臣下,应如骨肉。君父君父,有哪一个父肯舍得为了一批粮草,一场战事就毁了骨肉。如果朕是那样的人,又怎配为一国之君,怎么配让你们每一个人效死以报。朕宁舍粮草而救流川,同样,为了你们任何一个,朕也会做此抉择。朕是君王,朕可以一言以定流川与洋平的生死,但朕不愿你们误解以为朕只是一个护短的昏君。”
众将一齐跪倒,呼喊万岁。
赤木颤声道:“是臣等愚味,不知陛下厚爱臣下之心,天高地厚之德。”
樱木一字字道:“朕与流川洋平情义确非等闲,未必不存私心,但朕自问,所做所为,决无半点有负历代祖宗和我湘北国业。洋平不只是朕的爱将,亦是朕的好友,而流川,他不止是我湘北的重臣,更是……”他略一思忖,字字千钧“流川枫是朕的国士。国士无双,无双国士。江山易取,国士难寻,千军易得,国士无双,纵然陵南拱手送上千里山河,在朕眼中心内,也远不及一个流川。秦王宁舍黔地而取张仪,而朕,宁舍十个百个江阳城,也不能失一流川。”
这一番话说得众臣敬服无比。以往总觉得这位新皇虽勇武刚强,但适合为将为帅而缺乏王者风范。今日里却尽显帝王气度,爱将惜臣,不但能令人倾心相报舍命相随,又自有另人心服的威仪,不愧为一代帝君。
而洋平也被这一番话给说傻了,他自问了解樱木,却也万万想不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把整个情况扭转,自己的罪反而变成了功,流川的责任也似根本不存在。更妙的是,他处处占尽一个理字,让人无法争辩,还显出他重视臣子的仁爱之风,令得众将心服口服,甘心效死。以往总担心樱木无法当一个好皇帝,看来,自己应该对他改观了。
只有樱木自家知自家事,若不是情势紧急,逼得他不得不歇尽智略绞尽脑汁又岂能想出这么一番说词来。他表面上气定神闲,侃侃而谈,但暗里早已暗湿重衣,在众将心服拜倒时,心里松了口气,差点儿就两脚一软撑不住坐到地上了。这可真比在沙场苦战三日三夜还累啊。希望以后洋平和流川不要再出这种状况来整他。
但是最受震撼的却是帐外的流川。
“流川枫是朕的国士。国士无双,无双国士。江山易取,国士难寻,千军易得,国士无双,纵然陵南拱手送上千里山河,在朕眼中心内,也远不及一个流川。秦王宁舍黔地而取张仪,而朕,宁舍十个百个江阳城,也不能失一流川。”
字字句句触动心扉,在他心头激起万丈狂涛,令他情怀激荡,难以自抑。
国士无双,无双国士,流川枫何德何能得君如此爱重信任。
国士之义,国士之礼。叫人如何不甘心披肝沥胆粉身碎骨相报。犹恐相负,犹怕相负。
如此维护,如此爱惜,叫他如何相报,如何相报?
他原本身受重伤,此刻知道洋平不会因自己而被处死,心头一松,又因樱木的话而致心情激动,气血上涌,身子震了一震,竟然又晕了过去。
二十六
仙道避入静室内养伤已是三日了,三日来,他的内伤好了不少,但被匕首所伤之处因着有毒之故,迟迟不能愈合。而这等毒也极为难对付。要知道流川并不懂毒性药理,他只是胡闹也似地把自己所知的七八种毒放在一起煮,这种弄法其实胡闹至极。几种毒有的相生相克有的相捕相成。有的毒性彼此对冲,有的毒性又能互相增加效用,这等七八种毒在仙道体内乱冲,任他武功高明,内息深厚,也弄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就是他本人对于毒颇有些研究,又请来一位研毒的好友帮忙,仍然觉得无从入手。他们从来没想过世上有人会这样下毒,一种解药下去,解了这种毒,却又加紧诱发了那种毒,怎么都想不出合适的方法施药。只能靠仙道自己以内力一点一点把毒逼出来。为此,仙道被整得十分凄惨。
仙道虽然伤重,但对于大局仍然放不下,不断派人问湘北军的动态。三日来,湘北军屡屡强势攻城,没日没夜打个不止,攻势无比狂猛,可见湘北军也知道非得在短时期内攻下江阳城不可。
但陵南将士上下一心,拼力死守,虽然倍加辛苦,江阳城终保不失。
湘北军见猛攻不下,便不断派人叫阵喝骂,日日夜夜,都有人在城外大声狂骂。骂陵南君臣无能。鱼住全无本领,只会做缩头乌龟,用词之粗俗脏肮都极为恼人。
好在鱼住也知胜负决于这几日,怎么也不肯受激上当,也特地在军士中挑选嗓门洪亮口齿伶俐的,日日在城上回骂,这几日城上城下,粗语脏话倒是层出不穷,每有不少别具匠心的精典骂词问世。
湘北众人见攻不下城,又引不出对方来决战,谁不是焦燥不安,每日都有大将在城下戟指大骂。
城上的鱼住有心气他们,叮咛众将,下头湘北的将军越是气急败坏,他们越是要满脸笑容大笑不止,每每把湘北将领们气得想吐血。
这些消息传到仙道耳中,仙道大感放心,鱼住终是知兵的良帅,一旦战事有了转机,他就可以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不给湘北半点空子钻。
三日来,湘北已有撤军的迹象了。如此大军不是说撤就撤的,湘北后寨做前寨,后寨的军士纷纷拔营而起,而前寨变后寨,仍驻在原地不动,以防陵南军乘机讨便宜。等到最后一批他们才肯撤走。
陵南军上下观察到敌营这等变化,无不欣喜,鱼住吩咐众将在湘北军彻底撤走之前仍不可放松,这边已来向仙道报喜讯,并告诉他,不少将领已开始准备轻骑追击,一旦湘北后军全部开拔,他们就可以放手追杀。
一般来说,借着别人退兵之势追杀,多能缴获不少战马弓矢。
可是仙道却一再叮咛不可出战。情愿放弃追击,也不要给湘北任何反攻的机会,湘北战士出了名得勇悍,这次因粮草之事而不得不退兵放弃到手的胜果,谁不是满肚子火气,真要轻骑追杀,只怕不但不能得了好处,反而成为他们发泄怒火的对象,甚至极可能让他们捉住将领,扮成陵南兵士,借机混入城中。
鱼住听得心头凛然,心头暗服仙道思虑周密,自己几乎把这一点忘了,忙保证一定坚守城池,绝不出城予人可乘之机。
而这时,流川自昏沉沉中醒来了。这几日,他因身体虚弱,又身受内伤的关系所以一直时醒时昏。开始醒来时,望见樱木的脸容,关切的神容,心头百感交集,却又想不出一句话来对他说。樱木一直将他留在御帐中,令军医为他诊治,有时他支持不住,神智不清时,总可以感觉到一股温暖带着无尽生机自己背后涌入身体。他隐约明白那是樱木以内力助他复元。那双手那般有力那般温暖那般执着,坚决不肯放弃他,坚决要将他唤回来。如若他在平时,自然不肯让樱木在大战之时为自己消耗力量,可是现在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根本没有力量争辩。他居然在皇帝的帐中,躺在皇帝的床上,由皇帝来看护他,有时,因着虚弱无力,甚至是皇帝来一口口喂他饮食。可是他没有看到过皇帝自己吃东西,也许他心烦意乱已没有心情吃喝了,也许他吃过了,却不是在自己眼前。因为流川的饮食都很好,虽然在战场上没有丰盛的饭菜,但是却都是好米好菜。他知道前线所有人包括皇帝吃的都是糙粮,要整治出这样的饭菜已是极为困难的了。他无力地抗议过几次,樱木板着脸说这是病号饭,每个伤员都是一样的。他要不吃,樱木喂到他面前的手就动也不动,甚至可以支持一个时辰,令得他不得不屈服。
他睡在皇帝床上,皇帝无处去睡,不过这三天,樱木也根本没有入睡。樱木本人不能一直守在帐中,他必须去指挥攻城,即使希望不大,他也不能放弃。他在攻城时总是冲在最前面,一仗打完,全军稍稍休息时,他就会回帐来看流川的伤势如何。如果众将把他叫出去,也是为了商量攻城和退兵的细节。三天里,他没有半点休息,眼中早已布满血丝。而流川却连劝阻他的理由也没有。
在流川面前,樱木从来没有露出过太大的担忧,更没有发过火。可是流川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到了后两天,他情况好一天,晕迷时也可以隐约感觉到外界的事情。他听到樱木在自己床边低声呢喃,求天求地求神求佛,让他无恙地好起来,声音里有无限担忧关切。
他感觉到刚自战场上回来的樱木在他身旁呆立半响后在帐中来回踱步,然后一掌拍得桌子碎裂,也不知这等气怒,是因为江阳城难克,还是因为自己的伤势迟迟不好,才令得他如此怒气难息。
他听到樱木在攻城后回到帐中的踉呛脚步,他感觉到樱木来到自己床旁,看自己仍然气息稳定才松了口气。他听到亲兵惊呼:“圣上,你的箭伤!”
他听到樱木粗声粗气说:“没事,包扎一下,就好了,穿上盔甲也看不出来。记着,不可以让流川尚书知道。”
可是,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全部都知道,尽管他没有睁开眼睛,尽管他动弹不了,尽管樱木一直以为他不知道。
直到现在,直到今夜,流川枫终于完全醒转,用力呼吸几下,感觉胸口疼痛减轻许多,试着扶床站起,居然还有力量站立。
此刻帐中并无旁人,他勉强起立,一步一顿,一直走到帐外,看到外面一片星光下三军忙乱不堪,樱木正在居中指挥。
他知道大家是在准备撤军了,而且这个军必须撤得好,撤得妙,不能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捡便宜。
流川静静凝望樱木的身影,这个几天没有睡觉的皇帝,这个在自己面前常常傻头傻脑,最不象皇帝的皇帝。没来由的,向来性子冷淡,少有感触的他,目中忽有了让他自己都震惊的湿润。
樱木忽有所感,猛然回身,望到他的身影,一时大惊,忙快步过来,扶住他:“你好些了吗?怎么跑出来吹风,快回帐去。”说着要扶他入帐。
流川却立定不动,目光定定望着他:“真的非退兵不可吗?没有别的机会吗?”
樱木苦笑一声:“什么主意都用光了,强攻不行,也无法引他们出来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就是希望我们退兵时,他们能派兵来追击,到时我们或许可以借机捉住他们的将领,扮成陵南军骗开城门。如果最后他们还不动心,不来追击,那就真是没法子了。”
流川轻轻叹口气无语,他虽机智聪明,但并不懂兵法军事,如果连樱木也这么说,想来是没有其他的法子了。虽然樱木为他在众臣面前脱罪,但他心中何能释怀?樱木越是信他重他爱惜他,他心头却越是凄苦自责。
樱木原不是喜欢测人心意的人,可是却很清楚地感觉到流川的心思,他傻傻得抓抓头,前两天在众将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王者风范,一代令主的气度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总觉得全是你自己的责任。我知道,那天我在帅帐里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那虽然是我为了助你脱罪所说的,但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真意,并无半点虚假。当时,对着那么多大将我这么说,现在,对着你,我还是这样说的。千里陵南山河,远不及你流川枫重要,就算给我十个百个江阳城,我也不能失一流川。”
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月色温柔,今夜这耳边的声音字字句句恳切无比。
流川动容凝望樱木,流川何幸,得此君王倾心相待。流川何幸,得此至人如此看重。人以国士之礼待他,他岂能不以国士之义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