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脸上火辣辣一片,却也只能苦笑点头。
弥生怔了半晌,忍不住轻叹:“世事真真奇异,万万料不到这个一身清贵出尘之气,好象沾不到半点红尘的人,居然是整天拔拉算盘珠,每日里专门研究俗之又俗铜臭物的户部尚书。”
仙道听得这位陵南国内最富有的商人之一,赚起俗之又俗的银两来最厉害的弥生大小姐口口声声把银子说成铜臭物居然连笑也笑不出来,只是满心惊疑,他怎么来了?他为什么就偏偏来了琉璃馆,难道真的如此酷爱字画古玩,即使是伤病中也要慕琉璃馆之名而来?
无论如何,他都觉百思不解。
自当日被流川枫刺伤,他就知道这个在武功高明的人看来文弱无害的男子有多么厉害,只怕他的任何举动都自有深意。今日这种奇异行为下暗藏着什么莫测手段,琉璃馆是否将因为他的来临而面对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呢?
三十一
琉璃馆大门不过是一般店铺门大小,里间却极大,在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层层间隔,踏进门去,满眼都是古物,恍如到了另一个世界中,令人顿生思古之幽情。
流川枫看似闲适得静静在琉璃馆中细细欣赏所有的物品。时而对着壁上所挂的种种古来名家字画细细端详似在分辨真伪,时而又将那据说是传说中倾城美人随身所佩的玉坠拿在手上随意赏玩,时而又随意将那伙计口里说是某某帝王某某名士的故物拿起细看,时而在口中随意问几句。一言一行都自然随意,态度平和自在,倒似完全不存在两国敌对的问题。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风雅客人。
琉璃馆本来就没有别的客人,四五个伙计围着他,侍候一个客人。他们依着往例端水倒茶,只要流川的眼光描向任何一样东西,立刻详细地介绍这是哪朝哪代哪位大人物的故物,说得是天花乱附,让人恨不得立时买了回去才好。可事实上人人都在暗暗摸袖子里的匕首,暗中猜测这个湘北人到底有什么用意,每个人的心情都极之紧张,只打算着万一是湘北人的什么诡计,只要听到相田小姐一声号令,就先把这个人杀了,就算丢了命也不算赔本生意。
流川枫看了半晌,方才漫不经心地说:“请你们老板出来。”
几个伙计心头一跳,领头的小六子赔笑道:“爷有什么吩咐 ,我们都在这儿侍候呢。”
流川还在细细端详手上那只玉马,淡淡道:“你们这琉璃馆确实有不少好东西,这些个稀罕物价格不菲,我自然要找你们老板谈谈价钱。”
几个伙计互相看了一眼,人人心中打鼓,不知这人到底打什么主意,还是小六子的笑道:“爷是什么贵人,能光临咱们这琉璃馆,实是天大的面子,我们早接了吩咐
,爷看中什么,就算是我们琉璃馆的孝敬,只求爷一句话,保我琉璃馆太平安乐便是。咱们小生意人,也只会做生意,不懂什么国家大事,更不敢和爷谈什么价钱。”
流川枫神色不动,放下手中玉马,清亮的目光看向对方:“如此珍物,竟蒙相赐,那我更该见见你们老板,好好道谢了。”
隔墙相窥的仙道和弥生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几乎可以肯定流川是立定了心思想见弥生的了,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否湘北军已知琉璃馆的玄虚,可就是湘北军知道了,来的也不该是流川,而是其他的精兵强将才是。纵然有什么阴谋,可是让流川枫一个文弱书生处此险地为着又是什么呢?
他们惊疑,几个伙计也都心中忐忑,暗觉祸福难测,又没有接到弥生暗中传过来的指示,心里都在想着推托之词。
流川也不说话,只那样平静地淡淡望向他们。
可是沉默而宁静的眸光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人难以承受。
琉璃馆的伙计们自从跟着弥生暗抗国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随时有舍生拼命之心,本来对湘北人也是多怀怨恨的。可是被流川眸光一逼,竟觉得一股不怕死的豪气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心中实感难以冒犯于他,甚至推脱之词也难以当着这样的清冷的眸子说出来。
暗处的弥生也觉自己手下的气势尽为人所夺,暗中一皱眉,正要出去,正面和这个湘北国的神奇尚书斗一斗,看他到底弄什么鬼,可还没来得及移步,一声轰雷般的大喝,震得整个琉璃馆的人两耳生疼。
“狐狸,你好端端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随着大喝声,一个一身盔甲的高大男子虎虎生风,简直是冲一般地进了琉璃馆,身后一个卫兵快步急跑都还跟不上。
这股子气势几让人以为湘北军要来剿灭琉璃馆了,几个伙计心头一阵慌乱,就差没立刻拔了手里的匕首出来乱挥了。
不止是他们吓一跳,似乎连流川也大吃了一惊,闻言身体一晃,竟几乎站立不住,要伸手扶一下墙才能立定。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没有一点生气,眸中飞快闪过一道惊骇的异芒,怔怔望着那伟男子走到面前来。
原是樱木到城上巡军之后回到帅府要去看流川,竟然找不着人。细细一问,听守府的军士们说是流川尚书斥退卫士不要随从一个人骑着马出去了,说是要到江阳城中看一看。
樱木想到流川的身体未好,大为着急,把个帅府中下人们大骂一通。要想叫手下去找,又怕自己太过紧张,弄得全军皆知,搞不好还要让流川埋怨,所以干脆自己冲出来,满街乱找。
因他也知道陵南百姓心中不安,亦知自己帝王身份太过骇人,所以穿在身上的是一般将领盔甲,并不是冲锋时的金甲,也不令带大批护卫,只留一个侍从跟着。在街上寻找,旁人见了,只道是普通湘北将领,亦不太在意。
虽然护卫们要劝,但一来他是火暴性子,哪里理会,二来他行动如风,旁人也跟不上,三来,大家也知道这位皇上的本事,所以也就不冒着挨骂被罚的危险硬要跟着了。
樱木四处寻觅,到了这边,一眼就看到琉璃馆外的是湘北军马,他心知湘北众将是不可能有闲情到这种地方来的,立时往里就冲,果然看到了流川枫。
樱木欢喜无限冲进来。琉璃馆众人眼见这一身明盔亮甲的敌国将军突然出现,心里更是不停打鼓,流川本人亦是吓得不轻,向来思维敏锐的他,竟是怔怔望着樱木,不能说话。
而在暗处偷窥的仙道却是全身剧震,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弥生看他不对劲,忍不住问道:“怎么,这又是哪一位高人?”
仙道简直是做梦一般转头冲弥生道:“湘北王樱木花道。”
弥生倒吸一口凉气:“你确定?”
仙道仍然恍恍惚惚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置身在真实世界里一般:“不会弄错的,樱木守边多年,与我国屡屡交锋,三年前我就见过他的画象了,绝对错不了。”
弥生立刻可以理解仙道所受的震撼了。如今陵南国危,要解困唯一的办法就是行刺湘北王,可是湘北王若是出行,必是前后军士围护,若在帅府也是守卫森严,本人又是勇武过人之辈。纵然他们全部舍命一击,也未必能够成功。可是现在,樱木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且不管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但最最重要的是,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若不好好把握,则再难有如此良机。现在琉璃馆中并无其他外人。只要她立刻发出暗号,本身又与仙道通过暗门,全力袭击,任他樱木花道有项王之勇,措手不及下也难挡两大高手的全力偷袭。湘北军虽势大,但等他们闻声赶来时,也难救帝王。只要刺杀成功,纵然他们所有人死于乱军围杀,亦可无憾了。
弥生当机立断:“不要多想了,迟则生变,我们立时合力将此人击杀,无论这其中是否另有阴谋,都让他们没有机会施展。”说着便要去扳动机关。
仙道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无比复杂,望向她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樱木一死,会有什么后果?”
弥生秀眉一皱:“不过是一死而已。但值此国难,哪里顾得了许多。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我们这里打斗,就算湘北军再快,也至少要在半柱香之后才能赶到查看。若在别处行刺,就是瞬息时间亦是难以争取,你这般迟疑,岂是男儿行事之道。”
仙道苦涩地道:“弥生你女中豪杰向来愧煞须眉,我是陵南王族,本该以身许国,只是,这满城百姓……”他心中矛盾至极,一时竟不能说下去了。
弥生娇躯一颤,暗叫一声惭愧,自己竟然看轻了仙道。仙道的犹豫不是为了他自己,实是为了无数的陵南百姓。如果樱木被刺身死,湘北军将不得不退兵。可是所有湘北将领兵士的愤怒势必会毫无顾忌得发泄到百姓身上。樱木一人身死,将会有无数百姓成为赔葬品,到时不止是江阳城,还有其他所有被湘北军所占的地区都将遭到血洗。可是如果不杀樱木,则陵南国还不知要面临多么可怕的灾难,便是亡国之祸,亦非不可能。仙道是为了救国不得以才出行刺之策,可他也同样知道行刺樱木会间接杀死多少陵南百姓。只是权衡轻重之下还是不得不冒险行刺。他不存生还之念,也有着一命以酬百姓的意思,只是决心虽然如此。而今樱木竟然送上门来,他的心中,却仍是震撼矛盾。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可是也同样知道只要此时动手成功,今日这江阳城亦会在暴怒的湘北军手中成为修罗屠场。所以此时此刻,本已下定决心的仙道反而会不敢出手。
便是弥生行事向来决断,想到这一点,亦是心中惶然,难下决定。
樱木本人却浑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在他人一念之间,看到流川即高兴得上前,笑道:“狐狸,我以往怎么竟不知道你居然还如此喜欢附庸风雅,自己伤还没好,就跑到这里来了。难怪我听洋平说,你以往是个极有才气的人,还能诗善词呢。你们这些文人就是酸,一天到晚,竟研究这些没用的玩意儿。不过,我倒是从来没有听你吟过诗呢,改天写两首给我看。”兴致高昂说了一大番话,见流川竟是一反常态怔怔地望着他,一语不发,樱木心里不由一惊“你怎么了?”小心地去拉流川的手,才一握住他的手,心头就是大惊,这只狐狸,两只手怎么这么凉啊?
流川直到自己的手被握住才僵硬得开口:“作诗是以前的事了,已经多年不写了,现在心里只是有,到了手上就写不出来了。”
樱木心里有些慌乱,只觉流川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又恐这只狐狸倔犟,说出来,他又要逞强,只是强笑道:“当然当然,现在你整日就金黄银白拔拉算盘珠子,哪里还记得怎么写诗。即如此,就别在这里装风雅了,快跟我回去吧。”他心里乱成一团,只想快快将流川哄回帅府,立时就召军医过来。
流川摇摇头,默然不语。
旁人看来还觉平常,樱木却敏锐得感觉到他就连摇头的动作都显得如此僵硬,更可怕的是自己掌中的双手不但冰凉,甚至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人为什么会颤抖,无外乎害怕,寒冷或身体不适。可是这只狐狸向来胆大包天,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死更不怕自己这个皇帝,所以不存在会害怕,现在的天气也不冷,那他肯定是身体不舒服
了,这只倔犟的狐狸啊。
樱木心中一急,也不理流川的不合作,一弯腰,就将流川抱了起来,往外便走。
流川惊叫一声,万万料不到他会有这种举动,失声道:“你干什么?”
樱木粗声粗气道:“干什么,带你回帅府啊。你别恼,不就是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吗?回头我让洋平把这些全买下送你就是了,总胜过你一个人在这里望梅止渴吧。别瞪我,我知道你穷得要命,这里最便宜的东西你只怕也买不起,在这里看着也不过是过干瘾而已。”
流川心中暗恨,这个混帐皇帝不知死活,偏跑到这里,当着人家的面揭自己家无余财的底子。
几个伙计傻乎乎望着眼前的闹剧,全都没办法做出适当的反应,只能愣愣望着。
仙道与弥生听得二人对话亦是奇异,流川枫对皇帝居然胆敢称“你”,这一点或许是为着在人前不暴露樱木皇帝的身份。可是樱木的言谈行事太过匪夷所思,不象是任何帝王会做的事,最后一句话说出流川家贫的事,更让人惊异,一个户部尚书居然贫穷至此。
可是现在这些他们都无心深思,眼看着樱木往外走,两个人心中都是一片混乱。
只要樱木一走出琉璃馆,这百世难求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若要动手,必须在这最后一瞬决定。
弥生疾道:“仙道!”
仙道深吸了一口气,毅然点头。
若杀樱木或许平白令无数百姓枉死,可要是让湘北占了整个陵南,则后果更是可怕,就算是当罪人,也必须当机立断,抓住这个机会将樱木刺死。
弥生立刻抬手去推暗门。
樱木却在这一瞬,发出一声惊骇痛楚以至极点的大呼:“狐狸,你怎么了?”
三十二
手心冰凉,双目紧闭的流川枫缓缓眨开眼睛,低声说:“放下我,我头晕。”
樱木自己也给他吓得手脚发冷,忙将他小心放到椅子上,一边紧随的卫士也知机得捧过桌上的热茶递上。
樱木一把夺过,亲自端过去。
流川枫就着樱木的手喝了一口茶,舒了口气,低声道:“我一点事也没有,倒是你这样一来,风风火火,把我惊着了。”
樱木又怒又恼,又不敢发作,生恐声音大一些,便将流川震得象方才一样闭目要晕过去,只得咬着牙压低声音道:“你还说没事?真不明白你,好好儿的,不在帅府休养,偏要到处乱跑,要是伤势加剧可怎么是好。”
流川枫自然听得出他语声里的无限痛惜和气恼,只是现在却也无心回味,只低叹一声:“我不过是在府里闷得难受,想出来走走罢了,哪里就塌了天下来。倒是你,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找我。按理说现在陵南议和的臣子已至,你们一群将军应该好好研究一下是战是和,怎么居然有空满街寻我。”
樱木听不出流川的语病,只是奇怪流川怎么突然提起陵南使臣的事了。
随侍樱木的卫士静彦也知道这话不是随便当着人面可说的,但一个是做事向来不分轻重的皇帝,一个是深得圣宠的尚书,哪一个是轮得到他这个卫士来管。只得皱皱眉,回头赶了伙计们出去。
这些伙计虽然也好奇,但知道弥生自然听得到所有的谈话,俱都低头退出。
静彦自己也站到门外去守护,可不敢让外人听这么重要的事。
暗处的弥生与仙道却是清清楚楚听出语病来了。
本来方才二人是要动手的,被樱木那一声大叫惊得一愣都忘了出手。那一声呼唤无限关切在意无限痛楚担忧远远超过了一个君王对重臣的关心。就是骨肉至亲亦不过如此。
到后来流川枫说到“你们一群将军”时,弥生忍不住问:“他真是皇帝吗?”
岂有这样待臣子的皇帝,岂有臣子这样称皇帝的。
仙道心中也有许多不解,但却肯定地道:“绝对不会错,流川枫很细心, 不愿让外人知道他是皇帝,所以故意更改称呼。”
弥生一笑摇头:“我刚才偷看他喝茶时的样子,十分自然,任何臣子在皇帝手中喝茶时,都难免动作生硬僵窒,可是他做来就似再平常不过的事一般。如果那人真是皇帝,那这对君臣的关系实在有趣了。”
仙道心头微动,并不说话,二人虽亦不知流川为什么忽然提起陵南使臣之事,但这亦是二人关心之事,自然便暂按杀心,静听下文了。
“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那家伙早被赶在城外了。是他们陵南先要侵我湘北,如今我军一路打来势如破竹,眼看就能取下陵南都城,谁还耐心谈什么和。就算我答应,军中众将也没有一个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