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难得一回,龙煜没有生气,没有发火,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可怜虫。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觉得报复成功似乎也没有那么值得骄傲……
龙煜他们出来之时是傍晚,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马蹄声滴答滴答,徐韶云起初还会发出细微的抽泣声,后来很长时间没动静,大概是哭完了,两人保持着沉默的默契,龙煜在心里设想等会儿见到爹娘要说些什么,爹娘的问话要怎么回答,设想了一阵子,又有些担心爹娘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忧心他们,身体会不会吃不消,早知道刚才就应该买下那盒玉肌膏来给娘亲,娘亲一定会很高兴。
好吧,他决定了,如果这次回去爹娘能够承认他的身份,他想他可以原谅他们,甚至,等他心情一好可以考虑放过徐韶云一命也说不定……
那天的夜晚带着些许凉意,进入扬州城的那条道路上万籁俱寂,安静地有些不寻常,龙煜走着走着,隐隐能嗅到空气里淡淡的炭味,隔着那么大老远,他似乎能听见人的呼喊声、惨叫声,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抽动马鞭,骑马迅速奔出好几里,渐渐能看清火光冲天,西北角的夜空被照得如血般惨红一片,而那个方向,正是徐府坐落的位置。
心脏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扼住了,龙煜下意识地朝家里狂奔而去,把所有的一切都远远地甩在后面,就连徐韶云喊他也置若罔闻,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本能驱使着自己不停跑,快点跑,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一样迫切地想要看到爹娘的脸!
偌大的徐府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今天的扬州城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所有的人只能眼睁睁地这座曾经是扬州首富的富丽府宅付之一炬,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唏嘘感叹,龙煜闷头冲进水泄不通的人群之中,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奋力挣脱开所有上来企图拉住他的人,不管不顾地一头冲进了大火之中。
“爹!娘!咳咳……你们在哪里?!……咳咳咳……”
滚烫的空气灼烧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地他猛烈咳嗽,睁不开眼睛,耳朵里只有木头的残骸摧枯拉朽的吱呀声,用手中的剑斩断挡在面前的障碍物,经过一间间曾经熟悉的房间,客厅,没有!卧室,没有!书房,没有!龙煜感到脑子里的一根弦越绷越紧,几欲崩溃,直到他在那个属于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的双亲——
徐夫人浑身是血倒在一边,已经气绝,徐老爷捂着腹部的伤口倚在床边,奄奄一息。
“爹……娘……醒醒啊……爹!”
浓烈的烟雾不停地炙烤着眼睛,龙煜泪流满面,双目刺痛,但更痛的是心。
“云……云儿……”,徐老爷勉力张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眼前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对不起……”
龙煜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仿佛是人生之中最伤心的一天,他感到父亲的手在他的头顶摩挲,手掌心里有薄薄的茧,就像小时候被他慈爱地抚摩着一样:
“快、快离开这里……去……去京城……找……月娘……保……保护好……韶云……”
随着头顶上熟悉的温度消失,龙煜只觉心也被抽空了,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们是你的父母,你的双亲,他们是生你养你的人,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他们已经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不!!!”
龙煜发出一声悲怆的哭喊,忽然扑过去用力地摇晃着爹娘逐渐变冷的身躯,不顾一切,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给我起来!起来!!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抛弃了我十五年,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明明说好等我学好武功你们就会来接我的,你们凭什么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你们这两个骗子!骗子!!!”
不知道是怎样陷入了昏迷,也记不得后来是怎么被人救出去的,龙煜一度很想一刀杀掉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如果在那天晚上晚上他能随着父母一起葬身火海,那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距离火场咫尺之遥的地方,坐着一个呆若木鸡的少年,他抱着自己膝盖,头发被火烧得参差不齐,他的脸被烟熏地比碳还黑,整张脸上唯有那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熊熊大火,一眨不眨,仿佛已经永远定格在那里,变成了雕像。
“大哥……”
徐韶云的眼眶微红,隐约有流过泪的痕迹,他轻唤已经魔怔了的龙煜,对方没有一点反应,直到他把手掌贴在对方的手背上,龙煜怔怔地望向他,眼里的一片空洞慢慢凝聚了起来,慢慢地,里面弥漫上了一片愤怒的血红,那是比地狱的修罗还要邪恶的色彩。徐韶云感到右脸颊巨痛,整个人被一拳打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地上,同时耳边响起一阵野兽一般的嘶吼:
“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混蛋!王八蛋!你抢走了我的一切还不满意!就连爹娘你都不放过!你把爹娘还给我!还给我!”
“呵呵……都是我害的……”
喉头一阵腥甜,徐韶云大口大口地吐出殷红的鲜血,在最后的意识消失之前,他脑海中残留的景象只有那一片红莲似地烈火,还有火光中龙煜愤怒与震惊交加的神情……
第5章
有几年没有犯过这病了?
记得上一次发作是十岁的时候,他不小心跌进池子里,连续高烧三天以后灼热的身体突然变得冰寒无比,冷得他浑身直打哆嗦,那回医生都说他怕是挺不过去了,迷迷糊糊之间他听见爹整夜徘徊在房间里的焦虑脚步声,还有娘坐在身边哀哀的啜泣声,娘把他的身体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不停地唤着:“我的儿……我苦命的小宝……”
每回寒毒发作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身体里每条经经络络像是结了冰,四肢变得沉重无比,肌肤比雪还冷,心脏仿佛都被冻住了,跳动地格外吃力,整个人像是死过一回。
徐韶云时昏时醒之际好几回都能听到龙煜的声音,他时而抓着自己的衣领把他摇得七荤八素,时而在自己的耳边大声咆哮:“你敢死?他妈的谁准你现在就死?你要敢自说自话死掉当心我杀了你!”
实在没力气去纠正他话里的语病,徐韶云只关心自己的耳膜会不会他震碎了,一个紧张,竟把沉重的眼皮给撑开了。入眼的是陌生的房间布置,一点摇曳的火苗,还有灯下龙煜那张阴沉的脸,他仍旧用那种毫不客气的眼神盯着自个儿,被火烧掉半截的头发已经重新梳理整齐,衣衫换了一身,眉宇间依稀有丝疲惫,徐韶云由此可以推断自己昏睡了几天了。
“爹娘呢……”
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徐韶云嗓子干涩,声音有些暗哑。
“葬了。”
龙煜说这话的时候仍是面无表情的,可徐韶云却能听见那话音里的颤动,就像是湖面上落下的一粒细雪,飘然无迹。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良久,直到徐韶云哑声道:“我想喝水……”
龙煜扫了他一眼,起身去为他倒水,推开椅子、走动还有拿茶杯的动作都很大,显然是极不情愿,“啪!”,龙煜把杯子重重地往床头一撂,徐韶云没说什么,想伸手去拿,可是身上软绵绵地,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龙煜看他在那边努力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到底看不过去,拿起茶杯一把把他搀起,把杯沿递到他的嘴边。动作虽然粗鲁了点,但却出乎徐韶云的意外,徐韶云抬头看看他,他却烦躁地把脸别开了,徐韶云就着杯口喝下了水,茶水又凉又涩,已是隔夜茶,远没有他以往喝的那些高级,可徐韶云却觉得异常甘醇。
“说吧。”
喝完水,靠在床头歇息了没一会儿,徐韶云听见龙煜对自己说。
“说什么?”
他闭了闭眼睛,虽然知道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但不知为何徒然生出一阵疲惫,把心都掏空了似地疲惫。
“杀害爹娘的凶手……还有爹叫我去找的那个京城的月娘,还有你这个奇怪的毛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你说你不知道?!”
龙煜情急,揪起他的领子几乎把他提起来,徐韶云不惊不乱,大方地与他对视着,触碰到他平静的目光,龙煜心中的焦躁也跟着平息了点,松开手,让徐韶云靠回床头软垫上,未几,他听到徐韶云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如果没有认真听很可能就错过了:
“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儿子……”
这是龙煜早就知道的事实,可真正听他从嘴里说出来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起伏,龙煜挑了一下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可是紧接着,他就被徐韶云接下来的那句话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可能是皇帝的儿子……”
脑袋像是被面大锣敲了一下,龙煜好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来,他半信半疑地问:“这……这……这是爹娘告诉你的?”
徐韶云摇摇头,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是我自己猜到的。”
龙煜白了他一眼,那副表情好像是在说:做白日梦呢吧你?
“你怎么猜到的?”
“我听人家说,当今圣上有一名七皇子,是当年最受宠的楹妃所生,十五年前楹妃寝宫闯入刺客,仅有八个月大的小皇子被打了一掌,胸骨尽碎,筋脉震断,太医诊断已是难以存活,皇上广贴告示召集民间名医救治小皇子。后来有一名异族打扮、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揭了皇榜,他在小皇子的左胸注入一脉玄冰神铁,救活了小皇子,皇上大喜,要重重赏他,可那少年分文未取,只留下一句话,说十五年后再来取回神铁,之后就失去了踪迹。然后……”
龙煜自小生活在深山里,对外面的时事一概不了解,此时听他说得引人入胜,不觉好奇地紧,忙问道:“快说,然后怎样?”
徐韶云默然片刻,脸上有黯然的神色:“然后没过多久,楹妃的父兄被污蔑通敌叛国,楹妃本人也被扣上了敌国细作的罪名,皇上误信谗言,下旨诛灭楹妃九族,又赐楹妃白绫一条命她自缢而死。那未满周岁的小皇子原本也在诛杀的行列,可是当夜楹妃所住的月盈轩突遭大火,火被浇灭之后只发现了楹妃一人的尸首,小皇子下落不明,负责监行的太监们怕担罪名,对外只说小皇子也一并烧死了。一直到三年前楹妃一案被平反,皇上后悔不迭,这才有楹妃旧侍秘密告诉皇上小皇子未死,只是遗落民间,皇上便派人到民间到处搜寻小皇子的下落,但一直未果。”
“呸!这老头儿心也忒毒了!老婆孩子都不放过,活该不被他找到!”
龙煜听得入神,不由愤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但随后就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一点,清咳两声坐了回去。
“咳咳,你继续说。”
徐韶云耸耸肩:“就这些。”
“就这些?!”,龙煜不满道:“那你跟我说那么多干什么?”
合着我讲了那么久,你就把我当一说书的是吧……徐韶云扶住额头,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他抓过龙煜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那里的一颗心跳得缓慢而沉滞,使龙煜感到惊奇的是那触手的冰寒,虽然他身体其他地方也很冷,但这里尤甚,皮肤像是裹着一层冰雪,那刺骨的凉意随着心脏费力的跳动缓缓地渗透进龙煜的手掌,竟给了他一种错觉,那就是他掌心之下的皮肤不是属于一个活人的。
龙煜心头发怵,忙收回手,看着低下头颅的徐韶云,他不太确定地问:“你的身体里……有那个什么冰什么铁吗?”
徐韶云让自己的脑袋落回枕头上,寒毒发作刚过之后的他做任何动作都十分费力,他的声音听起来轻轻地,有着很浓重的疲倦:
“从小我就察觉到我的身体和别人不同,小时候我很怕冷,冬天的时候连续几个月都没法下床,任何一个小小的风寒都可以让我丧命,爹娘为了我不知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他们为我遍寻名医,几乎每个大夫看了以后都束手无策。大夫说我心口的这样东西很邪门,会随着我的长大吸取我体内的能量壮大自己,如果不及时取出来,我很难活过二十岁……那时候我虽然有点怕,但没有十分恐惧,因为我有爹娘陪着我,我拥有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哪怕早早死了也没有多大的遗憾了。直到后来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儿子,我不是徐韶云,我也不是徐家的少爷,我只是一个人没有姓名,没有身份,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
徐韶云娓娓道来,语气低缓,更像是自言自语,可龙煜却从里面听到了诸多酸楚,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见徐韶云在笑,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自然呢,有一种淡淡的神往……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我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每回险险地挺过去了,爹娘就会带我去庙里还愿,他们在庙里供了一个长生位,上面写了‘徐韶云’三个字,好几回我都看到娘跪在它的面前一跪就是一整天,她会对着它说很多很多的话,或是默默流泪,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可我就是知道,娘的那些话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她的那些眼泪也不是为我一个人流的……如果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不会对我那么小心翼翼怕我摔着、磕着,如果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也不会任由我胡闹瞎闹而狠不下心管束我,无论我让自己多放浪形骸,可是他们还是看不到我,他们是爱我的,但那份爱里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惜……我真的很嫉妒你,我就算抢走了你身边所有的东西,可他们依旧不属于我,你永远都是真正的徐韶云,徐家大少爷这个名头早晚都是你的,既然如此,借我几年又何妨呢?人都是自私的,反正我也没几年可以活,为了我自己,就算对不起你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龙煜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他心里一团乱,徐韶云的这些话像是水面上投下的爆竹,十五年来筑立的观念在一瞬间全部倒塌,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他心心念念所谓的仇恨还有那点子期期艾艾的委屈全他妈的是个屁!他被狠狠地刷了一把,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虚的,什么的实的,已经完完全全地分不清了,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盘旋着:
你这个天下第一大蠢蛋,其实爹娘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着你,可就在他们为了劳心劳力,为你牵肠挂肚的时候你这傻蛋在做什么?你在生气,在抱怨,在策划那个幼稚可笑的复仇!都是因为你的不理解,爹娘才会满面愁容,都是因为你,爹娘一定临走之前都无法安心离去。后悔了吧?追悔莫及了吧?呵呵,现在后悔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你再也无法得到他们的原谅了,你就一辈子活在后悔之中吧……
那股心脏揪痛的感觉久久萦绕不去,龙煜浑身虚脱地坐倒在椅子上,他的声音喃喃地,好像不是自己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