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话之顒衍之章 下+番外——素熙

作者:素熙  录入:12-17

「出发前不是才浇了水吗?神山里那种天气,晒不死的。」

「去年春天那只受伤的百灵,不知道飞回来没有?」

「我想她是成精怪了,你收留她的时候她就有些道行,你渡了灵元给她,她恐怕得了道就下山去了。」

「庖栖寺西边的屋顶不知修好了没?今天冬天怕又要被压垮了。」

「嗯,我回去之后把竹林砍一砍,想办法撑过第一场雪吧。」

尚融说着,那孩子还是不解愁容,微微垂着颈子。

尚融有些不解,毕竟要出山到人类的都市里,去念什么大学的,全是这孩子自己提出的主意。

为此尚融还为他奔波不少地方,什么参考书报名表的,现在好容易就要实现愿望了,这孩子竟显得闷闷不乐起来。

「你好好睡,明天我们搭一早的火车?」

尚融从床边站起身,温言问他。那孩子「嗯」了一声,把脚收拢回被窝里,侧着身子闭上眼睛,半晌却又睁开来,看着尚融尚未背过去的侧影。

「尚融。」那孩子唤他。

除了这孩子以外,老实说尚融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被人直呼过名字,在注重辈份的妖神社群里,已经没有长命到足以直呼他姓名的朋友存在了。

「嗯?」尚融回应他。

那孩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从被窝里又爬了起来。

「尚融,我可以抱抱你吗?」

尚融有些意外,说实在的,在出山前的一、两年里,这孩子的身体逐渐好转,话却一天比一天少,总是在竹林里一个人读着书,要不就发呆。

以前那个随时都会撒手的时期,这孩子总是很多话的,只要醒着,就会拉着他讲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似乎怕有一天忽然就来不及说了。

所以他以为这个人类长大了。或者说,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尚融重新坐回床边,那床果然很柔软,一坐就陷了下去。

那孩子见他当真回过头来,反而有些意外,犹豫着没有动作。反而是尚融先动了,他张开宽大的臂,揽过那孩子的肩,然后就像以往熟悉的那样,把那个在他看来总是过于矮小瘦弱的身体抱进怀里。

他感觉到那孩子全身僵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放松下来。两只手试探地挪往他宽阔的背,然后收紧,再收紧,紧到不能再紧。

他没听见那孩子出声,于是就自己出声了。

「小衍。」尚融的声音平静,他顿了一下。「当个好老师,嗯?」

那孩子浑身颤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尚融一向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又或者是,他总是试图让自己不要去理解。

人类的情感太脆弱,而寿命又太短暂,他们总是无法遵守自己定下的承诺。海枯石烂,毋需等到石烂,他们自己就先消失不见了。

所以他,无法理解这些,也无法接受这些。

他在第二天清晨再次打开那孩子的房门,却发现里面早已人去楼空,连行李也收拾干净了。

属于他那分的车票搁在桌上,而车票旁边搁着一张纸,纸上是他熟悉的、那孩子画符籙时独有的笔迹。

「尚融:

我走了,谢谢你十年来的照顾。

再见。

顒衍」

他看着那张纸条,人类用「再见」的时机相当怪异。字面意思是有一天会再见面,但说这句话的人却不会每个都再和对方见面。

就像那个人,在最后的最后,将精守交托给他时,依稀也说了句,再见。

再见,尚融。

再见。

尚融盘算着,现在化回身真追上去的话,无论是客运还是火车都难不倒他。

但尚融倒是不急,四年或是五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眨眼一瞬的光阴而已。不如就趁着这个短暂如瞌睡的时间,好好地想一想。

想一想,纸条上「再见」的意义,以及对他而言「再见」的意义。

想通了,再追上去,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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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对,不好意思,是……是顒衍老师叫我过来探病的。」

知诚递了床边的水罐给她,班长喝了一口水,似乎终于平静了一点,但脸还是红通通的。

「老师本来想要自己过来的,但是因为老师前几天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全身骨折躺在医院床上动弹不得,我带班上的同学去探望老师,老师问起你的事,听说你病到现在还没有来上学,就请我代替他来探望你。」

知诚似乎颇为震惊。

「老师车祸了?还全身骨折?」

班长点了点头。「据说是被计程车擦撞又被大卡车撞飞最后在铁轨上被火车碾过,所以才会伤得这么严重,医生都说能保住性命是万幸了。不过,老师人真的很好呢,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很关心我们……」

知诚的病还未完全康复,一时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有点反应不过来,身体软绵绵地又靠回床头,班长立时担忧地直起身。

「学长没事吗?刚刚好像听到学长在说梦话,让人很担心呢,学长一直叫着竟陵还是什么的……」

听见这个名字,知诚全身不由得又颤了一下。

「我……没事。」他用左臂按住微微发抖的右臂,直视着前方。

班长露出担心的眼神,半晌又开口,「顒衍老师要我转告学长,友谊赛的事情不用担心,他会想尽办法在那之前康复,回来指导合气道社。」

「想办法在那之前康复……?」

「老师说他认识很厉害的神棍,可以念念咒就治百病,跌打损伤都难不倒他,连头断了都可以接回去。」

「这比较像我爸平常会跟香客说的话……」

「总之,希望学长可以好好保重。我、我很期待今年的友谊赛!」

班长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一口气说出这些话。

「去、去年看完学长的比赛后,我……我就喜欢上拳法了,还去重看了很多李连杰的电影之类的。我……我们班上很多女生都很期待今年的比赛,也很期待学长的出场!」

班长见知诚转头望着她,忙摇了摇手。「啊……当、当然整个拳社的社员我们都很期待,只是……只是学长是拳社的主将,我……我非常佩服学长。」

班长说着说着又低下了头。知诚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把手支在屈起的膝盖上。

「佩服……啊。」他对着窗外苦笑。

班长偷瞄了知诚的侧影一眼,又低下头。

「而且……今年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拳剑两社的友谊赛了……也说不定。」

知诚转回头来。「最后一次?你不是二年级吗?明年也还是会举办友谊赛啊。」

班长露出有些寂寞的笑,低头看着交握在膝上的手。

「嗯,因为我……我可能要转学了。」

「转学?转去哪里?」知诚有点惊讶。

「转去大城市,我的姑姑住在台北市,她在那里有多馀的空房间,以前我爸很照顾她,所以她说如果我要去台北念书,可以住在她那边,她也会帮我办好学籍。」

「可是……为什么忽然要转学?归如不好吗?」知诚问。

虽然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不深,但归如是个小地方,归如高中也是个小学校,知诚从小在归如土生土长,街坊邻居同学朋友差不多都那几个。而会选择在归如念高中的子女,通常也会念到完,一届八十多个同学,最后通常也会一齐毕业。

除非遇到重大的问题,否则极少有学生会中途转学或搬家。

「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班长忽然把头抬起来。

「知诚学长,你……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相信啊,为什么不相信?」

知诚的坦率让班长瞪大了眼。知诚抓了抓额角,有些腼腆地开口。

「嗯……老实说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我爸爸他,不是观音庙的庙祝吗?虽然就儿子的眼光我觉得他比较像神棍,但是我爸他好像真的有一点点那种能力,只有一点点就是了,而我好像也有遗传到一点那种能力,我和我妹妹都是。」

「那种能力?」班长一愣。

「嗯,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可以看见各种奇奇怪怪东西的能力。」

知诚叹了口气。

「也不见得是鬼,有时候是像妖怪之类的,有些东西根本就长得像人,但你就是知道他不是存在于这世上的事物。像是我和我妹妹小时候上厕所,都会看到冲水器上吊着一个像人类娃娃一样的东西,还会晃手晃脚地唱歌,我爸说那是我们家的茅坑神。

「还有小时候我只要晚回家,都会看到转角有个穿黑色风衣的大叔,伸手帮我指路,好像怕我找不到路那样。我爸也说那是我们庙里的槛神,小时候我们进庙里,长辈不是都叫我们不可以踏门槛吗?就是因为上头有神,他会指引迷路的小孩回家。」

知诚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班长,又继续说。

「不过我的能力很微弱就是了,大多数东西都不是看得很清楚,就我那个神棍爸爸的讲法,好像只有道行很浅的妖魔鬼怪,我们这种半吊子的才看得见,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妹妹的能力好像比我强一些,她可以触摸到那些东西,但我不行。」

班长开口了。「那知诚同学看过……看过那个跳楼的人吗?」她冲口而出。

「跳楼的人?」

知诚眨了眨眼,随即想到什么似地抬头。

「啊!你是说那个每个礼拜三太阳下山那一刻都会从楼上跳下去的妖怪?有啊,我看过很多次了,其实也不只在学校里看过,那好像是一种特殊的妖怪,我爸说只要哪个地方有未成年人跳过楼,那地方就会出现那种妖怪,一直到有什么人消灭他为止。」

班长捏在裙上的手一紧。

「那是妖怪?不是鬼?」

「唔,说是鬼好像也可以,我爸说过,妖也好鬼也好,都是人类拿来称呼异己或自己不喜欢事物的说法而已。所以明明是男生却长得像女生,就会被称为人『妖』不是吗?还有一天到晚听到人骂别人贪吃『鬼』、爱哭『鬼』之类的。」

知诚见班长一脸怔然地望着他,抚了抚后脑杓。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讲得我好像很懂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我爸的话也不能全信,就像他常说什么归如是宝地,很多神佛居住在这里,这里也通往神山唯一通道之类的鬼话,明明就是个没落的小镇而已。就是这样,我妈才会离开我爸也说不一定。」

知诚说着就掩住唇,似乎后悔自己说得太深入的样子。但班长看起来已没再细听,似乎在思索别的事情。

「所以……所以……那不是壁丹同学来找我复仇吗?那不是鬼魂,只是妖怪?」

「壁丹同学?啊……你是说去年那个事件?」

知诚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你遇到壁丹同学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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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诚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你遇到壁丹同学的鬼魂?」

班长微微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知诚听着她把恐吓信的事情说了一遍,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这不可能啊……如果是人的魂魄,我爸爸说,多数人魂魄是很轻的,魂魄有魑魅魍魉四种形态,随着留滞在阳间时间越久就越稀薄,而原则上人死后化成的东西,就算是强度最高的魑,也不可能碰触到阳间的事物,否则阴阳两界早就大乱了。除非……」

「除非什么?」班长着急地问。

「除非那个死去的人,在死前遭受到极大的痛苦,或怀有极强的执念,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化为某种我们称之为妖怪或鬼怪的东西。这时候他们会获得另外一种生命的原动力,持续保有生前的肉身。但这样的生物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那个壁丹同学……会不会,已经变成那种东西了?」班长问。

知诚抱臂坐在床上。

「唔嗯……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我爸说过,就算是那种东西,如果要变得像人类一样会说话会思考,也是要经过相当的修练的,像是白蛇传什么的,白素贞不是也修行的一千年吗?」

知诚思索地继续说。

「如果要写那种血书给你,还懂得塞到你的置物柜,那就代表那个东西至少具有相当的智能吧?那个叫壁丹的学弟,去年才跳楼自杀的不是吗?就算变成那种东西,短短一年的时间,有可能变得跟白素贞她们一样吗?应该不可能吧……呃,桃惜学妹?」

知诚叫了班长的名字,原因是班长竟然掉起泪来,她的眼睛还直视着知诚,但是眼泪已经成串啪答啪答滚了下来,嘴唇还跟着颤抖。

「呃,对不起!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知诚有些惊慌,床边找不到卫生纸,知诚只得把自己脱下来的睡袍外衣递给她。班长也接了过来,拚命地在眼角抹着。

「对……对不起。因为听了学长的话,忽然……忽然觉得好安心……忍不住就……」

班长一边哭,一边说着。

「我担心了好久,好几个月都睡不着觉。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是壁丹同学来找我们报仇,我觉得自己好糟糕,明知道见死不救是不对的,还放任那种事情发生。这一整年……我都在回想那件事,想说要是可以回到过去,我一定会去报告老师的,这样……这样壁丹同学搞不好就不会死了……」

班长把知诚的睡袍哭得一片潮湿,她把眼镜拔下来,用力地抹着眼角,忽然又强笑起来。

「对、对不起,我哭起来很难看吧?明明是来探学长的病的,我却净讲些自己的事,对不起,实在很对不起……」

知诚看着班长涨红的眼眶,一时声音有点沙哑。

「不,没有,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这种事。唔,就是我有阴阳眼的事情。」

班长看着知诚,忽然露出一抹笑容,或许是平时给人拘谨的印象,这样突如其来放松的笑,又是在摘下眼镜的情况下,虽然班长并没有因为摘下眼镜就变得惊为天人,但感觉的确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知诚学长,我……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把顒衍交托的探病用礼品交给知诚后,起身离去前,班长忽然低声问。

「嗯,尽管问啊。」

班长犹豫了一下,才深吸口气。

「那个……请问学长,现、现在心里有在意的人吗?」

知诚怔了一下,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个人影。那个倨傲的身影、轻蔑的神情,还有转身离去时,在他耳边呢喃的话语……

「竟陵……」知诚喃喃出口。

「什么?」

知诚蓦地清醒过来。「咦?喔,啊,应……应该不算是有吧。」他尴尬地答。

「真的吗?那太好了!」班长忍不住叫出声来。

看着渐露喜容的桃惜,知诚忍不住又开了口。

「桃惜学妹……」

「叫我桃惜或小惜就可以了。啊……请、请不要误会,我绝不是藉机跟学长偷拉近关系,只是觉得这样比较短比较简便比较好叫。」

「……嗯,我不会误会。桃惜,你知道竟陵这个人吗?」

班长看起来有点意外。「嗯,说、说知道当然是知道,他是我们二年级的名人,可是我想竟陵同学应该不认得我吧。」

「竟陵他……有没有什么特点?」知诚凝起眉问。

「特点?」班长怔了怔。

「嗯,什么都可以,比如他的小习惯啦、他喜欢吃的东西,他的星座血型,或是他喜欢的女生之类的,什么都可以。」

「唔嗯……这个,好像没有听说耶,有、有很多女生喜欢竟陵同学倒是真的。」

「那他有没有特别和什么人熟?」

「好像也没有,竟陵同学大部分时间都独来独往,好像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在剑社的时间,往往一下课就不见人影。上、上次我和阿芬为了班际活动的事去隔壁班找他,男生班的同学都说他早就已经回去了。」班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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