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而张鹤龄的无耻让朱厚熜叹为观止——他居然向顺天府上告,说是他的佃户们都是暴民,要求政府出面剿灭。
顺天府也是欺软怕硬,朱厚熜还没来得及整顿这个就在脚下的市政府衙门,他们也不清楚朱厚熜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只管
带着人去了张鹤龄的庄子上,开始镇压闹事的佃户们了。
若是那天不凑巧,估计这件事也就是作为一次小骚乱被顺天府轻描淡写的记录在案了,不管谁是谁非,就算是佃户们都被
杀尽了,府尹大人大约也是不为所动。
只是,事有凑巧了。正在京郊训练的禁军路过,正好看到了交火的场面。
说是交火,还真是夸大了,当时的情形,按照朱厚熜手上的报告来看,只不过是官府衙役们连同寿宁侯府的家丁们一同在
虐杀反抗的佃户。
不明所以的禁军不敢轻慢,这总是大明的地界,大明的子民们在互相残杀,他们不可能当作没看见。于是大军开了过去,
正挡在势单力薄的佃户们之前。
第五十七章:寿宁事件
在京城,说起来禁军,也是让人暗自咬牙。禁军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兵老爷们也都是为害京畿的主力。
只是现在,却是他们在做好事了。这不仅仅是因为禁军平常再怎么作威作福,年纪轻轻的二十来岁,总还是坏不到完全泯
灭了良知,还是有着血性和正义感的;这更是因为他们的主官,禁军副统领之一,是非常了解当今皇帝心思的一个人。
于是朱厚熜再次见到了这个名字,陆炳。因为就是他带领着神机营的禁军,见义勇为一般地做下了禁军成立以来第一件处
于义务行为的利国利民的好事。
陆炳和朱厚熜认识的时间真是不短了,就算最近疏远了,但是有十来年相处经历的他自然很清楚,朱厚熜对于老百姓的看
重,绝对是要超过一个不知所谓的太后的哥哥,一个过了气的外戚侯爷的。再者,当时的情形,佃户们的样子实在是很惨
的,任何一个有良心有怜悯之心的人,都不会视而不见的走过去。
虽然陆炳报告时说的是,他也不是很清楚当时的情形,只是不忍见百姓惨遭屠戮,即便是佃户们有过错,也应当送交官府
处置而不应设私刑,这才上前阻拦。但是朱厚熜知道,他这只不过是胡扯八道,推卸责任,免得得罪了张鹤龄惹祸上身。
像陆炳这样一个谨慎又理智的人,义愤填膺估计是会有的,但是出于激愤,贸然的就跟官府还有寿宁侯对上了,这种事他
绝对不会干。寿宁侯府的家丁们都是统一着装,因为平常在北京城就是横行霸道惯了,非常出名;而顺天府的衙役们都是
一身标志性的皂衣,锦衣卫任职的陆炳不可能糊涂到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他绝对是明知道这是张太后的娘家人,知道那是顺天府在“执行公务”,却还是上前阻拦了他们。不过陆炳这回做的这件
事,实在是让朱厚熜非常满意。
当禁军拦在了两方人马之间,打斗自然而然的就因为双方接触不到而停止了。毕竟论战斗力,即便禁军都是些老爷兵,也
不是这些平民百姓和寻常的家丁衙役可以对抗的。更何况现在的神机营也算是正在整改过程中,有些焕然一新的感觉了。
于是寿宁侯府顺天府衙门一方开始跟这群打不过又不让开,搬出来寿宁侯府的名头也没有撵走的来路不明的禁军交涉。而
背后的一方,则是禁军在跟佃户们交涉——这群佃户们的情形实在是惨,禁军看不下去了,要求给他们包扎医治一下;而
佃户们已然是惊弓之鸟,对于清一色的军装打扮,一看就是官方人马的禁军不能信赖。
两方谈判,彼此都不怎么顺利,于是谈啊谈啊的禁军去京城报案的人带着顺天府的府尹来了。顺天府尹自然是知道自家衙
门这次的行动的,只是他没想到,本应该很顺利的完成的任务,会撞上了禁军而拖延到现在。
开始的时候,顺天府尹贺方正还是很客气地跟陆炳交涉。他不清楚陆炳是个什么来头。禁军副统领的职位,可以是纨绔子
弟,也可以是平民出身的武举进士。如果没有背景,那么他也不会看在眼里;如果是哪家的公子,那也要掂量一下跟寿宁
侯的份量孰重孰轻。
于是最终没有老爹在朝里撑腰,也没有什么得力的同僚,连爵位都没有的陆炳,最终是让贺方正不耐烦了。陆炳的名号虽
说在朱厚熜的近臣之中还是很响亮的,但是到了官职不超过五品的基层,反而没有几个人知道了。于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陆炳这个名字的贺方正很不客气的警告面前这个明显还是少年的禁军副统领,陆炳,告诉他如果禁军不让开,他们可就是
得罪了张鹤龄,寿宁侯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陆炳郁闷了,虽说他自觉自己是个很谦逊的人,但是谦逊也不是意味着谁都可以猜到他头上他还乐呵呵的。事实上打从他
来到京城,除了他的老妈和老师,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不客气的跟他说过话。就算是某回他冒犯了皇帝,皇上还是好言好语
的跟他说话呢。
于是表面上是文质彬彬的贵公子,本质上也还是十六七岁少年气盛修炼还不怎么到家的陆炳也很不客气跟贺方正说,这次
他们禁军是绝对不会让开的,管他什么张鹤龄还是张鸟龄的,在京城的地盘上就是不能这样。现在他们这些人,这样的暴
行,禁军看不过去了,所以这闲事是一定要管的了。他们禁军胃口好,上来多少都能吃下去。
于是谈不拢的两方面剑拔弩张,就差没有一声令下打起来了。神机营一向是使的火枪,排成了三排连射的阵势,黑洞洞的
铁管子正对着顺天府尹的脑袋。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因为另一方势力终于赶到。京城现在最炙手可热的两个人之一,最亲近皇帝的朝臣之一,嘉靖
朝改元以来升官速度最快的大臣,如今已经稳稳当当在内阁预定了一个席位的户部尚书,夏言夏大人,带着三千营的禁军
跑来了。
这个夏言夏尚书,对于顺天府尹来说份量绝对是要比没有实权的张鹤龄重的。身为户部尚书,他居然能调动禁军,从这一
点上就能看出来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于是贺方正抖一抖衣摆,哈着腰上前去,准备跟夏言套套近乎,然后恶人先告状一
下。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夏言却先跟一边上站着的陆炳拱了拱手,道:“陆公子,夏某来迟了,所幸未曾酿成大祸,公子担待
了。”
这下子贺方正傻了眼,他可没想到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居然能让夏言跟他拱手为礼。陆炳却是五脏六腑都熨帖舒
服了。他在夏言面前也不敢托大,忙道不敢。
这么一场事就如此烟消云散了。顺天府灰溜溜的回去了,寿宁侯的家丁们被羁押,而佃户们则被一同带到了京城——一来
他们也是斗殴的一方,二来也怕张鹤龄对他们不利。
不过这样一来,朱厚熜可算是记住张鹤龄这个人了。什么样的情形,让一贯胡作非为的禁军都看不过去了,那该是多残忍
暴虐的行为!这个张鹤龄,只怕他还觉得这是他外甥的天下,他是皇帝的舅舅,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就算不提这个,单只是那一刻消息传来,说京城郊外有佃户动乱,就足够吓死朱厚熜一回了。这时候正是敏感的时候,任
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不得。朱厚熜又是才被吓过一回,现在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状态,忽然在家门口来了这么一
出,是想考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吗?
于是朱厚熜彻底的恨上了张鹤龄,孙敬亭很识相的在两天后的大朝会上,当着张鹤龄的面念了他精心撰写的弹词。
话说弹词这个东西,打从朱厚熜让都察院去地方上当检察官就很少出现在朝堂上了。大臣们都是十几年几十年如一日的在
朝堂上混到现在,看不清楚皇帝的意思的,早就回家卖红薯去了,或者运气差一点,跟孟婆讨汤喝了去了。他们当然很快
就心领神会——这个新上任的皇上,不喜欢看到骂折,不喜欢弹劾。
所以现在除了朱厚熜亲自授意的,朝堂上基本上很难看到弹词骂折了。
不过孙敬亭很明显是朱厚熜授意他写的这份骂折,于是朝堂上众人也都不动声色的听着孙敬亭抑扬顿挫的念着他那文采斐
然的骂折。有几个油滑的,满脸赞同的神色不断点头,就好像他们是和孙敬亭联名上了这个折子一样。全然看不出,或许
就在昨天晚上,他们之中还有某个人给张鹤龄送了一只白毛鹦鹉玩赏。
然而就算是所有人都沉默,有一个还是不能缄口不言的。这个人自然就是孙敬亭弹劾的对象,寿宁侯张鹤龄。
要让朱厚熜说,这个张鹤龄能混成现在这副人模狗样,真得多亏了他有个好妹妹。张太后算是挽救了一个必定会死于饥饿
的无能的人,张鹤龄这样的,如果没人养活,骨头基本上早就回归大自然,欢快的进入自然界的物质小循环之中了。
或者说,他这样是因为长期养尊处优又不干活,有用的机能都退化了?朱厚熜摸了摸下巴——那里刚刚长出来三根软软的
细细的胡子,他没舍得刮——认真的考虑了一下陈皇后的家庭情况,是否应该以张鹤龄为鉴,降低一下陈家的供应标准。
不过就算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退化,张鹤龄先生原本的智商估计也不会怎么高。因为他实在是太二百五了。
孙敬亭还正念着呢,张鹤龄就跳了出来,一把打掉了孙敬亭手里捧着的奏折,揪着孙敬亭的衣领,大叫道:“皇上!这浑
人胡扯八道!皇上杀了他!”
朱厚熜看着金阶下面的所谓国舅,嘴角抽搐了一下。真是太囧了……
参照张太后的年纪,张鹤龄算起来大概要有五十多岁。可能是常年酒色犬马,掏空了身子,面相看起来苍白衰老,倒像是
有六十。两眼浑浊,神志好像还不怎么清醒,嘴里歪歪咧咧的,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拽着孙敬亭就要打。
孙敬亭却是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虽然不至于像王守仁似的,一身瘦骨,却也真不是个健壮的人。朱厚熜估摸着,他顶多也
就有一百斤(按照每斤500克计算,也就是五十公斤,不是明朝流行的一斤十八两……),再加上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
,如果他没有脸上明显的胡子,再年轻个二十岁,现在的场景还真是酷似恶俗武侠小说中几乎必然会出现的,恶霸调戏良
家少女(少男?)的情景。
那我要不要充当一下英雄,上去救个美?朱厚熜被自己的想法雷到了,然后他赶忙清空了自己脑袋里的胡思乱想,解救了
水深火热中的孙敬亭。
“张鹤龄!你好大胆子!朕的面前你就敢对朝廷命官动手!还对着朕呵斥起来!谁给你的权力!”朱厚熜用力拍了一下龙
椅的扶手,啪的一声,他自己的手也麻了,“真是太嚣张了!你真以为这天下是姓张!侍卫呢!怎么还没有上来把他打下
去!”
事出突然,能反应过来的都是机灵人,自然是一个字都不多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做,免得惹祸上身;反应不过来的还
在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幕,直到皇帝的怒喝惊醒他们。
侍卫们这时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张鹤龄按倒在地。孙敬亭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晃了几下才站稳了,整整自己的
衣领衣襟,官帽已经歪到了一边,头发也乱了。至于念到一半的奏折,倒是方绪好心给他捡了起来,只是这会儿估计他也
没心情念下去了。
张鹤龄趴在地上,还在胡吣:“皇上你可不能打我!我们家可是对你有功的!你要杀了那个乱臣贼子!皇上……”
朱厚熜有些被他气笑了。应该夸奖他好歹还是知道“乱臣贼子”这个词的吗?张家什么时候对他朱厚熜有功了?他这个受
益人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用朱厚熜下令,侍卫头领也知道这位侯爷的嘴巴是不能再让它张开了,要不然今天这整个朝堂上的人,耳朵都得跟头分
家。于是他使了个眼色,按着张鹤龄的侍卫们手脚麻利的给张鹤龄嘴里塞上了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
世界终于清净了……
朱厚熜有些郁闷,打从他到了北京城,就没怎么太平过,总是会遇到一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人。
不过现在不是想自己的运气如何的时候……朱厚熜向着底下不停地用那双看了就让人厌恶的浑浊眼睛盯着自己,不断的表
达出毫不掩饰的怨恨的男人,倏然笑了。
还真是个坦诚的人啊……这样的人,也算是珍贵而稀有了,要好好保护起来!
那么就送到全京城护卫最严密的地方吧……
第五十八章:京城清整
朱厚熜向着下面一挥手,道:“把这位口口声声说对朕有恩的张侯爷,给朕请到诏狱去!让陆指挥使好好问问他,他到底
做了什么好事,让朕都被惠及!不问明白了,就不用回去了!诏狱是个好地方……吃喝花销,全都是官府负担了,一个子
儿都用不着侯爷的。想必,侯爷这样廉洁谦谨的性子,该是很喜欢的。”
他话音刚落,下面侍卫们已经行了礼,然后一阵风似的,拎着张鹤龄就退下去了。这手上的力道倒是让朱厚熜叹了一句,
张鹤龄少说也得有一百八十多斤吧,那个领头的侍卫,一只手就把他拎下去了,估计功夫也是不错的。
诏狱是个著名的地方,虽然现在诏狱是在陆炳手上的,经过了整顿,风气比以往好,可是毕竟还是从属于锦衣卫的监狱,
审问的手法还有看管的严密,甚至是监狱里的住宿条件,都不是其他的监狱可以相提并论的。
像张鹤龄这样的,惹怒了皇帝被金口玉言亲自下令投入诏狱的,基本上在他交代完这辈子干过的所有不正当行为之前,他
是不用想出去了。
而诏狱的工作能力和效率明显都是一流的,张鹤龄在诏狱没有多受几天罪,那次大朝会之后的第三天,黄锦就递上了陆炳
的奏折。张鹤龄全都招认了。
朱厚熜随手翻开折子,里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着张鹤龄这些年来所有作奸犯科的事情。从他妹妹张太后当上了孝宗的皇后之
后的第一年,他曾经强买了京郊一个富农三千亩良田,到前几天他在自己家的庄子上增加田租的始末,都清清楚楚的写了
出来,数字精确到一钱银子。
不过这个人说坏,坏的还真不够水平。张鹤龄的确不是什么善茬,坏事做的也不少。只是翻来覆去,他做的坏事都是一个
模式的。比如强占田地,压榨佃户,强娶民女,收受贿赂什么的。没有哪一件不一样的,能让人眼前一亮。
按说,他是个国舅,后来正德堂兄继位,他是皇帝的舅舅,能干的坏事多了去了。这个人的人品又很明显是非常不怎么样
的,有没有良心还得另说,可是他这么一个有能力,又无所顾忌的一个坏蛋,却也只是干了同一类型的数件坏事,看来这
个人的智商真的挺低的。
这让朱厚熜有些遗憾。当然他不是遗憾张鹤龄没有干那么多坏事,他是对于少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拿张鹤龄开刀对付京师
权贵们儿感到遗憾。
张鹤龄做的坏事虽然多,但是就算是全加起来,也不够判死刑的——他还有个侯爵在身上,关键的时候很能够保他一命。
张太后还活得好好的,要是真处置了张鹤龄,估计老太太就要跑过来闹腾了。到时候闹大了,不给她个说法,做惯了人上
人,在皇宫从来都是掌权者的她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