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佑苦笑了一下,两人各执一铲,朝梅花树前土地向下挖掘,半晌杨一峰道:「你瞧那是不是块衣角?」所指处果
然露出一片衣角,白绫沾土,仍看得出材质上好。
李宗佑喜道:「不会错,肯定是怜雪。」
两人才又要动铲,忽然凭空刮起一阵强风,两人大吃一惊,各退几步,伸手挡面。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等风静下来,
一看,土坑又恢复平坦,坑前竟站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二十五上下,一身白衣,衣角绣梅,容貌孤傲冷漠,一头银发及腰,薄唇紧抿,眼中微有愠色,冷冷与两人对
看。
杨一峰也算见多识广,心里知道此人非人,陪着笑拱手道:「敢问兄台姓名?为何阻我等寻人?」
「寻人?」男子冷笑了声,傲然道:「吾名梅君,乃此梅林之主,二位在吾林中恣意挖掘,吾很是不快,还请二位速
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是梅树仙。」杨一峰低声对李宗佑道。
李宗佑微微点头,拱手笑道:「敢问兄台可知怜雪此人?」
梅君脸色略略一凝,「请二位即刻离开。」
「怜雪滞留人间,无法超生,必有心愿末达,或者——」李宗佑顿了顿,「无法达成。敢问兄台,怜雪可是埋在兄台
本命树下?为何兄台不让一见?」
梅君神色十分难看,眼中隐有怒火,但仍是冷声道:「再不离开,休怪吾不客气。」
此事久办不成,杨一峰已是不耐,梅君又态度傲慢,弄得他火都上来了,他本来就没有李宗佑那种好脾气,此刻也管
不上对方会仙法他不会,指着梅君人骂道:「你说吧,你还是个仙呢,看你的态度,怜雪的三魂七魄肯定给你扣着是
不是?你扣着他魂魄干嘛?他又没有内丹可以给你增进修为!你弄得人家不能投胎,他天天来吵我们,我们还要睡觉
不要?赶快把事情解决了放我去睡吧!」
李宗佑知道他就是这脾气,失笑不语。
梅君冷眼看他,也是不语。
杨一峰更火,恨恨道:「好好好,你这梅花,明儿我就搬堆柴火来,把你整个林子烧了!让你去做梅花鬼!」
梅君冷笑道:「哼,吾乃梅仙,岂惧凡火?」
杨一峰眼珠一转,大笑道:「西郊有间阴庙,供奉千年冥火,我去借来,照样烧了你!」
梅君这才有些变了脸色,死瞪着他。
李宗佑知道他在骗人,可非常时刻,于是笑着附和道:「那冥火厉害无比,你上次不是用此烧毁一间宅院?宅院中数
十恶鬼,尽皆化为灰烬。」
杨一峰见他配合,心里大乐,哈哈大笑道:「不错,凭我符火或还力有未逮,就让我去借这冥火,看此梅林能烧是不
能烧!」
梅君略惊,怒问道:「你是道士?」
杨一峰傲然道:「正是!」
李宗佑心道:画画符、耍耍剑、骗骗人,真专业道士也。暗自忍住了笑。
杨一峰见梅君稍有震慑,打蛇随棍上,喝道:「喂,梅花,你扣人魂魄,此乃阴损行为,这道行还要是不要?我今受
人之托,识相的就把怜雪交出来!你这样害他,到底是何居心?」
梅君狠狠一震,失声道:「吾害他?」失魂落魄地呆立半晌,苦笑道:「罢罢罢……」
他话音方落,一个白影在他身边慢慢浮现出来,黑发白衣,手提灯笼、秀颜含笑,正是怜雪。
此刻乌云蔽日,林中微暗,只他手中灯笼,白光映目,灯笼上墨梅绽放,栩栩如生。
「果然是你!」杨一峰指着梅君大声嚷嚷,一副见到仇人的样子。
李宗佑见梅君神色忧伤,忍不住拦下杨一峰的举动,温和问道:「所以怜雪确实是埋在你本命树下?」
梅君淡淡道:「确实。」
「敢问你为何扣住他三魂七魄,不让他投胎?」李宗佑又问,见杨一峰还打算骂,赶忙再将他拦住。
梅君踌躇半天,忽然将怜雪一把搂入怀中,凄声道:「请你们不要把他带走!」
两人愣然,杨一峰也冷静了,与李宗佑对一眼,疑惑道:「喂喂,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你干脆点说出来好不好?
」
梅君静默不语,更是将怜雪抱紧,怜雪也不挣扎,静静把头靠在他肩上。
李宗佑尽量温和地道:「我们并没有强硬地要把他带走,只是他来相托,我们不得不寻找真相,还请梅君将一切告知
,怎么做我们也好商量,是不是?」说完用手肘撞了一下杨一峰。
杨一峰反应过来,立即道:「是啊是啊,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做主,我们都是讲理的人嘛,不会随便把谁带走的。」
心道若真要抢人,我打也打不过你,还能带走谁呀?
梅君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微微动容,深吐了口气道:「好,那吾就告诉你们事实。」
第二章
终于说服梅君告知真相,两人连忙洗耳恭听,越听越是惊异。
却说那穷人苏奇自从路过倚翠楼院子,望见怜雪一眼,便有些魂不守舍,拿钱去见了怜雪一面。他是个穷秀才,腹中
有诗书,可是偏偏没有考运,眼看着家里的财产都要给他用尽,对着这似雪人儿忽然生出个歹念来,便用尽心力去哄
,怜雪身在青楼,哪看过什么谦谦君子?不由动心,却不知这人别有用意。
苏奇去了两次倚翠楼就没钱了,于是跟怜雪约了在花园见面,夜阑人静时,怜雪提一只白灯笼,默默等他。
后来两人终于约了要私奔,于是怜雪带上财产跟着苏奇走,哪知苏奇要钱不要人,竟将痴心相许的怜雪杀害,把尸身
带入梅花林中掩埋。
「那、那苏奇怎么又死了?」杨一峰愣问。
梅君寒着脸道:「吾杀的。」
李、杨两人失声道:「你杀的?」须知神仙之辈不可滥杀凡人,纵是路见不平,因果轮回自有定律,也轮不到梅君来
赏善罚恶,私杀凡人将遭天谴,那可不是说笑。
梅君显然也知道此事,只是低叹口气,又将怜雪抱紧。
杨一峰搔头道:「好吧,这事说紧迫也不紧迫,我慢慢找法子替你化解天罚就是……」
李宗佑失笑着摇摇头,「同情心又泛滥了。」
杨一峰横他一眼,转头对梅君直截了当地问:「你喜欢怜雪是不是?」
李宗佑失笑道:「你怎么这样问人家?」
梅君倒是不很介意,直言道:「从他一次上山赏梅,吾就喜欢他了,这灯笼……这灯笼就是吾给他的,支架是吾的梅
枝,糊纸是吾的花瓣,上面这枝墨梅也是吾亲手所绘,那时他笑得很是开心……」又流露出落寞神情,缓缓道:「吾
如何能料到他竟拿这灯笼做与情人幽会时的暗号?又如何能料到他竟被那人所害?」猛然抱紧怜雪,痛苦地道:「若
非吾是花木,离不了本命树,吾早入城将他带走,又怎至如此!」
怜雪被他紧紧抱着,仍是不发一语,只是默默靠在他怀中,浅阖着眼,很安心似的。
李宗佑踌躇半天,才道:「所以你不让他的三魂七魄离开?你希望他一直陪你吗?」
杨一峰也是不忍,看看梅君神情苦楚,又看看安静的怜雪,呐呐道:「可怜雪想投胎的吧……才来找我们……」
梅君神情更是苦涩,半晌哈哈大笑道:「是啊,他是想走!否则三魂七魄都被吾锁着,没了自我意识,又怎能每夜都
提着灯笼,出去找人救他?」
两人见他神色竟有些癫狂,都暗自防备,不料他笑了半晌,只是又紧抱住怜雪,默默不语。
他不说话,二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面面相觑。
半晌梅君语气飘忽地道:「你们可知那人怎么对他?」一手揽住怜雪,一手轻拉开他领口,只见那白得毫无血色的雪
颈之上,竟横亘着一怵目惊心的血红刀痕,梅君低头,温柔地吻了吻怜雪的颈子,续道:「那人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所以他死后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音也发不出……」
李宗佑和杨一峰都是深蹙起眉,无法言语。
梅君拥紧怜雪,爱怜地轻抚怜雪头发,柔声道:「若是吾,怎能这样狠辣对他?若是吾,疼他、爱他尚且来不及,若
他答应能与吾相守一生,吾恐怕高兴得疯掉,又怎会——」话说了一半,将脸埋入怜雪发中,微微呜咽。
两人心中凄恻,均不知这怎么解才好,半晌杨一峰深叹道:「不是我要棒打鸳鸯,你扣着他魂魄下放,牛头马面来一
次你打了回去,来两次你打了回去,他们就不会来第三次?你做这是阴损事情,到时候要是触动天界派兵来拿,你非
魂飞魄散不可,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
梅君低声道:「吾自然知道。」
杨一峰心里想劝他放了怜雪三魂七魄,又是不忍,着急得只差没在原地团团转。
李宗佑也是莫可奈何,他体质容易招鬼,寻常时候,妖为恶,仙为好,遇妖除,遇仙帮,相当干脆,偏偏这梅仙做的
是阴损事,说他坏吧,他也不过一片痴心,如何苛责?
两人一仙沉默而立,简直一筹莫展,怜雪倒是动也未动,只静静窝在梅君怀中。
半晌,梅君萧瑟而笑,缓缓道:「罢……」
两人知道他决定放走怜雪,都觉难过,杨一峰踌躇半天,冒了一句:「还有轮回……」
梅君微微笑道:「是啊,也不求他记得吾,若他还能来看吾一眼,兴许便够了……」那笑虽是笑,却孤单而落寞,只
比哭着还令人难受。
李宗佑缓缓道:「他会记得的,你这么爱他,他一定会记得的。」
梅君笑着摇了摇头,又抱紧怜雪,柔声道:「吾与他相处这些时日,吾虽掏心挖肺地对他好,他却每晚都要提灯笼去
求救,吾是知道的。知道了……也莫可奈何……」
两人默然无语,他们正是怜雪所找来,又有何话可说?
「你们带他走吧。」梅君终于敛下眸子,缓缓放开怜雪。
怜雪有些不解地抬头,默默看着梅君。
梅君只觉心痛难耐,轻捧起怜雪的小脸,柔声道:「你来生可别再选错了人,定要找一个跟吾一样真心对你好的……
不,要找一个比吾更爱你的,否则吾如何能够甘心?」说完轻吻了下怜雪的额头,缓缓后退,消失在树间。
怜雪似乎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立着。
李、杨两人对看一眼,前者轻叹道:「挖吧。」
两人卖力铲着,不一会儿就挖到怜雪尸身,颈间果然有一条刀痕,深及喉咙,两人均是不忍,杨一峰虽明知他已死,
仍撕了条衣角布,将他的颈子包妥。
这尸体也是奇怪,明明死去多日,仍如生前,不腐不臭。
「我们将他带去重新安葬,等牛头马面来索魂,就完成了吧。」李宗佑转头问杨一峰。
杨一峰点了下头,见怜雪呆立看着梅树,问道:「他是不是想见梅君最后一面?梅君呢?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李宗佑低叹了声,苦笑道:「梅君答应放人已是痛彻心扉,再来见最后一面,怎能把握得住自己?」
杨一峰摇头,缓缓道:「情爱磨人至此……」
李宗佑反思自己状况,更是苦笑,不敢再说一字。
杨一峰走过去对怜雪道:「你随我们走吧。」
怜雪看他一眼,又看了梅树一眼,仿佛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脸上流露出一丝哀愁。
李宗佑不忍地道:「梅君待你以诚,你也感动吧?但是不要不舍了,去投胎吧,若你真惦念他的好,再世为人,不要
忘记回来寻他。」
怜雪看着他,半晌微微鞠躬,又走向梅树,将手里那只灯笼,慢慢挂到枝芽之间。
李、杨两人都有些鼻酸,陪他看着那灯笼许久,带着他尸身下山重新埋葬。
杨一峰作法为其超渡不久,阴间就派人将怜雪带走了。
两人坐在金炉旁,李宗佑缓缓烧着金纸,见杨一峰脸色沉郁,想打破气氛,便以较轻松的语气道:「挑选伴侣真的要
睁大眼呢,你也找个能托付终身的人才好。」
杨一峰果然笑出声来,啐道:「虽然我没财可抢,不过遇了这事,以后还真不想娶老婆了。」
李宗佑虽知不该,心中仍是一喜,装作漫不经心地嘲笑道:「就你这个穷道士,能给女孩子什么安逸生活,嫁给你才
是凄惨。」
杨一峰不平地哼了声,笑道:「对啦,嫁给你最是幸福,你大概就是能托付终身的人吧!」
李宗佑明知他是在反讽,仍忍不住喜悦,心里暗暗苦笑,都一把年纪了还控制不住情绪,跟初恋的小毛头似的。
杨一峰撑着下颌看他,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懒得回应,便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打算何时成家?」
李宗佑微微一颤,「不了。」话冲口而出,见杨一峰一脸莫名奇妙地看着他,整理了下情绪,笑道:「我上无父母,
没人会逼我成亲,我怎么需要成家?」
杨一峰乐得跳起来,揽住他肩膀,笑道:「喂,那我可跟你约好了,我们一世人两兄弟,谁也不许抛下另一个人跑去
成亲啊,违者天打雷劈!」
李宗佑心中狂喜,闭了闭眼,温和笑道:「好,那就约好了。」既是对方所提,刚好正中他下怀,他又怎会拒绝?见
杨一峰高兴得团团转,唇角微笑更是温柔。
也许这样,就够了吧。
占据那人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纵不是恋人,也已够了,不要再奢求,也不要去打破平衡,能一世与他相守,就算只是
朋友,也已够了。
杨一峰乐了半天,忽然微笑着道:「没问题的,来世啊,他们一定会再相遇的。」
李宗佑奇道:「你怎么知道了?」
「这是本道长的灵感预知!」杨一峰双手叉腰,得意地道,又露出温柔微笑,「没问题的吧。」
李宗佑也微微笑开来,走过去揽住他肩膀,笑道:「那我们俩就姑且送佛送到西,去解了梅君的灾厄,如何?」
「甚好。」杨一峰笑着点点头。
两人微笑伫立半晌,看着金纸都成了灰,才连袂离去。
「这个嘛,要不遭天谴很简单,多做善事,别做坏事……」杨一峰搔头道。
李宗佑横他一眼,「你少说废话,你到底要不要帮忙?」
两人在梅树下席地而坐,梅君靠着梅树,一脸失魂落魄。
「要啊要啊……」杨一峰自知理亏地摸摸鼻子,又道:「可是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天谴,要怎么帮他?就说我知道好了
,我哪有能力帮他?」
李宗佑咕哝道:「你这半调子道士……」
杨一峰跳将起来,指着他大骂道:「我骗你钱了吗?你又来嫌我!」
这下梅君倒是回神了,寒着脸问道:「对了,之前说那冥火之事,可是骗吾?」
两人对看一眼,杨一峰默默坐下,继续道:「咦?说到这个消灾解厄啊——」
李宗佑配合地道:「对呀我觉得你的见解很正确——」
「什么鬼见解。」梅君凑过去,在他们头上一人一掌,哼道:「吾与你们相处至今,也近一月,你们什么底细吾会不
晓?罢,吾知你们没有恶意,欺骗之事就此作罢。」
「好好,作罢最好,感谢梅仙大人宽宏大量。」虽然梅君那掌没用上力道,杨一峰仍一脸委屈地揉了揉头,又道:「
喂,梅花,距离你杀人都一个多月了,怎么没有天罚啊?」
「吾也不知。」梅仙微微蹙眉,「天庭赏罚分明,不可能不罚吾,兴许是时候未到。」
「会不会天庭根本没有发现?」李宗佑问道,「或者那苏奇本就是该死的?已经记在生死簿上了,只是假借梅君之手
?」
「不无可能,但是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安心点。」杨一峰搓搓下颌,提议道:「不然这样吧,天罚不来我们三个都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