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一——沙与泡沫

他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继续慢条斯理地将衣服穿在身上，然后系那些布扣子。

敢于采取这种方式闯进这个门的，除了那只小鬼，他还真想不出能有哪个。自己的身体也不是第一次被小鬼看，所以也没什么可忌讳的。

“切，别胡说！我的债主都很守规矩的。那个，老大，借身行头使使。还有，你那些个绑头发的绳子也借一根。”

果然，一千根本就对叶欢的宝贵半裸熟视无睹，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跑到衣柜前准备自己动手翻了。那些各具特色的发带也被他粗鲁地统称为绳子，而在叶欢看来，这两者是有着极其重大的区别的。

抢先一步合上衣柜门，叶欢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怎么，把他骗上床了？”

“咦？你怎么知道，昨天我们……呸！什么叫‘骗上床’？他又不是女鬼。”一千及时反应过来，对他的说法十分不满，半边脸青紫地翻个白眼。

“还不都一样。”叶欢慢悠悠地系着袖口的纽扣，接着问，“你替他借衣服干嘛？你不是已经学会想像了么？随便动动脑子，他就能穿得合你意了……其实，他什么也不穿岂不是更好？”

一千再白叶欢一眼，伸手推他，“切！不穿怎么行？还有，你那个破想像！想了半天，一眨眼就又回去了，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说，老大，你到底借不借？我们还急着要去总务领东西呢。”

“借，急什么？”叶欢借着他的推力转个身，打开柜门取出套不常穿的西装衬衣，连领带皮鞋一齐配好推给对方，“喏，全了。其他的自己去挑，我赶着上班。”

“谢谢老大！”一千笑嘻嘻地道谢，拉开抽屉。

衣柜的内置式抽屉里堆着满满的各色发带发绳手表手链戒指项坠，每一款在阴间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些全是叶欢的手工，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仔细挑了半天，最后一千选中一条黑色天鹅绒发绳。他觉得柳兰君那头微微泛紫的黑发实在是太有型了，除了手中这根看上去有些不一般的绳子能勉强配上外，其他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根本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

叶欢一直斜眼观察着他，见状不由挑了挑眼尾，嘲笑，“小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连搭配都开始留心起来。可怎么不见你把自己也好好收拾一下？看你那个狮子头。”

“老大，你不知道。兰君……他叫柳兰君，吃过‘从业丸’后变得特别好看，当然要穿得好点儿了！我是无所谓的。”一千洋洋得意地解释。

“嗯，原来是个美人，怪不得。”叶欢换好工作服向外走，提醒他，“不许把我的东西弄脏！否则，再借免谈。”

“知道，知道，小气鬼！”

一千回着嘴，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堆东西和叶欢来到走廊，顺便和他约好了稍后会面的时间。

前面一千的宿舍门口不知为何围了一群同事，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使劲往里面看，还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脸上都是一付兴奋和好奇的表情。

瞟了一眼那些挤成堆的鬼魂，叶欢转身下楼。一千绷起脸，大踏步走回自己宿舍。

“让让，让让嘿！”

考虑到怀里的衣物和自身条件，一千停在鬼群外大声吆喝了一句。见是宿舍主人回来了，同事们不甘愿地挪动脚步让出一条窄道。

“一千，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个赤脚大仙？长得不赖嘛。”

投生一科的一个同事酸溜溜地问他，同时又向宿舍里望了一眼。其他同事也纷纷向里面探头，情绪恢复到刚才的雀跃。

柳兰君正在擦窗玻璃，挺拔的身姿映在外面灰黄的背景下有种说不出的悦目和温暖，凌乱的宿舍已被他整理得差不多了。

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千不禁得意地咧了咧嘴。

“什么赤脚大仙？这是新来的同事千一，他喜欢搞行为艺术。你们不懂！”

白了那些同事一眼，一千很有些看不起他们的架势。

同事们都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气，感觉这个“行为艺术”似乎是门很深奥的学问，接不好口可能就会被别的同僚耻笑。不过，话虽然不说了，他们却并不走开，仍停在门口盯住柳兰君继续大饱眼福。

在水房提水时，柳兰君就被这些同事盯上了，不过他并不在意，只顾埋头干自己的活，任凭他们在一边围观猜测。现在听一千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他倒是停下手头工作，回头看着犹在夸夸其谈的小鬼皱了皱修眉。

将同事们打击完，一千昂首挺胸走进宿舍，“呯”地一声带上门。门外的鬼魂们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失望地各自走开。

“兰君，快歇歇！看我给你借的这身行头，喜欢不？”

将怀里抱的衣物搁在床上，一千一件件提起来亮给柳兰君看，兴奋得没能注意到他脸上不悦的表情。

“这些衣服、鞋，还有领带都是老大的。你们两个身材差不多，应该能穿。哎，你怎么还愣在那儿？快试试，待会儿一准能把总务那帮家伙给震了。”

柳兰君依言放下手中抹布，不过接下来并没去碰床上那些时髦的衣物，而是注视着对方沉默不语，温文尔雅的脸显得有些严肃。

“咦？兰君，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终于发觉了柳兰君的异样，一千丢开那堆东西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目光中满是焦虑。

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柳兰君心软了，放缓语气问：“小千，你很在乎外表吗？”

“啥？”

一千惊讶地仰起脸，似乎一时没能听明白他话里隐含的意思。他那双煤晶核般乌黑晶亮的眼仁在银色光线下几乎是透明的，干净得似最清澈的雪水，不沾染一丝杂质。

“如果，穿成现在这样是给你丢了脸，我感到抱歉。不过……”

面对这样一双纯粹的眼睛，柳兰君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正在说的话，同时不知为什么替他感到深深的惋惜。

“柳兰君！你个混蛋！”一千终于听懂了，忍不住破口大骂，脸涨得通红，“我啥时候说过你给我丢脸了？我去借衣服不是嫌你穿得不好，是因为你要穿成现在这样就去总务，那些势利鬼不刁难你才怪！然后你领到的就都是些别的鬼挑剩下不要的破烂儿！”

闻言脸色一僵，柳兰君的目光中流露出愧疚，上前一步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他的头，“小千……”

“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千后退几步，不接受他歉意的表示，脸上的愤怒慢慢转变为忧伤，“你刚来，根本不了解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椅子会一坐就塌，洗发水里会跑出虫子，工作服一拉就破，靠近厕所的宿舍晚上会从墙里伸出黏糊糊的手抓住你，它们……”

“别说了！”不顾对方挣扎，柳兰君使劲将他搂进怀里紧紧揽住，“对不起，小千，我错怪你了。我误以为你是因为虚荣才去借……对不起，小千，都是我不对。你，别再哭了。”

被抱在一双有力的臂膀里，脸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一千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在遇到柳兰君前，他不知道鬼也会流眼泪。可是现在，他竟然哭得像只女鬼，还不是第一次……

太丢鬼脸了！

狠狠地将脸在柳兰君衣襟上蹭了蹭，一千用力推开他，气哼哼地说：“我就是虚荣！就是不喜欢丑八怪，就是不高兴让你穿这身破衣服给我丢脸！就是，就是！怎么样？”

低头看看自己胸前衣襟上那团大大的水渍，柳兰君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床的另一边微侧过身动手换衣服，一面说：“好吧，你不喜欢不高兴。可也不知道是谁在我还是丑八怪的时候非得主动凑上来说话，还费尽心思帮我当上了公务员……”

一千被他说得语塞，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拧脖子硬强：“我那是头被驴踢了！早知道你这么忘恩负义，我才懒得理你！”

听到“忘恩负义”四个字，柳兰君的胳膊顿了顿，随后才继续换衣服。

等他穿戴好所有的衣物，接受一千这个形象顾问审察时，后者竟然看愣了。

眼前这个一身合体白西装，打着浅紫真丝领带，额际平滑鼻梁隆准，有着温和眼神的翩翩美男子，绝对不是他昨天认识的那只伤痕累累分辨不出面目的可怜鬼魂。一千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柳兰君，只觉得他是自己所见过的唯一能与叶欢比肩的男人，这两只鬼都是那种往鬼堆里一站就再也显不出其他鬼魂的醒目角色。

呆看了半天，一千忽然自惭形秽起来。他慌忙将身上那套自打穿上就从没洗过的工作服尽量拍打了个遍，然后跑到墙角脱下工作鞋，用柳兰君刚拆下来堆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洗的窗帘将鞋面上的污迹擦干净，甚至连上面的几个顽固斑点都被他用唾沫奋力消除掉了。

最后，他冲进水房将头扎在水龙头下淋了些水，再用手指使劲梳理了半天，总算是让自己那些乱蓬蓬的头发暂时听话地爬伏下去。

看着一千湿漉漉的被一道歪歪扭扭的细缝分成两半的头发、仍在不停顺脖子往下淌的水珠，以及额前那个可笑之极的对勾刘海，柳兰君收敛了笑意，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感动和自责。

“小千，我帮你弄弄头发。”

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他伸出手将小鬼的头发梳理成更正常的形状。

一千乖乖站着让他帮忙，脸上是满足的笑容，什么也没能察觉。

一司总务科坐落在宿舍楼和十殿办公区之间的一条深巷里，从宿舍出发需要拐上好几个弯，才能到达那幢始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式五层砖混楼房。

盖这幢大楼的时候，正赶上阴间第九次经济危机，使用的材料都是些便宜货。因此，不过十年，墙体就出现了裂缝，地基也有下沉的迹象。

在问题暴露时，经济已经复苏，但是一司申请重建大楼的计划书递上去又被退了回来。原因是综合办邀请专家对重建及修复大楼的两种方案分别进行核算后，发现加固旧楼比拆除重建要节约大概三分之二的费用，因此只同意对楼体进行固化处理。这个修复方案上十殿五司联席会议讨论后最终被确定，不久就招标将整幢大楼进行了一次彻底翻新。

工程完结后，大楼原本宽敞的窗户被分隔成狭长的窄条，外墙体及内部主要承重墙打满了加固的钢筋。远远看去，整个建筑笨拙难看，像是座不合时宜的监狱，令幻想了很久美好工作环境的总务科长及其下属们极为不满。

好在，然有诸多不足，大楼倒是足够结实了，且自总务科搬进去后也没再产生新的缺陷，居然一年年地又过了半个世纪。

在去总务的路上，一千和柳兰君收到了无数艳慕的目光。有幸见到柳兰君的鬼魂都纷纷猜测这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鬼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会如此超凡脱俗隽永高贵，特别是穿着品味独特而时尚，堪比眼高于顶的叶大秘书。

面对这些探寻的目光，柳兰君安之若素，神情与之前穿破衣烂衫时一样淡定。

一千却不能够做到平静，也没想那么做。他的嘴巴扯到耳根，不住得意地瞟柳兰君，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

对此，柳兰君很感无奈，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将“他还是个孩子”这句话默默在心里念了七八遍。

总务科长正在喝上班后的第一杯茶，顺便在办公室里散步减肥。看见一千带只鬼魂

从门外进来，他赶忙放下茶杯迎过去。

“一千兄弟，你来了？叶秘书刚跟我打了招呼。你先等一下，我去看看保管们到了没有”

长着一张大嘴巴、走路双脚总是呈外八字的总务科长客气地和一千寒暄，虽然对柳兰君心存好奇，不过到底没有多嘴去打听。

不一会儿，一名同样身穿工作服两腮干瘪的中年公务员跟在总务科长身后走进办公室。他手里拎个大塑料盘，上面穿满了钥匙。

“二八！今天又是你当班？”

一千灵巧地跳过去，伸胳膊夹住那只鬼的细脖子，脸上带着最爽朗的笑容。二八个头很矮，所以虽然一千的个子也不算高，倒是顺利地完成了这个动作。

“干什么，干什么？”

二八惊恐地低叫，用没拿钥匙的左手去掰一千的胳膊。可是他力气不如一千大，又不能用两只手，挣扎半天也没能脱开不说，反倒累得自己出了满头的汗。

总务科长捂住茶杯坐在椅子里，苦恼地望着这两只纠缠在一起的鬼魂，咂咂嘴想要批评几句，可是想起叶欢刚才说话时的语气就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接待好今天的新同事，以往的事情就算了。”

当时叶欢只是冷淡地吩咐一句，并没有声色俱厉，但大嘴科长却很清楚“以往的事”指的究竟是什么事儿，因为他已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最后，还是柳兰君看不过去了，劝一千：“小千，别欺负他了。”

一千扭脸看柳兰君一眼，痛快地放开已经快要哭出来的二八。

“我跟他玩呢。是不是，二八？”他鼓起眼睛瞪二八。

二八只得点头，顾不上擦脑门上的冷汗，畏缩地问：“一千，你要先领什么？”

“什么叫‘先领什么’？”一千继续瞪他，学魏司长那样摆出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当然是按顺序来！你干了多长时间保管了，怎么反倒过来问我？”

“是是，我糊涂了。一千，还有千一，请这边走。”

正正歪掉的衣领，二八带这两只鬼走出科长办公室。他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吉，竟然一大早就撞上一千这个丧门星。自己不过是在他初来时按照惯例刁难过一次，结果就被他盯上了。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一千现在能跟上叶欢混？唉，有钱难买早知道啊。

他暗暗叹气，苦起脸带他们去一楼仓库。

第十四章：同居蜜鬼

总务科仓库在一楼，门开在楼后，外观比难看的正面还要破败些。灰突突的墙体上嵌着十几个油漆斑驳的大铁门，两扇门间的缝子能轻易让一只小猫钻过。透过这道缝，能看到每间仓库里都堆满了几乎要触到屋顶的劳保和办公用品，这些就是一司的全部储备。

二八先打开一号库，里面是各式桶盆，按材质规格分别搁在不同的货架上。

“兰君，你拿塑料桶和盆吧，那个比搪瓷的耐用，也不容易漏水。”一千用肩膀顶开二八率先走进去，热心地向柳兰君建议。

柳兰君点点头，依言走到一堆桶前开始挑选。这些桶都有盖子，容积大小不等，他随手拎了只中等容积的蓝塑料桶。

另一边的一千已经替他挑好一大一小两个塑料盆，洗什么东西都很方便。

袖手站在门口，二八对他们完全无视他这个保管员的存在，并越俎代庖自行拿劳保的做法十分憋气。

挑完盆桶，他们又在别的仓库选好了一套洗漱用具、被褥枕头及床单枕巾工作服等杂物。

工作服上的号码最大只到一千，二八现赶着用金线在后面加绣了“0一”两个数字，才算是合用了。

带着所有物品，他们来到另一个主管宿舍分配的公务员办公室。

那只鬼长着对大招风耳，上面还布满了黑毛，外貌看上去有点像是黑面猴。而他前世也的确是只狒狒，还是个不小的头领。

“今天都是熟鬼啊，老黑！”一千笑嘻嘻地走过去，用力揪了一下那只鬼的耳朵。

老黑黑脸扒拉掉他的手，从桌上拿起把钥匙递给柳兰君，“513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