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一——沙与泡沫

晚上显得富丽堂皇的各式建筑，虽然现在鬼火仍在上面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不过已经黯淡失色，看上去更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并与它们所依附的对象两两相映成丑而已。

大多数店铺也已经打烊，黑色、灰色及各种不洁色彩的巨大安全拉闸门都板着阴沉沉的脸面对街上偶尔路过的鬼魂。

脚下不时窜过一只毛色诡异的野猫，将塑料袋子刨得四下乱飞。还有瘦得只剩下骨架子的流浪狗，边走边不时舔食地上可疑的东西，浑身散发出恶臭。

几只从事夜间工作的女鬼从后巷拐出来，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用呆滞的双眼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她们指甲上的甲油斑驳，指缝污黑，紫红鱼网袜破着几个洞，头发如干草般没有光泽。脸上的妆自然也是残的，露出厚厚的粉底遮盖住的萎黄松弛的皮肤和纵横的表情纹。

这些鬼魂为鱼市大街这块糟糕的调色板添上了最后一抹肮脏的颜色。

叶欢慢慢想，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前走着。他的双手插在白皮裤里，上身穿件海蓝色紧身夹克衫，颈间系了条草绿色的毛线短围巾。

走在这条颓废的街道上，他犹如一个闪闪发光的异类，修长冷漠，俊美阴郁。

假如，他想，有一天自己的脸也变得像那些女鬼般惨不忍睹，他马上就去跳忘川。那些女鬼的皮肤给他留下的印象远远大过其他所见的丑恶景象，也更加让他无法容忍。

不过，他的担心纯粹多余。即便是在凌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脸仍如同珍珠般柔滑而富于光泽，足以令所有女鬼妒忌到发狂。

在阴间，并不是所有鬼魂都遵从“睡觉”这条宪法，也不是所有鬼魂都仍旧沿袭着阳世的习惯。某些鬼魂从不睡觉，顶多在感到疲倦时打个盹儿，叶欢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自从来到这里，他从未正式睡过觉，只是每天奔忙在工作地点和酒吧之间，消耗掉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时间。他觉得这样很好，至少不必做一些不愿再做的梦，想一些不愿再想的人。

走进圆环白楼，路过一千宿舍时，他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

以前每次回到这里，他都会先去和那只小鬼逗逗趣，可是……

他继续往前走。那只小鬼从没察觉他是在有意为之，而且现在里面又住进去了一只新鬼，小鬼自己挑中的那只认识还不到一周的陌生鬼魂。

那只鬼魂还有自己心仪的爱人，小鬼却仍是对他那么好，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有多么危险。

不过，“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小鬼迟早总得了解这些事，不是用这种方式，也是用其他的方式。与其让他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成长，倒不如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加以控制的好。另外，那只鬼魂也还算老实，关键处又有自己提点，谅来小鬼也不会吃太大的亏。再说，能让小鬼吃亏的人，恐怕还没出世……

他忍不住挑了挑眼尾，踱进自己宿舍。

当叶欢独自走在鱼市大街上思考时，柳兰君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他知道是梦，因为他爱的那个人正在哭泣。之前，他从不暴露如此脆弱的一面。哪怕是在自己最初拒绝他时，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而是搅尽脑汁另想他法继续追求。

男人追求男人，这种说法在柳兰君遇上他之前是不可想像的。可是他这么做了，柳兰君竟然也没有因此感觉到有什么不自然或是不正常的地方。或许，他其实也早就觉得这并不奇怪，只是一直不自知而已。

他就像是一股来自异域的春风，唤醒了柳兰君内心深处的渴望，渴望着与他一同去探索，然后欣喜……

然而，他现在正在哭泣。晶莹的泪滴挂在象牙白的脸上，眉如春山，唇似粉荷，让柳兰君忍不住将他拥进怀里，用嘴唇吻去那些让自己感到心痛的眼泪。

怀里却蓦地空了，柳兰君茫然四顾，见他正背对自己站在不远处的一座木桥上。那桥栏杆破损，桥板残缺，下面翻滚的波涛几欲将桥基冲塌。

“快下来，危险！”柳兰君跑向他，一颗心害怕得怦怦直跳。

“你明知道危险，还让我上来？”

他回头一笑，原本就俊美的脸刹那间倾城绝艳，而那个笑容却凄然欲绝。

“不，不是我……”

柳兰君的心揪起来，觉得再多长千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其中的原委，只得拼命往桥上跑。

脚还没有踏上桥面，眼前却是一花，木桥不见了，他爱的那个人也不见了，面前只是一片无所依托的虚空，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没有一颗星星……

“兰君，兰君，你醒醒！”

有人在耳边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身体也被那人摇晃得无法安枕，柳兰君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千放大的脸。

“你吓死我了！是做恶梦了么？你哭得……很厉害。”

一千扯了扯他的枕巾，那上面已是湿漉漉的一片，还有股咸味。

“嗯，对不起。”柳兰君半坐在床上，感觉身体虚弱无力，头也在发晕。

“切，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见他脸色虽然仍不好，但说话还算是有条理，一千心里总算踏实一些，起身去拿毛巾准备洗漱。

镇静片刻，柳兰君取过搁在床头柜上的工作服一件件往身上套，心乱如麻。

多久不曾再做这个梦了？可是现在，竟然又梦到了。是他在责怪自己懈怠吗？还是……

“兰君，昨天你说要去找老大问考试的事。可你身体不好，今天还是别去了，等明天再说吧。要不，我替你去问问？”

见柳兰君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一千不放心地劝他。

柳兰君摇了摇头，套上鞋去洗漱。他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定。

望着他的背影，一千的脸垮下来。他本打算早早陪柳兰君一同先去找叶欢打个招呼，等晨点结束后再正式参加考试。可是现在因为柳兰君的晚起，计划不能执行了，刚才他在梦中哭泣的模样也让一千惊愕。

他没有想到向来从容淡定的柳兰君哭起来竟会那么无助和绝望，那些眼泪也……让他难过。肯定是梦到他的爱人了，那个男人，梦里都在让柳兰君痛苦。

默默猜测着，一千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印象无端地恶劣起来。

早晨的例行投生点名和以往一样，闹哄哄地在奈何桥上结束了，仍旧没有柳兰君爱人的踪影。随后不顾一千劝阻，柳兰君坚持独自去见叶欢。

一千没办法，只得一直陪他走到叶欢办公室门口，才忐忑着离开了。

略微整理一下仪容，柳兰君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几下那扇黑漆木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平板厌倦的声音。

柳兰君应声推门进去，见叶欢手执一份报纸半躺在沙发里，姿态悠闲之至。他不由抿了抿嘴唇，立在门边一时没说话。

见是柳兰君，叶欢也感到有丝意外。他放下报纸坐起身，用手一指对面的沙发，简短地说：“请坐。”

依言坐进沙发，柳兰君客气地点点头，“叶秘书，我想参加上岗考试。”

叶欢微微一怔，随后目光中流露出探寻的神情。

“我已经背会了全部《员工守则》条例，请问叶秘书什么时候有空考我一考？”

不同于一千一口一个“老大”叫得顺口，柳兰君始终无法对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鬼魂喊出“老大”来，所以只得中规中矩地称呼他的职位。

“是小千让你来找我的？”叶欢挑起一边眉毛，嘲讽地笑问。

“对，他说……”柳兰君住了口，似有所悟地望着他，“难道你不负责上岗考试？”

叶欢没有回答，只是瞟了眼茶几上的报纸。柳兰君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见报纸上面都是些财经新闻，同时听他厌厌地说：“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就代总务干会儿活吧。”

说完，他起身从旁边的书柜里取出本《员工守则》，舒服地倒进沙发里打开，淡然说：“现在就开始吧。你从第一章背起，我说停你再停。”

他的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视线停在制度首页，似无意再就上岗考试这件事是否应该由他这个大秘书直接负责的问题继续进行讨论。

柳兰君有些不安，不过见对方已经摆好了准备要考自己的模样，他也就没再解释，只是点点头将身体坐得更加端正。

“第一章，总则。第一条，此守则由地府制订，并经十地鬼魂代表大会审议通过，具备法律效应……”

他轻声背诵着，语调不急不徐，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叶欢将《守则》搁在腿上，半闭住眼睛，双手虚合似听非听。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柳兰君已用最初的语速一直背到了第五章，叶欢才点点头示意他停下来，然后随便挑了几小节抽考，都得到了迅速圆满的回答。

“好吧。”叶欢合上《守则》，抬起眼睑看着他，眼内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我想，司长会很高兴听到司里又新增了一名可以顶岗的员工。”

“谢谢。”柳兰君的神情变得轻松了些，向他伸出右手。

叶欢也伸出了右手，不过只是手指尖轻触对方的掌心便离开了。

得到这样一个明显不能算是有诚意的握手，柳兰君很是诧异，不觉注意地看了叶欢几眼。

从茶几上执起一支银色的细钢笔，夹在指间颠倒着玩弄，叶欢脸上显出一种思索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失礼。

“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他问了一句，语气相当公式化，而且让柳兰君感觉他正在思考的内容和这个问题并无关联。

“随时。”柳兰君的回答也很简短。

“哦，我倒忘了，你进殿的目的就是为了上班。”叶欢忽然嘲讽地笑了，抬起灰色的眼睛直视他，目光咄咄逼人。

柳兰君迎住他的逼视，脸上依旧一派平静，“所以，我希望能进二科工作。”

叶欢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将手中钢笔转得更快，修长的指间一片银光璀璨。

“你想去哪个科都可以，因为现在所有岗位都严重缺员。而且，有我一句话，他们哪个又敢拒绝？”

“谢谢。”柳兰君轻声道谢，垂下眼睑。

不知道为什么，叶欢现在的态度以及所说的话都让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快，还有不安。

“不，你要谢的不是我，而是小千。”叶欢的笑容收敛了些，注视他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了一只陌生的鬼魂牺牲那么多，甚至会答应去干原本很抵触的机要员工作，以换取你入殿的机会。”

柳兰君猛地抬起头看着他，满脸惊讶。

似乎是对他的这个反应很感有趣，叶欢上下打量他，眼尾微扬。

“奇怪，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见你比小千要明白事理的多，接受他的帮助之前，你应该有所猜测才对。”

目光闪了闪转开头，柳兰君艰难地回答：“我……怀疑过。可小千他……”

“那只小鬼说谎的时候会装得特别天真，连我都有好几次险些被他糊弄过去了。你不会也因此就相信他了吧？”

叶欢仰头失笑，黑发飘扬下颌精致，姿势优雅到不可思议。然而，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刺耳的笑声在室内回荡，柳兰君感觉这声音就像是鞭子一下下抽在了他的身上和心上。他抿紧嘴唇，默默起身向门口走去。

“既然小千喜欢你这个朋友，我也不会太为难你。”止住笑，叶欢仍靠回沙发上，冷淡地警告“只是，我希望你能记住，最好不要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否则……”

“我不会那么做。”柳兰君回头注视他，表情很沉静，“他是我的朋友，是这里最可爱的孩子。”

叶欢探身向前盯住他，深灰色的眼睛冰冷阴沉，一股森冷的气息似乎正在从全身散发出来。

“可爱？哈哈……但愿你会一直这么认为，柳兰君。如果你食言，对不起，我会亲手剥了你的皮。”

柳兰君打个冷战，这才突然意识到坐在那边沙发里的不仅是一千的老大，他还是令鬼魂们敬畏惧怕的叶大秘书，拥有极大的势力和能力，可以轻易让任何一只鬼死得无声无息毫无痕迹。

转回身，不再和这只突然变得极其狰狞的鬼魂对视，他慢慢拉开门走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鬼，银色巨钟的光线均匀地洒在酒红色的羊毛地毯上，上面绚烂的夜来香开了满眼，似乎都能从中闻到它们迷人的香气。

面对着这些景物，柳兰君恍惚了片刻，竟然有些回想不起来刚才叶欢究竟是用怎样的口吻对他说了哪些狠话，只记得对方那双一向无波的灰眼睛尖锐

得像是能长出利爪将自己撕个粉碎。

他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恐吓。他真能做出来。柳兰君知道。

在不长的阳世生涯中，他见过同样的一类人。他们言必行行必果，刻板高效守纪遵章，对对手没有丝毫同情心……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脸颊。

脸上那些旧留的伤疤已经在吃过“从业丸”后消失了，可是刻骨的疼痛却依然深深残留在记忆中，并每每让他忆起就感到战栗。

但是，柳兰君放下手，回望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

他不会再遭受这种迫害。因为，他不会伤害那个孩子，小千。柳兰君微微笑了，眼内闪过温柔。

那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孩子给了他太多，他也将给予那孩子更多。不是报答，完全是一种不自觉的下意识反应。在经历了那么多伤痛后，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是现在，因为那孩子的出现，他终于又找回了部分阳世的感觉。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兰君！”

刚走出办公大楼，柳兰君就看到一千站在不远处，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小千，你怎么在这儿？”他走向小鬼。

“考得怎么样？”一千急急地问他，然后解释，“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老大那个脾气谁也摸不透，万一他为难你怎么办？”

柳兰君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默默地注视他。

看到他这副表情，一千显然误会了，赶忙笑着安慰：“这次没通过，下次再来就好了。兰君，你别难过。”

“小千，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柳兰君忽然开口，语气显得很郑重。

“嗯？什么事？”

有点意外这个话题的转换，一千诧异地看着他。小鬼半边脸上的青痕褪去些，只是仍有印记，看得柳兰君心痛起来。

“以后，不要再骗我。”他低声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一千。

一千惊讶地半张开嘴，随后低下头中吭气，拉长了脸。他并不愿意欺骗柳兰君，可是真相往往会令人无法接受。除了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可行的办法。

“如果你再骗我，咱们就做不成朋友了。友谊应该建立在相互坦诚和信任上，而不是谎言和欺骗，你懂么，小千？”

柳兰君慢慢跟小鬼讲道理，没有指出对方之前究竟说了什么样的谎话。

那件事他不准备再追究，因为自己已经吃了那个药丸，就算现在想要吐出来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在这件事上，他始终亏欠了一千。

听他将说谎的后果讲得如此严重，一千终于着急起来，忙忙地抬头：“我答应就是了！你别不理我。”

“可是，小千，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做朋友？如果你和其他人做朋友，你可能就不用付出这么多……”甚至还要以接受原本并不喜欢的职业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