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二——沙与泡沫

顾客们瞪大眼睛，见他直起腰回头睥睨那只光头佬，脸上带着一个灿烂的嘲笑。

“小，小美人！过来！我还要点酒！”

那只醉鬼扑了个空，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倒，不觉恼火地吼叫着追向一千。

“先生，请问你还有什么需要？”

早在一千被骚扰时，柳兰君就注意到了，此刻连忙赶过来彬彬有礼地阻住醉鬼的去路。

光头鬼斜着醉眼打量他，脸上忽然露出付色迷迷的表情，大声嚷嚷：“大美人也，也行！过来，让爷亲一口！”

他的话才出口，酒客们就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东西像枚炮弹般从侧面飞过来猛地将醉鬼撞倒在了地上。

“踩死你个混蛋！大猪头！毛爪子！臭哄哄的大粪坑……”

一千气得脸上通红，一面怒骂一面胡乱在醉鬼身上踏来踩去，还扬起手中的金属托盘使劲拍打他肉胖的身体。

那只鬼魂惨叫着在地上连翻带滚拼命躲闪，试图摆脱身上这只可怕的人肉印章。

可是，坚硬的轮滑鞋仍是如雨点般落在了他的身体上，肩、背、腿、光头……就连最脆弱的部位都被结结实实地踩了好几脚，那只暴跳的小鬼还恶狠狠地骂道：“踩碎你的命根子，让你乱翘！”

原本精彩的轮滑表演忽然转变成了离奇酷刑示范，可爱的小侍应生也化身为狂暴的索命伥鬼，这个改变实在太过巨大，以至全酒吧的顾客都被吓傻了。喧闹声消失了，满大厅只能听见光头鬼的惨叫和一千的怒吼，以及沉重的硬物踩踏肉体的声音。

事出意外，那只倒霉的光头佬完全懵了，忘记自己的身材其实要比这只小鬼高大得多，只顾拼命在地上乱爬乱躲，妄想这只乱盖的章子能自行停止工作。

柳兰君呆呆地望着像只猴子般在光头鬼身上蹦来跳去的一千，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刚才他是怎么忽然扑过来把人家撞倒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好像一瞬间就变成了眼下这种状态

。他也弄不明白照现在的这种跳法，小鬼怎么会一直掉不下来，那只倒霉鬼明明已经使上了吃奶的劲儿翻滚，就差变成一只圆瓜瓜的皮球了。

第二十八章：赌鬼开盘

老板叶欢是暴行现场所有目击鬼魂中最为镇定的一个，自一开始，他就没有试图去阻止，只管悠然地靠在吧台上擦拭酒杯，顺便和恰巧散步回来眼见热闹兴奋不已的芭芭拉闲聊。

“你猜，他还能跳多久？”他对着亮处审视手中擦过的酒杯，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希望是，一万年！这样，我就不会寂寞地等待投生了。”

芭芭拉在他肩上挪动着扁脚，鼓眼睛使劲睁大。

“切，他能跳这么久才怪。”

叶欢不以为然地撇嘴，又拿起个杯子来擦。顾客都在观赏跳蛙与海象表演，他正可以歇歇。刚才只有他一个人支撑生意，实在是感觉有点吃力。

“那也得一直有东西让他踩才行，一万年……恐怕那个倒霉蛋连丝灰星都剩不下了。”

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明鬼接上叶欢的话茬，锐利的双眼盯住一千修长的双腿和灵活到不可思议的腰。他今天换了套大红的闪光紧身衣，照例敞着怀，裤子也半掉不掉地卡在胯骨上。

叶欢闻声瞟他一眼，回过头继续对芭芭拉说：“下注吗？现在是一百六十五下，我打赌他跳不到二百就会停下来。”

“赌了！”芭芭拉豪爽地抹了抹阔嘴巴，呱呱叫着，“一千体力很好的，区区二百下算啥？赌什么？”

“你那只四眼田鸡的……内裤。”

“凭什么！我都还没有见过。再说，为什么要赌这个？我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芭芭拉苦脸尖叫。

“我也赌，赌他能跳二百下。”明鬼将脸转向叶欢，耳语般低声说，“赌你真正的名字。”

说出赌注后，明鬼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丝朦胧，仿佛忆起了一个久违的旧友，又似在回想自己的某个敌人。总之，那眼神怪异得令人解不出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却又另有一番迷人的意味在里面，足以颠倒众生祸国殃民。

“随便。”叶欢看都不看他，淡然回敬，“你输了，在这儿白干三个月。”

“……好，你够狠！”明鬼咬牙切齿地迸出一句，眼里的朦胧快速退去，直至除了锐利和清明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时，第一拔赶场的乐队到了。他们本在纳闷今天酒吧里的气氛异样，但在看到那只活跳印章后立刻明白过来，然后也集体加入了呆望的行列，将自己此来的目的忘个干净。

“小千，快下来！”

待一千不知已踩了几百下，柳兰君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难得地板起了脸。

一千正跳得开心，骂鬼也骂到了兴头上，“鳄鱼眼泪！猪尾巴！黄花菜！大毛……蟹。为啥？他欺负你！”

“他是不对，可你更过分！下来！”柳兰君上前几步将他扯回地面上。

那只光头佬早就不动弹了，此刻正两眼上翻口吐白沫，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是他活该！”啐醉鬼一口，一千揉了揉跳得酸疼的脚腕，“谁让他找茬惹事？”

“你！”

柳兰君沉脸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理他，转而去察看那只胖鬼。

“一百九十八。”

淡淡报出最后的数字，再顺手将一只擦干净的酒杯放回搁架，叶欢的动作高雅无比，尾戒上的钻石在鬼火下烨然生光。

芭芭拉噘嘴“呱”了一声，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那只鬼是怎么回事？一千明明踩得好好的，他干嘛不让人家踩，还凶人家？”

“要抱怨的不是这个吧？”明鬼虽然有些失望，不过倒是风度极好地笑了笑，打量着一千自语，“那个小鬼为什么不生气，反而好像还挺害怕的？那是他老公？”

“少来了！一千能找那么讨厌的鬼当老公……呸！就算一千喜欢男人，他也得是攻，凭什么要当受？”芭芭拉感觉上当了，鼓起眼睛瞪他。

“他凭什么不当受？你看，他那个小腰，啧啧，压在下面肯定特……”

明鬼手托下巴猜测，目光只在一千身上打转，兴趣越来越大。

“开始表演吧。”

叶欢冷冷地吩咐乐队，眼皮子都不带夹明鬼一下的，明显对他的说法很不待见。

见好戏散了，乐手这才想起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急忙跑到舞台后方入座准备演奏。

明鬼耸耸肩，晃着胯骨走向舞台，一纵身跃了上去。惊魂甫定的顾客们慢慢将注意力转移到明鬼及乐队身上，偶尔才会有人瞟一眼那只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光头鬼。

“这里我来，你们继续工作。”

掀开吧台活板，叶欢走到柳兰君身边，手指捏诀使了个挪移法，转眼就将那个被踩得不成人形的家伙扔到了吧外。

黑色的地面遗留下了一滩液体，吧内光线太暗，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也没有鬼魂会关心这个，他们只知道意外已经结束了。

注视那滩液体片刻，柳兰君扭头看向叶欢，漆黑的眼睛里隐含怒意。

“小千，你又打我的客人。”

避开他的视线，叶欢冲一千轻轻摇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遗憾。

自知又闯祸了，一千抓抓乱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不过，比起给叶欢添乱，他更担心柳兰君的反应。自相识，柳兰君始终如谦谦君子，从未像现在这般怒形于色。虽然不明白对方动怒的原因，但他却隐隐感觉这次恐怕不太容易蒙混过关。

“我去更衣室。”

收回注视叶欢的目光，柳兰君平静地说了一句，迈开大步滑向后堂。

“兰君！”一千想解释，紧赶了两步。

可是，柳兰君没有因此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只管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后堂入口。

顾不上再多说，一千加紧追过去，滑动的姿势不见了方才的轻松，倒仿如初学者般踉跄，还差点撞到墙上去。

见状，叶欢的眼尾弯了弯，转身径直走回吧台。芭芭拉迎上前，不安地看着他。

“没事。小千也该有人管管，再这么下去，迟早得出事。”叶欢安慰它，拿起抹布接着忙碌。

芭芭拉抹抹嘴巴，低头想了想，跳下吧台一扑一扑地也往后堂蹦去。

走进员工更衣室，柳兰君几下脱掉身上那套紧窄的制服，再换上穿来的衣物。他面沉似水，薄唇紧抿，显然极为生气，一眼都不看身后的小鬼。

“兰君，你要干嘛？你想走吗？”一千小声问他，一脸惶恐。

他不明白柳兰君为什么会突然生这么大的气，他明明没做什么……呃，他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太合柳兰君的心意，可对方竟然就这样一怒而去，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今天这事，看来麻烦了。

飞快地套上外衣，柳兰君系扣子的动作急促而稳定，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对方的询问，也没看见他脸上那付诚惶诚恐的表情。

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动手去拉柳兰君，一千眼巴巴地看着他打转，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落实。

更衣室内的气氛很压抑，能够清晰地听见大厅里乐队演奏的乐曲声和顾客们一阵比一阵高昂的叫好声，还有的就是柳兰君穿衣服时的响声。

等换好了所有的衣物，柳兰君这才看着更衣柜，语气冷淡地说：“一千，我对你……很失望。”说完，他转身就走，准备离开这个可厌的混乱之地。

一千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好脾气如柳兰君竟然也会说出如此严重的批评，而且用的还是“一千”这个陌生的称呼。

柳兰君的手已经触到了更衣室门柄，腰上却蓦地一紧——一千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委屈外加不解地央求：“兰君，你别生气。我做错什么了，你说，我改还不行么？”

“……兰君，我要是真错了的话，你也不要生气。说出来，我改还不行么？”

这番似曾听过的话让柳兰君的意识忽然恍惚了一下，双脚僵在原地，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那时，在那棵大柳树阴里，那个人第一次吻了他。很仓促突然的一个吻，只是匆匆擦过嘴角就离开了，却让他呆住了，惊讶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那人抓住身周翠绿的柳枝，露出黑水银般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他，脸在无数条纤枝映衬下肤似象牙唇如粉荷，英俊帅气得令人无法逼视。

他也紧紧抓住几根树枝和那人对视，脸上火烧一般滚烫。

“我……不是生气。”

不，根本不是生气，而是震惊。震惊于他并不讨厌这个来自于同性的亲吻，或者说是那人的吻。而且，那个稍有些硬度的微凉的嘴唇仿佛仍停留在他的唇上久久不去，引诱着他想要再次尝试。

……

一把推开一千，柳兰君再次握住了门柄，只是这次，他的手有丝颤抖。

连想也没想，一千再次抱了上去，而且比方才更加用力。除了胳膊紧箍住柳兰君的腰不算，连腿都绊住了对方的腿，让两只鬼扭成了一只鬼。

“兰君，别走。你说，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的朋友他们都……”他将脸埋在柳兰君背上恳求，嗓音里已经带了呜咽。

“就是因为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你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行动不得，柳兰君也索性不再扯他，而是把自己一直闷在心里的想法统统倒了出来，“那个五六七就是个色鬼，时时引诱你学坏！三百影响你不知敬畏，伍伍还总拿因果报应那套来吓唬你。最过分的就是叶秘书！不教你明辨是非对错也就算了，还一直在纵容教唆你……”

“咣！”

更衣室门被猛地撞开了，芭芭拉跳脚冲着柳兰君呱呱大叫：“不许你说我主人的坏话！你个人……一千，你怎么哭……”

它捂住嘴巴，快速向一千跳去，鼓眼睛里满是不安和惊讶。

一千松开柳兰君，抻袖子抹了抹脸，然后低头坐到黑皮椅上一声不吭，好像对自己再一次流泪的事实感到异常羞愧。

柳兰君眉心一抖，慢慢回过头望着那个缩在大椅子上的瘦小身影，脸上闪过愧疚。

这个混沌得快乐的小鬼，自从遇见他后，似乎一直都在哭泣，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他还仅仅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之所以会犯错，全因周围那些人的不良影响。他的本质其实是和他那双眼睛一样的，真正的坏人不会有这么纯净无邪的目光。而他能进十殿，还是这个小鬼费尽心机的结果，原本他想要报答都无从报起，可是现在竟然在生这孩子的气……

芭芭拉跳到皮椅上担忧地瞅了阵一千，然后转过鼓肚子继续冲柳兰君呱呱直叫：“你个坏人鬼，真没良心！一千是在帮你，你倒反过来骂他，还惹他哭鼻子！难道，你愿意让那只色鬼乱摸吗？”

“可是，他都快把人打死了……”

勉强替自己申辩一句，柳兰君感觉这只胖蛤蟆的脾气比一千的还要臭。

“死？你在说什么疯话？”芭芭拉瞪大原本就已经大到不能再大的鼓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上下打量他，“咱们都是鬼唉，有可能被打死吗？顶多让他老实躺在床上几天不乱发情而已，你以为一千是忘川，还是怎么的？打死？吓！告诉你，这种事连警察都不会管的，你倒不依不饶。真是秀逗！”

柳兰君听得一怔，这才想起这里和阳间存在着巨大区别，普通拳脚根本不会让鬼魂真正死亡，因为他们早已死去多时了……他心中的愧疚更深，看向一千的目光里充满了歉意。

“芭芭拉，你别这么说。兰君，他，他是好鬼。”一千没有抬头，嗓音低微地阻止芭芭拉的指责。

“我呸！好鬼？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见多了！要不，我怎么不愿意变成人形呢？你们人鬼内心比我这身癞蛤蟆皮还要丑陋一千倍！”

听一千替对方这话，芭芭拉更加生气，不仅狠狠地啐口唾沫，还歪了柳兰君一眼。

“芭芭拉，我说了，兰君不是那种人。”

一千抬起头，再次强调一遍。此时，他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可是曾经像黑煤晶核般晶莹明亮的眼仁却依旧黯淡无光，看得柳兰君心里就是一揪。

“小千，对不起，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

他忍不住走向小鬼，可是却遭遇到了芭芭拉的巨大白眼，只得又踌躇着停步。

得到谅解的一千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意，反而牵强地咧了下嘴，“兰君，我好像一直在惹你生气。每次你向我道歉，我都觉得你其实在勉强自己。”

“不，不是这样。”

听到一千用这种悲伤的语调说话，柳兰君略感难过地低声反驳，然后不顾芭芭拉奇大的白眼珠坐到皮椅上，拉住他冰凉的手，“根本没有勉强。是我太自以为事，总是用自己的处世原则去衡量你。这么做根本就不对，也不公平。”

一千抬眼看着他的脸，目光茫然，似乎没能听懂这番并不深奥的解释，“我不知道，兰君，以后还会不会再惹你生气。我只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清楚……”

芭芭拉仰天噘起阔嘴巴，对一千这么轻易就认错的行为感到极其不齿外加失望。

“我知道，小千。你不用再说了，都是我不对。”柳兰君紧紧攥住他的手，眼内含着温柔，“以后，我不再强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