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三——沙与泡沫

“确实不关他的事。王科长大概是想立威，没想到适得其反。”他低声解释，看向一千的目光中仍带着惊奇。

一千将那瓶水丢回给五六七，愤然转身跑了。柳兰君没能喊住他，只得去追。

在食堂外的一条巷子口，柳兰君追上了一千，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小千，别跑……”

待看到对方转过来的脸，柳兰君猛然愣住了：小鬼的脸上满是泪水，眼中交织着伤心和愤怒。

甩开柳兰君的那只手，一千抻袖子抹了抹脸，赌气扭开头不理他。

望着委屈的小鬼，柳兰君微微感到自责，“小千，对不起。刚才我没了解清楚情况就冲你发火，是我不对。”

他低声道歉，神思却有些恍惚。这个场面何其熟悉，在很久以前，他也曾满怀歉意地向另一个人认过错……

柳兰君闭了下眼睛，待重又睁开时，目光已变得稳定而清明。

“我要的不是道歉，是公平！每次遇上麻烦，你第一个怪的就是我。从不相信我的话，就会说‘我不对’、‘不应该’。你是大坏蛋，我再也不理你了！”

大声喊完心中的憋闷，一千忽地愣住了，随即焦急地看着他，“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兰君。我胡说的，不是真的不想理你……”

“小千……”柳兰君鼻子微微一酸，掏出方手帕递过去，“不用解释了，擦擦眼泪吧。”

“兰君，我真的不是不想理你。”

一千接过手帕擦脸，却仍不大放心，继续小声强调一遍自己的想法。

柳兰君点头，摸摸他的头顶，语气温和，“我知道，小千。这次是我不对，以后我一定注意。如果之前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现在全说出来，我一齐认错。”

得到这个郑重的道歉，一千喜糟了，笑着仰脸否定，“没有了，兰君。我刚才是在犯小心眼翻旧账，其实你根本就没那么坏，呃……我的意思是，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他懊恼地住口，伸手抓了抓乱发。

原本柳兰君有些后悔伤害到了一千的感情，可是眼下听到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解释，又忍不住感到好笑，“不会用词就认真学习，你有多久没练字了？”

“最近事多，我哪有心思写字？”一千苦起脸，勉强答应，“顶多从明天开始，我再写就是了。”

柳兰君帮他理了理衣领，轻声提醒：“你这么一闹，叶秘书肯定会生气。你还是想想怎么向他解释才是。”

享受着柳兰君的服务，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清淡的气味，一千不觉心情大好，满不在乎地回答：“别担心，老大才不会为了个烂破节目跟我生气。你不知道，他那人……”

两只鬼立在巷子口闲聊的场面很引人注目：一个俊美，一个活泼；一个在温柔地聆听，另一个则在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脸上还都带着最轻松自然的笑容，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鬼魂都失了片刻的神。

事实证明一千对叶欢所做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不过，叶大秘书不生气归不生气，却立刻给他派了个意外的差事。

“凭啥是我？”一千跳脚质问，鼻子气得歪到了一边。

“凭什么不是你？是你把我千辛万苦请来的教练给气跑的，我不找你，找哪个？”叶欢要笑不笑地盯住他反问，眼睛里满是嘲讽。

“可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一千无力的辩解一句，感觉叶老大真会拿人软处下刀，被他这么一问，自己好像果然很不占理。

“故意不故意的……现在还真不好说。再说了，由你代替她负责排练也不是全无好处，比如：人员调度的权力可落在你手里了，你正好可以……”叶欢慢慢提示他，语气大有深意。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我能让五六七和三……老大，你真阴险！”一千喜上眉梢，却要故意装作鄙夷地扫叶欢一眼。

“我不阴险的话，那两个哪能有这么好的机会？而且，要不是因为我的阴险，有个小笨蛋恐怕会愁得把自己鼻子都给揪掉了吧？小千，说实在的，你动脑筋的样子真能让我笑抽——那根本就不适合你。”

叶欢一面玩弄着手中那杆银光笔，一面极尽挖苦之能事，眼中也含着掩不住的笑意。

“你……老大，你的嘴真毒！”

“承蒙夸奖。”叶欢优雅地挑了挑眉毛，似乎对他的这个评价相当满意。

一千气结，待要再争辩几句，又琢磨自己和叶老大在斗嘴方面根本不是一个段数的，便不甘地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托住脸开始苦恼，“可我不会跳交际舞，怎么办？”

“你不是能得很吗？把人家上届拉丁舞大赛的皇后都赢了，小小的交际舞还能难倒你？”叶欢凉凉地反问，用银笔敲一下他的脑门，“笨！让小李先教会你，你再去教其他人，这不就得了？

“可那得浪费多少时间？眼看只有十个工作日就是殿下的生日了。”一千冲他一龇牙。

“所以，留给你学习的时间就只有今天一个晚上。还不快去开工？”

叶欢愉快地接口，笑得鬼见鬼怨神见神怒，人要是见了就直接鼻血长流挂掉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此时此刻特别像是只漂亮狐狸的叶欢，一千气鼓鼓地点头，然后怒气冲天地再一次点头，“行，你够狠！我去学！”

说完，他一阵风似的跑去找小李，并将小李硬拉到自己宿舍，通宵练习之前让他厌烦的毫不好玩的交际舞。

累到几乎趴下时，他这才隐约感到自己似乎、好像、很有可能……又上叶老大的当了。

第二天，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儿，又在柳兰君一再的鼓励下，一千这个新教官惴惴不安地走马上任了。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参加排练的同事居然极其配合自己的指挥，根本没人跳出来难为他。相反的，那群平日谁都不鸟的大爷们居然还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甚至在排练告一段落后自发鼓起了掌，好像挺欢迎司里这个新安排似的。

不过，纳闷归纳闷，一千倒是尽责地担当起了临时教练的责任，没事也手拿教鞭在众鬼间巡视，并不时戳戳动作做得太糟糕的家伙。

中间休息的时候，柳兰君拿着几瓶水走上天台，远远地就看见一千被一群同事围在了中心。那些公务员有递手帕的，有送水的，也有帮着扇风的，一个个殷勤得不得了。他不禁顿住步子，犹豫着是否还要过去。

发现柳兰君出现在天台入口，一千立刻抛下那群同事，大步跑向他。

“兰君，你可来了！我都快渴死了。”他从柳兰君手上夺过一瓶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下半瓶，显然是渴坏了。

望望那群因为一千的离开而显得极其失望的同事，柳兰君的目光闪了闪，低声问：“刚才不是有人给你水吗，你怎么不喝？”

“谁喝他们的？”一千不屑地撇嘴，又喝了几口水，“那些鬼真奇怪，一说休息，忽然全都围上来了。我跟他们又不熟！”

“……”柳兰君抿起嘴唇。

站在附近的三百和五六七听见了这段对话，不禁和柳兰君相顾默然。这么明显的事情，一千竟然没看出来！他怎么就那么迟钝，那么地，迟钝呢？

基本舞步练熟后，一千按照计划将所有参与排练的同事都集中到一楼大厅，准备进行组对训练。

然而，让他光火的是，自由组合的命令发出很久了，竟然没有一只鬼肯主动出击。就连一向不太避忌旁人目光的一0一和一0二都只管站在各自的阵营中用眼神勾搭，却死都不肯动窝。

五六七和三百的反应就更不用说了。三百倒是期待地注视着五六七，可后者却头一低躲到了其他同事后面，根本不回应他无言的请求。

一千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三百一眼，随即命令两组同事按前一阶段的队形面对面站好。等众鬼都站定了，他窜进队列进行局部调整，将那个拉到这里，再将这个安排到那里，忙得不亦乐乎。

大家只见他满场乱跑，从中却找不出任何规律，不由都暗自纳闷。

调整完队伍，一千走到两组分界处的空档处，大声发布新的命令：“全体都有，注意了！每组第一排，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左向右朝门转！拉住旁边同事的手！快点，都拉上！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向左转，一二一……靠墙站！”

两列鬼魂脸色铁青地执行着命令，一对对拉起手，走到食堂墙根处站定。食堂外看热闹的鬼魂哄笑起来，边打口哨边将玻璃拍得山响。公务员们僵着脖子坚决不往外看，只当他们不存在。有些同事悄悄松开舞伴的手，却立刻被始终注意他们的一千发现了。

“不许松手！拉上，拉上！”他瞪起眼睛，冲着那几名没有牵手的同事大喊。

那几只鬼赶忙重又牵好，暗自腹诽一千比那个王珊珊科长还要霸道。

一排排公务员牵手离开，不久便轮到了五六七这组，他却愕然发觉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位舞伴正是三百。他不由扭头去找一千，恨得牙痒。

一千早就掉开了头，独自笑得奸诈无比。

对这个安排，三百也感到很意外，还显得有些激动。不过，在看到五六七冰冷的眼神后，他又黯然垂下了头。

口令发布了，他们慢慢走近、转身，两只手靠得极近却没有立刻牵上。三百的手掌宽厚有力，五六七的则相对小些，皮肤也要光滑得多。

那只大手胆怯地抬起，刚碰到旁边那只白皙的手，后者就躲开了。大手迟疑一下，然后不顾另一只手的挣扎，毅然将它紧紧攥住了，之后就再也不肯放开。

五六七垂着头，眼圈泛红，嘴唇抖得厉害。三百神情紧张，目不斜视地拉着他。

柳兰君默默望着他们，目光里有丝担忧。一千也在看他们，脸上却笑成一朵鸡冠花。

第五十一章：鬼域舞会

待所有参与排练的同事都已和各自的舞伴青脸拉手站好了，柳兰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舞伴，他不禁诧异地望向一千。

一千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个疏漏，背手站在大厅中央环顾众鬼，很有气势地说：“现在，由我和你们中的一位同事示范男女步的配合。有愿意的，就举起手！”

大厅里立刻骚动起来，不少鬼魂都扬起了手，还大声喊着：“我愿意！”

柳兰君微微一笑垂下眼睑，感觉一千真是胡闹。之前都没见他和谁配合过，现在第一次就要当众进行，也不知道他心里有谱没谱……

这时，旁边一名同事忽然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声提醒，“千一，看你呢。”

不解地抬起头，迎面就撞上了一千投过来的目光，柳兰君这才明白他肚子里打的是什么小九九。正想拒绝，他却发现在小鬼笃定的表情掩盖下，眼里隐约闪烁着恳求和慌张。

沉吟片刻，他不易令人察觉地冲一千微微颔首，安静地举起右手。

看到这个动作，一千大喜，马上走到了柳兰君面前。

此时，他脸上笃定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和亲昵，以至让旁观的鬼魂忽然将王子向心仪公主邀舞的情景同眼下这个场面意外地联系了起来。

在众鬼灼灼的注视下，柳兰君抬起右手按住胸口向一千微鞠一躬，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温柔和自信。

一千回了一礼，将右手轻轻搁在柳兰君伸出的左手上。

施过法术的唱机被启动，音乐声响起来了，播放的是《公主圆舞曲》。简洁明快的节奏回荡在大厅内，听得不少鬼魂头上都冒出了黑线。

可是，一千却不知道这首舞曲的来历，倒感觉此刻放这个曲子特别合适，因为柳兰君一直在望着他，眼神温柔，笑容亲切。

柳兰君曾执过教的那所阳世中学相当前卫，全校所有师生都被要求必须掌握交际舞。虽然经过时代变迁，交际舞有了很大发展，但基本的舞步并没有多少变化，通过这几天的集训，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其中的不同。

轻轻托住一千滑过大厅光整的地面，他身姿挺拔举止高雅，整个人显得更加俊美。

一千微仰起头，脸上带着个梦幻般的表情。虽然示范的是女步，但和上次跳伦巴一样，他仍是将男性的部分特点融入了其中，舞姿帅气而洋溢，和柳兰君的翩翩君子风配合得天衣无缝。

进退、转身……两个舞蹈的身影亲密而和谐，吸引了在场所有同事的目光。他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这才知道原来男男的交际也可以如此眩目。

舞蹈的最后，柳兰君松开了双手，一千飞速旋转几步，然后定身、回望、露齿而笑。

四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众鬼的目光一半停在一千身上，另一半则对准了柳兰君，已被他们的舞技彻底折服。

柳兰君也拍了几下手掌，脸上却有几分茫然。这是他第一次和一千共舞，却配合得这么默契，以至让他疑惑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但，这又的确是第一次。

一千远远望着柳兰君，兴奋得两眼发亮，连雀斑都似乎淡了些。

站在一群鬼魂后面的叶欢慢慢转身离开，背影清冷而孤傲。

组对排练后，问题出了不少。追本逐源，一个重要原因是配合的双方缺乏基本的情感交流。公务员们一个个都只顾僵着脖子各跳各的，根本不照顾对方，导致踩脚碰头的意外频繁发生，还因此引起了不少纷争，弄得负责进度的小李都快哭了。

在一再劝导无效的情况下，一千想出个主意，彻底改变了这个状况。不过，这个主意由此也带来了另一个意外的后果，却是所有鬼魂事先没能想到的。

“停！不要松开舞伴的手！”他扫视着众公务员，面现狡黠，“立正！看着自己舞伴的眼睛，十秒钟不许眨眼！十、九、八……”

经过这些天的实践，一千已经很有指导的派头，在同事中的威信也越来越高。因此，虽然这个命令极其荒诞和奇怪，众鬼的脸色也都有些不好看，不过他们仍旧依令行事，纷纷用呆滞的目光望着舞伴，谁也不敢乱动。

十秒钟过去……一众公务员眼泪花花地松开舞伴的手，心里面已将一千骂了个狗血淋头。

从此，每天排练期间，一千都会发布几次这个“对眼”的火星命令，继续让众家鬼魂敢怒不敢言地泪光闪闪。

不过，随着互视次数增多，公务员们倒真的从中找到些感觉，因配合产生的问题明显减少，动作也不再僵硬，还渐渐从中体会到了所谓“交际”的含义。

牵手也不再让大家那么难以忍受，说拉手就拉手，没一个拖延时间的。甚至在排练结束后，有些鬼魂的手还无意识地牵在一起，惹来一片善意的嘲笑。

叶欢对排练进度很满意，破例表扬了练舞的公务员不算，还额外拨了几大箱非酒精类饮料给节目组以示鼓励。

一个星期后，天下大乱！牵手、“对眼”的副作用蓬蓬勃勃地体现出来。

在排练时，大家都一脸严肃，舞步也中规中矩。但到了私底下，却满不是这么回事。有的舞伴在排练结束时，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别各走各的，可绕个弯子又凑在了一起；有的如同情侣般开始偷偷约会；还有的干脆就去了宿舍，两只鬼关起门不知在干些什么。

那天中间休息，一千喝多了水感到尿急，本打算去一楼厕所放水，谁知进去才发现居然满员了。他又跑上二楼，没想到还是没有空位，等了半天不见一个门开不说，反而从里面传出些奇怪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