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帝王殿下所言极是。我认识那孩子,他心性单纯,没什么坏心眼,这次的确是被魏许惹急了。”孟婆在一旁帮腔,还征询意见般看了看五殿阎罗王。
阎罗王垂目听大家议论,似是并不急于发表意见。
泰山王横了孟婆一眼,粗声大气地反驳:“一个小小公务员胆敢藐视阴间法律、大闹办公场所,如不予惩治,成何体统?!孟神既与他相识,就更应该公平地对待此事,怎可意图帮他开脱?”
听泰山王言辞激烈,还将矛头指向自己,孟婆的脸不由红了。她挺直了腰,正准备不避嫌疑据理力争,楚江王起身走到他们中间站定,面带微笑地拱了拱手。
“莫急,莫急。大家同为仙友,不要为小事争执,有话不妨慢慢说。相信以十殿阎王之力,应该不会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也定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正是。”阎罗王抬眼环视众王,目光安详平和,“魏许的错误认定,诸位应该已不存异议,尽可按相关规定处罚。至于,那名公务员……”
他的视线落在转轮王身上,面带笑意地一伸手,“便请转轮王殿下拿个主意。这件事原本就出在十殿,殿下心中应该早已有决断了吧。”
其他诸王纷纷将目光掉向转轮王,没有人反对阎罗王的这个提议。
转轮王含笑叹息:“真是让人头痛!自上次被那只猴子闹过,有多少年没碰上这种事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发生在本殿,实在是惭愧,惭愧。”
诸王默默点头,似同时回忆起了某件旧事。孟婆目不转睛地盯住转轮王,眼神有丝紧张。
“这样吧,虽然事出有因,不过损坏公物总是有错……”转轮王沉吟地顿住话头,扫孟婆一眼才接着说,“罚他去打扫一个月的十殿办公区,以示薄惩。诸位以为如何?”
孟婆松了口气,赶忙赞同:“就是这样!总归是帮咱们管理阴间的公务员,能达到惩戒的目的就好。如若谅刑过重,恐怕伤了其他人的心,不利今后工作开的展。”
泰山王不满地看着孟婆,正打算反驳,宋帝王却在一旁抚掌大笑,“好啊,打扫工作最能磨人性子,小鬼头要吃苦头了!”
“极是,转轮王殿下的主意高啊。”楚江王也随声附和,一面笑吟吟地看向阎罗王。
阎罗王会意地冲他点点头,随手端起自己的茶杯开始细品慢饮。其他诸王见状,不好再过多干涉十殿业务,这个决定就顺利地通过了。
一名小公务员大闹地府机关并惊动转轮王大人的异事当天就传遍了阴间,所有鬼魂都在对此感到万分诧异的同时,还觉得特别解气。原因自然是魏许司长以渎职罪被罚在阴间多待一百年,另外还撤销了他的投生司司长之职,以待另行委任。
那些曾被魏许灌过迷魂汤的鬼魂更感大快人心,不时呼朋唤友提壶携酒欢聚庆祝,以致间接导致了酒后驾车案及一般治安事件的发生频次上升了一大截。
作为事件主角的一千倒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因为大闹一场的结果除了落个扫地的下场外,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从业丸更是有得听没得见,柳兰君的安危仍旧是个未知数。
手拎笤帚簸箕站在机关大院里,他望着遍地的尘土和垃圾,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不就是打扫卫生吗?他做就是。之前住宿舍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干过,虽然只是屈指可数的几次而已。
埋头扫了半天一抬眼,他发现自己只扫干净了一小片,粗粗估算一下这个大院子的面积,他不禁丧气地垮下了肩膀。
偶有同事经过,都忍不住要打量他几眼。他们还不敢大明大放地看,只用眼尾匆匆扫一下就溜之大吉,仿佛一千就是那个人们常说的“异类中的败类”,这让他心里更加不痛快。
丢掉工具,稍微活动一下四肢,他开始用破坏办公楼的同一手法收集垃圾。
机关大院里立刻刮起了狂风,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杂物。公务员们纷纷抱头躲避,一面胆战心惊地猜测着这股邪风的由来。
不一刻,十殿院墙以内的所有杂物都一股脑汇集在了他脚旁,堆得足有半间房子那么高,且种类十分齐全,从某位公务员的铂金耳环到丢弃不用的办公用品应有尽有。
绕着这座小山走了半圈,他厌恶地一挥手。于是,这座奇特的垃圾山就以光速轰然落入了大院东南角的一个大垃圾箱里,恰好填了个满满当当。
保洁工作结束,一千准备回机要室。刚一转身,他就看见伍伍和五六七也拿着洒扫工具站在不远处,正冲着这边发呆。他不觉一怔,随即扯开最灿烂的笑容奔了过去。
“不会吧,这么够哥们?”他用力拍了拍五六七的肩膀和伍伍的粗腰,露出十二颗雪白的小牙。
五六七没好气地扒拉下他的那只手,自己使劲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伍伍推推眼镜,尴尬地将一只簸箕藏到身后。
“我就说不用理这个家伙!他鬼点子那么多,哪会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将身上清理得差不多了,五六七气鼓鼓地冲伍伍抱怨,顺带再横一千一眼。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主意虽然是我出的,可这些工具总是你找的吧?你还为三百当班不能来,又冲他发火……”伍伍诧异地看着他。
“我骂他是因为别的事,和一千没关系!”五六七余怒未消,口气生硬地解释,“还有,我们之间的事情太复杂,你不了解就别瞎掺合。”
一千抱臂站在一边,感到有趣地轮流打量自己这两个正在闹内讧的朋友,嘴巴越咧越大。
数落了半天,五六七扭头发现令自己和伍伍吵个不停的家伙居然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不觉住了口,狠狠地瞪一千一眼,随即却也慢慢笑了起来。
对方主动休战,伍伍总算松了口气,也将目光投向一千,脸上绽开一个微笑。
“不吵了?”一千张开双臂再次搂住这两个朋友,小声说,“谢谢你们能来。”
“谢什么谢?都是哥们,说什么蠢话?”五六七最后嘴硬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回抱住他,一脸忿然地说,“我们才不像那个没义气的……”
“你怎么样,还好吧?”
伍伍急忙将话头岔开,同时暗暗冲五六七丢了个责怪的眼神。五六七自知失言,赶忙闭上嘴,略感不安地瞟了瞟一千。
果然,一千的胳膊僵了僵,慢慢松开他们。
“当然好了!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所以,不用担心。”他扫视着四周,视线却不肯与伍伍和五六七的相接,“你们都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五六七焦虑地看着他,眉毛皱在了一起,“一千,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一定要事先告诉我们,可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乱来了。”
“知道,知道!我只是想捉弄一下老魏,其实也没真想把他怎么样。你们没见,昨天他怀惴金鱼、耳朵上咬只乌龟的模样有多搞笑,把我笑了个半死。”一千咧开嘴,笑得特别开怀无邪。
伍伍和五六七都没有接话,默默地望着他,让他的笑容很难再继续维持下去。
“走了。”收起笑意,他回身便走。
“一千,过两天是地藏法会,咱们一起去见菩萨?”伍伍在他背后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一千顿住脚步琢磨片刻,这才扭头抱歉地笑了笑,“不了,那天我另有安排,你自己去吧。你一个人能行么?”
闻言,伍伍显得有点失望,不过并没有再恳求,而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五六七看看他,再望望一千,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后看一眼这两个朋友,一千扬扬手,快步走了。
“你觉不觉得,一千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望着一千远去的背影,五六七忧心忡忡地问伍伍。
“是不大一样。刚才他搞的那个‘打扫’,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伍伍感慨地摇摇头。
五六七不满地白他一眼,“我说,你怎么这么迟钝?我说的‘不一样’不是指这个,而是他自己本身,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伍伍讶异地看看他,低头推推眼镜开始仔细琢磨,小塔似的身躯站在那里令原本个头不矮的五六七显得很袖珍。
“我觉着,他现在是和过去有些……差别。可是,他再怎么变也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应该永远都不会改变。”
听着伍伍的分析,五六七不住点头,似是完全认同他的这个观点。
正在这时,三百急匆匆地从远处大步走来,一面四下打量,一面大声问他们:“我来晚了么?怎么这就完了,这也太快了吧?一千在哪儿,是不是他弄的?”
看到三百,五六七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故意板起脸。
无奈地摇头,伍伍和三百打过招呼就赶回宿舍继续抄写经文去了,让这对啼笑冤家自己折腾去。
七月三十一日是地藏法会的头一天,按惯例,所有地府部门和机关都会全体放假一天,以便公务员们去进香或者参加法会其间的其他庆祝活动。
这一天从凌晨起,僧人们就开始做法会前的准备工作。先是将寺内外彻底清扫一遍,接着换掉菩萨座前的香烛果供,大殿里的蒲团也换成全新的,最后大开寺门迎客。
信徒们早早地背着香袋等候在寺外,一挨门开就涌进去参拜菩萨,随后在寺院住持的带领下席地而坐,进行历时七天的颂读《地藏本愿经》活动。同时,建在阳间九华山的菩萨本院也另有纪念活动,与阴间的程序倒是没有多大区别。
早上在习惯的钟点准时起床,再用过2000精心准备的营养早餐后,一千套上外衣准备出门。
2000一边收拾杯盘,一边不太乐意地问他:“今天休息还要出去?咱们不能玩会儿围棋么?天天练武,天天在外头疯跑,都不陪人家玩,人家都快闷死了。”
像吃到个酷酸的杨梅,一千嘴里吸着凉气,飞快地系上扣子,“2000,你没事干嘛学女鬼说话?听着怪糁得慌的。别抱怨了,下次再陪你玩。今天我有要紧事,抱歉!”
“又是下次,你都说了多少次下次了?再说,人家一直觉得女孩子说话的方式比较温柔,听起来也蛮好听的,你不觉得吗?”2000不满地唠叨,越发把话说得女里女气的。
“呃,也许吧,我真得走了。”
一千急匆匆跑出机要室,一面揉了揉胳膊。继家居布置后,2000开始对语言学进行探索,最后发展到凡说话必发嗔,弄得他现在和它在一起时都不敢多开口。
因为是工休日,街上的路鬼比平时要多一些,不过一千仍是顺利地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他首先去的是一家名气很大的理发店。冲着约好的理发师连说带比划,甚至还现场手画了个什么特点也没有的发型作为参考样本,一千暗自对对方的领悟能力大感怀疑。
根据这些可怜的线索,理发师边干活边确认,总算在一千快要不耐烦地暴粗口前完成了这单生意。然后他擦着冷汗去接待下一位预约的顾客,同时在心里真诚地祈祷再也别让自己遇上像一千这样的古怪客人。
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一千只得用手在头上摸了又摸,还把一络头发拉到眼前审视。发丝纯黑柔韧,在理发店白天也闪烁的鬼火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人发质很接近。
今天他有个大计划,一切准备工作务必要做到尽量完美,否则结果将会大打折扣。而他,很期待能有个最好的结果。
从理发店出来,他又赶到相熟的那家裁缝店。
紧窄的店堂里没什么顾客,只有时髦的小裁缝正坐在门口的椅子里一针针地缝衣。见到他,小裁缝只冲着成品架略一摆脑袋,便继续埋头关注手上那件钉满金色亮片的晚礼服。
一千走到成品架前,挨个儿打量上面那些千奇百怪的衣物,很快按标签找到了前几天在这里订做的那套衬衫西裤,拎起来走进试衣间。
小裁缝抬头扫了一眼试衣间那道晃动的门帘,咧嘴微微一笑,目光显得很期待。
脱掉工作服,一千将新衣一件件套在自己身上。
衬衫是轻薄的白色纯棉布料,下摆搭在大腿上,所有的扣子也都是半透明的纯白。尺寸略微偏大,如果不系扣子,衬衫会在走动时飘动起来,和在孽镜中看到的效果一模一样。这一点最让他满意。
当时裤子是堆在地板上的,他也没有太注意,所以订做的时候有些为难,不过最终还是在小裁缝的建议下确定了样式。现在这条裤子穿在身上不肥不瘦,还显得他腿更长腰更细,与衬衫竟然意外地搭配。
穿戴完毕后,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孽镜中自己的表情,然后将刚染好的头发弄乱,神情淡漠地走出试衣间。
小裁缝闻声看向他,眼神突然一呆,接着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膝上那件昂贵的晚礼服滑在了地板上,珠子亮片迸得到处都是,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顾目不转睛地盯住一千打量。
似是没注意到对方的异样,一千掏出工钱递给小裁缝。他的指甲在出门前全部修剪过,此时外形完美、甲盖泛亮,淡白的半月牙清晰地做了最柔美的装饰。
无视那沓子钞票,小裁缝直接握住了他拿钱的那只手,居然执至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这次算是我送的,希望你
以后能常来。”他嗓音沙哑地低声说,仍未放开一千的手。
“别客气,这是你应得的。”
一千安静地抽回手,将那些钱塞进他围裙上的口袋里,转身走出裁缝店。
第一百零二章:两鬼相争
踏进宿舍楼,认识的同事都纷纷打量一千,似是对他突然回到这个已离开多日的地方的行为以及他那个有点不一样的新形象感到极其惊讶。
随便应付几句别有用意的招呼,他不紧不慢地登上三楼,来到那间熟悉的宿舍前站定。依旧的棕色木门木框,但却比他离开时要肮脏许多,表面那层尘土厚得轻轻一触便会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迹。
默默注视着这扇曾经干净到让左邻右舍都感到尴尬的门,他心里泛起股说不清楚的滋味。
就像是受柳兰君影响,他改变了许多一样;柳兰君也因为他做出了之前根本不会做的举动,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们之间,谁对谁的影响更大,之前一千自认为很清楚。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扇蒙尘的宿舍门,他突然不确定起来。
迷茫片刻后,他掏出钥匙打开锁,轻轻推门进去,动作机械而小心。
其实,他并不是在担心柳兰君会在宿舍——那人这些天根本没有回过这里,他所惧怕的只是那段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快乐过去。但是,如果不在执行自己计划前回来同这个过去告别,他总觉得是个不小的遗憾。
那么,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关上门,闭起眼睛,一千脸上淡漠的表情退去,剩下的唯有忧伤。
在这里,曾经有个人温柔地叫过他“小千”,曾经体贴地帮他洗脏衣服,困极了时会帮他洗脸洗脚,经常给他提供鲜美的水果,还手把手地教过他读书识字……
只是后来,那个人再也不这么做了,仅仅因为他说“爱”。那个人不需要他的爱,他的爱是多余的,甚至就连他自己本身都是,多余的……
用力眨了眨眼睛,他打量着宿舍里的陈设,从落满灰尘的床铺到花瓶里早已干枯的柳枝,没有一处遗漏,越看心里越难过。
仅仅因为少了那个人,这里就变得如此陌生,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整洁舒适、令人一见之下就不想再离开的小窝——他和那个人的小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