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不是女人。
我想扔,都没有机会。
时过境迁,我记不得那个人的脸,却记得了那个人的话。总有一点,他说对了。
未敢妄思共东西。
提起这样沦丧的六年倒不是为了论证我和沈川朝夕相处最后我单方面日久生情。小说和电视剧里怎么说的来着,认识一个人三分钟之内不来电,那么和这个人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朋友,最多是个红颜蓝颜。
我对于沈川,是标准纯粹的一见钟情。
那是刚上高中,新生报到第一天。办理各种入学手续,把东西扔进寝室,然后就是开学初的班会。
一切都该是顺风顺水的。不过很遗憾,或许上帝总是觉得平淡的日子不足以满足他老人家的猎奇心,他趴在天上挑了挑眉头,我脑子上登时就是一串晴天霹雳。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我迟到了。
对于我当时十五岁的年轻脑子来说,要弄清楚为什么一个时间观念相当强的孩子会在预留时间足够,手表没有停掉,腰不酸腿不疼也没有迷路的前提下却莫名其妙的迟到了,委实是困难了点。脑子转不过来就归咎于耶和华那个老头儿,一准儿没错。
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委实是瑟缩了一下。
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班主任正在讲台上慷慨陈词,效果良好,那些陌生面孔上挂着整整齐齐的漠然。
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敲响了那扇有点斑驳了的旧门。
咚。咚。咚。
在那一个瞬间,我的思维忽然跳跃,一下子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幼儿园老师和我们讲的故事。在那个相信童话的年纪里,敲开一扇陌生而神秘的门之后,背面的光怪陆离足以晃花每个人的眼睛。
当然,现在这已经是一个不相信童话的年纪了。
所以门推开后,不是光怪陆离的财宝,只是一串串足以称作光怪陆离的眼神。
凌厉的。陌生的。
戒备,不信任,厌恶。
我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初秋的天气里,后背上渐渐的泛起了一层潮湿。
“进来。”
不记得在门口站了多久,或者很短,或者很长。直到我听见班主任这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如蒙大赦,赶紧往里冲。
走出了两步,又停住了。
本来就不大的教室坐的满满的。我在一刹那间失神。不合时宜的打断与穿插,如同跳梁小丑一样取悦了这班麻木的人。木然的应对着这些目光,只想要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这样的存在,是否应该。
身后的目光愈发凛冽,应该是班主任的耐心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于是硬着头皮往前走,穿过一排一排好奇的人,迎着各式各样轻蔑的眼光。我走到最后一排,几乎是惊喜的发现,窗角上还有一个空位。
靠着过道坐着的男生看见我走过来,侧了侧身让我进去。我仓促的坐下来,正对上他温暖的笑脸。
他淡淡的笑了笑,在初秋高远而浩大的阳光里,在两张书桌下的阴影下伸出了手,低声说:“我叫沈川。”
双手交握的时间短暂。而那熨帖的温度扎扎实实的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叫秦肃。”
……
沈川。沈川。
自此以往,相思成灾。
那个阳光下唯一温暖的笑靥,成了无数夜晚里重复绽放在我梦境中的光影。一次一次,从未模糊。挣扎着醒来,窗帘缝隙里流泻出淡淡的光泽,盯着那道光,我说不清楚这究竟该算是美好的夙愿,亦或是我应该挣脱出来的梦魇。苦涩的一笑,听着下铺上沈川平稳的呼吸声,再度睡去。
对,如你所见,沈川是我同寝。我上铺,他下铺。我听得到他每一次呼吸,他却感觉不到我每一夜得辗转反侧。
沈川和我关系极好。和他以前的朋友介绍我的时候,他总是会勾住我的肩膀说,这是秦肃,我哥们儿。
每当这时,我都会淡淡的笑起来。
这就已经很好了。
我没资格奢求更多。
在高一的时候,我和沈川几乎形影不离。我短暂而单薄的十五年生命里,只有这样一年,是浓墨重彩的。我自私的企图让这些时间长一点,更长一点。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天也好。
可我如何能够逆转别人生命的轨迹。
沈川很快有了女朋友,然后我们渐渐的,越走越远。
不再一起去上课,不再一起去吃饭。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运动,于是彻底的从沈川视作半个生命的篮球场上无声无息的失踪。
看见他为那个女孩子耍帅扣篮,我总觉得自己再下一秒钟,就会窒息而死。
我真傻。
我居然天真的以为,自己很容易满足,只要还是他哥们,就足够了。
夜里的梦魇依旧五光十色。我总是在一次次几乎溺水的感觉里仓促的醒来,再疲倦的睡去。无法再去听沈川的呼吸。我怕我会突然哽咽出声,不可控制。
沈川是我生命中的原罪。他的一颦一笑都清晰的倒映在我的血液里,像是流动的倒刺,无时不刻不再疼痛。
我想将它拔出。可我做不到。
只有拼命的沉默。好在有一种东西叫做高考指挥棒。我拼命将自己溺死在永远没完没了的卷子习题里,像一条畏首畏尾的鱼。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沈川愈发的张扬,在我的印象里,那应该是他最为肆意妄为的一段年华。渐渐长开的五官身材,在这个封闭严肃的学校里,俨然已经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风景。这道风景换女朋友的速度几乎等于他换衣服的速度,却还有无数的女孩子前仆后继,争当他百花园里的某一支。
我只能在被他身边的花粉呛的想要流泪的时候,苦笑着收起一张又一张成绩单。
那些铅印的成绩单最上端,一般都是我的名字。
秦肃。
高一时候默默无闻的秦肃,从高二开始,渐渐出现在大榜的前端,直到后来的无可替代。
沈川也曾一脸惊诧的说:“哥们,咱俩当年可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啊。”
我笑了,调侃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被他嬉笑着一拳砸在肩上。
我揉着肩膀,继续苦笑。
沈川,在我眼里,你就是命运的宠儿。你如何知道那些如水长夜里,我疯了一样的抱着习题在自习室里通宵不眠,仅仅是为了暂时转移注意。极致的疲劳里,思维会开始停滞。所有的妄念都会一去不回。
我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句话我又何尝不是劝了自己无数次。只可惜沈川你不是我想抓到的鱼。你是一张无心散开在水里的网,我被缠住溺死,束手就擒。
而我心甘情愿。
3.
头猛地向下一坠,激灵一下子,醒了。
有几年没有坐着打过盹儿了,早就不是高中上课时候四平八稳还能假装严肃的模样。天已经亮的差不多挺好的晴天,早上的阳光金灿灿的,看着就舒服。
苍白的病床上,沈川还没有醒。
我揉了揉眼睛,困得睁不开。头疼的要死。
看着沈川平静下来的睡脸,我抱住头无声的趴在床边上。寻思着待会儿沈川醒了,先把他弄回家去。我讨厌医院,讨厌的要命。
沈川平稳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和的在一起。我眯了眯眼睛,觉得异常的酸涩。
那是多久?应该是三年以前吧。
记不太清了。
只是三年而已,从十七岁到二十岁,明明应该是一样的年少轻狂。我却总是觉得,那段时光里,真的是肆无忌惮的。没有生活,最起码是没有面对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而没有逻辑。
偏生,那时候我以为,日子就应该这样过下去。平淡无奇,然后天荒地老。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天荒地老,我们几乎天天都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谁曾经想过这居然是无上的奢侈。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言归正传。
就在我十七岁那一年,沈川的奶奶去世了。
我得到消息跌跌撞撞的赶到医院,正看见沈川愣愣的看着那张已经空空如也的病床。脸色苍白苍白。
沈川一直在哭。
眼眶已经红的吓人,大颗大颗的泪水重重的砸在乳白色的床单上,瞬间变成一个一个的圆圈。小小的圆圈连在一起,汇成了一洼沉重的痕迹。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哭成这种样子。没有声音的,只是在落泪。在看到我的那一个瞬间,他甚至还挑起嘴角很温和的笑了笑,软软的说:“秦肃,你来了。”
我坐在他身边,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的亲人,那时候还全都健在。我不知道猝然失去一个疼爱自己的奶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也想象不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川。我真的不知道。
“沈川……”
沈川带着满脸泪水,仍旧温软的笑着。他伸出手来,蒙上了我的眼睛。
“秦肃,你怎么哭了?”
我这才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下,一片潮湿。
“秦肃,你别这样。”
他抹干净我脸上的眼泪,我吃力的笑了笑。
却看见他的眉头倏尔皱紧,随即一只手狠狠的按在了胃上。
“沈川!”
我慌忙扶住他,他却不动声色的坐直了身子,“我没事儿的。”
没事?鬼才信。我强硬的想要拉起他:“沈川,别折腾自己了,快回去!”
“不……”
“别胡闹了,回去!”
“不!!!”
沈川剧烈的挣扎起来,狠狠的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上,带翻了一把椅子。轰然一声,我们两个全都愣住了。
沈川红着眼睛看着我,我红着眼睛看着沈川。时间凝固。
我艰难的爬起来,按着摇摇欲坠的沈川坐在病床上。沈川很疲倦的靠在我肩膀上。
“秦肃,对不起……”
“没关系的。别闹了,回去吧。”
他哂笑出声。
“秦肃,我没有胡闹。”沈川的声音低了下去:“秦肃,待在又空又大的房子里,一个人在黑夜里做噩梦的日子,你没有过过。秦肃,奶奶之于我是什么意义,你也不懂……”
肩膀上越来越重,我低头,沈川一只手仍旧紧紧的压在胃上。“沈川,要不你赶紧去看看你的胃,别……”
“我没……”
后半句话突然咽了进去。沈川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眉头重重的皱起。
“沈川?”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
结果沈川顺着我的力道滑了下去,一口血吐了出来,淋淋漓漓的撒了我满身。
我眼前登时一黑,按响了这间重症病房床头上的铃。
……
然后呢?
抬起头来,三年前的景象和现在渐渐重叠。只是眼前的人,脱去了几分稚气。
三年前的那天,我折腾了一夜,守在手术室外,守在沈川的病床前。
沈川的双亲都在忙着办丧事,压根儿没有管过沈川他究竟在哪里。而沈川,似乎是毫不意外。
清晨的阳光安静的落下来,刚好落在病床上,眷眷的映亮了沈川的眉眼。那副格外沉静的眉眼间,都是暖融融的金色。
我一瞬不瞬的看着,如同膜拜一副教堂顶上神圣的天顶壁画。耳畔仿佛有天使弹奏的竖琴声,清澈而圣洁。
我几乎落泪。
这间病房里只有沈川自己,时候还早,走廊里也没什么人路过。
鬼使神差的,我轻轻凑过去,轻轻吻上了睡梦中的沈川。
沈川,你就是我的神只。
沈川,你看这一场生离死别,生命是如此短暂而不可捉摸。
沈川,要是一辈子都只能远远的看着你,我们为什么,不再一开始就擦肩而过。
眼眶里又酸又沉,两滴泪水重重的落了下来。我来不及躲,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落在沈川苍白的面颊上。
以及,沈川猝然睁开的幽深双眼。
莫说是三年,就算是三十年三百年我已经化成灰烬,我仍旧记得他张开双眼那一瞬间,眼底来不及遮掩的惊讶不屑与嘲讽。
在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沈川是个残忍的人。
他在那一刻张开的眼睛,活生生的,将我三年的梦境,彻底粉碎。
4.
手指间传来温暖的触感。我下意识的抽了抽手,纹丝未动。枕着胳膊睡觉的缘故,整只手都已经麻木,应该还略微蜷曲着。僵硬的手指被一根一根的展开,又麻又痒难受的钻心。我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意识回笼,刚刚开始有些柔软的手指又彻底僵硬。
视线顺着交握的手指往上,正对上沈川寒凉的眸子。我心里一阵发凉,挣开了手指。
一样灿烂的阳光,一样是我和沈川,一样是沈川寒凉的眼光。
简直是下一场梦魇。
我仓促的别过头去,摊在病床上的冰冷手指却又一次落进那只温热的手掌里。回过头,沈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黑漆漆的眼光和略微苍白的面色,出乎意料的无辜。他借着我手的力道坐起来,靠在床头上。
我继续试图抽回手来,沈川手上猝然用力,疼的我吸了口冷气。
他却笑出了声。
我浑身僵硬的坐着,清晰的觉察出自己手指在轻轻颤抖。
多丢脸。秦肃。你已经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究竟到什么程度上才算做是底线。
我拼尽全力想要遏制住手掌的颤抖,却只能越抖越厉害。渐渐的,我感觉到手心里全是冷汗。
沈川的心情显然大好,微笑着眯了眯眼,放过了我的手。我长出了一口气。胡乱的扯了扯头发:“我下楼去买早饭。”
“算了。”沈川摇摇头:“也没什么事儿了,别在医院了。我受不了。”
沈川依然执着于他最爱的亲人的离世,就像我执着于那个梦境一样的一天。
我想了想,开始收拾东西。
按医生昨天说的,沈川的胃脆弱到了极点,只要受了刺激胃病就会发作,过去了就没什么事儿了。回去养几天就成。
沈川不想在这,那就回去好了。
因为是医院临时观察的病房,并没有办诸如住院手续之类的东西,“出院”就异常简单,卷包走路就成了。
路过某一个病房的时候,里面传出并不陌生的哭号。
沈川瞬间怔忪,停住了脚步。
我随着他停下,看向那间病房。
病房的门半开着,小小的病房里因为诸多家属而变得拥挤不堪,从外面根本连病床的角都看不到。而那哭声明明白白的昭示着,那个被众多人牵挂的生命,已然静静的流逝。
“走吧。”我叹了口气,拉了拉沈川的胳膊。沈川像是才回过神来,不自然的笑了笑:“不知道等我也走到这么一天的时候,病房里能不能也有这么多人陪着。”
我心里一滞:“别乱想。”
“秦肃,那你呢?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你会在吗?”
沈川脸上的表情很微妙,介于嘲讽与落寞之间,很奇妙的平衡。我猜,如果我说会,他的脸上一定瞬间就全是嘲笑,如果我说不会,那他一定很认真的假装落寞。
我提了提手里拎着的东西:“不会。”
沈川一愣,一脸意外的看着我。
我淡淡的笑了笑,避开了他的视线,却很笃定的添了一句。
“一定不会。”
我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他。
人都是自私的。不论面对谁,都有自私的时候。
我想,对于沈川,这就是我唯一的一点私心。
沈川,我知道你说的要我追求你和你在一起纯粹是你的临时起意。你不可能当真。我不会怪你,就算是你又一次玩弄了我的感情我也不会怪你。我还是一样的,会看着你带回属于你的如花美眷,若干年后功成名就子孙绕膝得享天伦。
但是在你说的这一刻,我一定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