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要回房里,却被薛寄风叫住,「一样上来了就一起坐会儿吧。」
凌青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坐会儿也好。
薛寄风抱着酒坛猛灌了一阵,突然对凌青手里的剑起了兴趣,「哎?这把剑有意思,在应城见你的时候就看你拿着了
。」
凌青将剑竖起来,并起食指和中指在玉润冰冷的剑身上滑过,「这把剑传闻是昆仑派祖师莫渊道人用极北的寒玉花费
数年工夫磨成的,剑长三尺七寸,无刃,冰冷却不锋利,虽为剑器却无杀性,宛如隐世的高人,故而名为『太上忘情
』。」
薛寄风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不用『归梦』了?」
凌青轻笑,「拿着『归梦』不就是告诉别人我是谁了?还怎么隐藏身分?」
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在,用自创的剑法他应敌时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对方
和自己的距离,尽可能地不让肚子里的孩子受到危险。
薛寄风看起来对他这把剑兴趣十足,一边喝一边朝着这剑看,「但是你用这把玉剑的时候,用的也不是挽月剑法吧?
」
「确实,挽月剑只适合『归梦』那样的软剑,而这套是我自创的剑法。」凌青说着,脸上不由露出几分自豪的神色。
若不是燕云烈仗着他的掌风厉害,每次对练的时候都让自己近不了他的身还频频被他逗弄,自己也不会一气之下创出
这套剑法来。
「那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凌青一愣,他倒是真没想过名字,遂而摇摇头。
薛寄风放下酒坛子,嘴里喷着酒气,「那就叫『忘情』剑吧……」
薛寄风没有发觉凌青在听到他说出那个词后身体微微一震,而是继续往下说道,「情之一字,至死难忘,人世间最难
忘的便是这个『情』字,若是连『情』都能舍弃,那必然能登上『太上』境界。」
凌青垂敛眼眸,视线直直地看着手里的玉剑发怔,不时有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那么,你要忘掉哪一些?」
「所有和燕教主相关的……我都不想记住。」
「我就想自己从未认识你,没有喜欢过你,也没有恨过你,没有那些爱恨,也没有那些痛彻心扉的事情……」
「这里已经烧成了灰,化作了尘,再也不会痛了,那些事情忘不忘记便也无所谓了……」
心口那阵疼痛再度泛了上来。
本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把这些事都放下来,以为随着岁月流逝,那份心痛也会逐渐平息,但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
。
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的,他不是一个轻易能将「情」舍弃的人,就算燕云烈用了「摄魂」,都没有办法让他忘记那份
刻骨铭心,而其他那些,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平复下来?
凌青甩了甩头,将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一扫而光。
不要再去想了……那些已经过去的,如何都挽回不了……
凌青坐着有点冷,准备起身回房,回头的时候看到薛寄风抱着坛子「咕嘟咕嘟」地灌着酒,很是豪迈与率性。
凌青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却忍不住又忆起那年和燕云烈一同回天绝山拿清风的解药,路过莲姨那里时,燕云烈偷
来莲姨藏着的酒,和他一起坐在牌坊上喝酒。碧空万里,酒香缠绵,也让他的心扉逐渐揭开遮掩的面纱,意识到那深
深埋藏在心里的情意。
薛寄风拎着酒坛,张着嘴,似意犹未尽地接着坛子里最后几滴醇绵的液体,整个坛子空了,再倒不出酒来。薛寄风将
那坛子往下一扔,发出「砰」的一声碎裂脆响,紧跟着人也飞身下去,甫一落地,便抽出他那把长剑耍了起来。
「咻咻」的剑气搅动飘摇落下的雪片,剑光挟着细小的洁白,如繁花缭乱。
薛寄风越要越来劲,身形矫健,辗转腾挪,脸上挂着尝饱琼浆美液后的满足,以及肆意不羁的笑意。
凌青看着看着,忽而心下一动,起身一跃,便衣袂轻振、踏风落下,他轻功卓绝,落地无声,转身、抽剑、出招,一
连串动作如行云流畅。
见有对手作陪,薛寄风再畅意不过,凌青也是随性而起,并不当成两人是在对招,却又更像是在练剑。
小二一开始还略有担心地出声,「爷,悠着点打,这里的东西可禁不起你们折腾。」但片刻之后他又拍着手连连叫好
。
洁白的晶莹簌簌落下,像是要洗濯这个尘世一般,凌青一身白衣,显得格外出尘,他本就没有抱着很认真的心态来练
,故而剑招更为随性。
他修的是青鸿派的内功心法,青鸿派的武功是为强身健体而非杀戮,一旦心性放开来,那种肆意随性的快意让他整个
人都舒畅起来。
薛寄风的剑横扫过来时,他手攀上廊柱脚踏过墙壁旋身而起,及至最高处时脚在廊柱上一踩,便盈盈飞落,脚尖轻点
,却是稳稳地落在薛寄风擎着的剑尖之上。
那一袭飘逸的白,四周莹莹洒洒的细碎飞絮,仿佛融为了一体,又像是在这片清冷中兀自绽放的莲,涣然一身清新的
纯澈。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默默对峙了片刻,薛寄风忽而将剑尖一抖,凌青腾空后跃,安然落地。
雪下得大了一些,凌青抬头看向天际,深沉无垠墨黑如海的苍穹下,片片洁白洒落下来,落在脸上,冰冷冰冷的,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的心境却较先前要平静许多,不可思议的,仿佛和这落下的雪一起沉淀下来了一样。
凌青收起太上忘情,看向薛寄风。
薛寄风将长剑归鞘后伸了个懒腰,「啊……浑身都畅快,回去睡觉。」说完朝着凌青笑了笑之后,将剑搁在肩膀上,
扛着往回走。
凌青抬起手来,晶莹的雪片轻落在太上忘情上,用手指拂去,指下透来沁冷冰凉的触感,分不清是那些雪片的,还是
玉剑本身的。
楼上,燕云烈站在窗前,视线久久停留在庭院中那抹白色的身影上,片刻不离……
屋顶上的动静他自然是听到了,本来想上去把薛寄风给踹下去,顺便将凌青带回自己房间里的,结果看到凌青跟着薛
寄风一起到下面舞剑。
想起上次凌青和薛寄风练剑,结果练得差点走火入魔,他就一股怒火陡冒准备下去,但是在看到凌青的表情之后,他
却是愣站在那里。
那个白衣的青年,在漫天飞雪下执剑而舞的身影,有着道不尽的飘逸与潇洒,而他也很久没有在凌青脸上看到那样轻
松肆意的表情了……
其实他一直都在担心,凌青现在和自己在一起,是真心觉得好吗?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的?
他知道过去那些事情在凌青心里造成的伤害以及留下的阴影,不会一下子就从他心里消失,也许会跟随他一辈子都有
可能,只因他现在也时常会想起过去,偶尔夜里醒来,看到凌青躺在自己身边的睡颜,他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如果当年凌青没有遇到自己,也许他这辈子会过得更洒脱一点吧……?
但自己是不可能对他放手的,那份感情早已种下,就算中途历经风雨与波折,却影响不了那枚种子生根发芽、抽枝长
叶,直至茂密如林。
看到庭院里那抹白色的身影收了剑往回走,燕云烈关上窗走到门边,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算准了时间开门,将正
经过他门口的那人一拉,随即关上门。
「燕……?」
那人身上还沾着不少雪花,燕云烈将他锁在怀里,用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刚才你耍那套剑法的时候……真好看
……」
凌青一愣,继而轻笑,「你偷看我练剑,是不是准备破我的剑法?」
燕云烈用手指夹着凌青的下巴,让他侧过头来,「我没偷看你练剑……」
又续道,「我啊,是在偷看你……」
轻声喃语着,同时将唇瓣印了上去……
在客栈休息了两日之后,几人再度上路,此时车厢里的气氛要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到了雍州驻营,却看到了意想不
到的情况。
「姐,怎么会这样?」
雍州驻地的军营里,到处可以看到受伤的将士,阮素雪刚帮一个伤患处理好伤口,端着放了瓶瓶罐罐的盘子撩开营帐
走出来,循着声音看了过来,一见是凌青他们,脸上露出几分惊讶。
「凌青,你怎么来了?」
阮素雪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身旁一个将士,走过来拉住凌青的手,状似许久未见的亲昵,但燕云烈注意到阮素雪是将手
搭在凌青的脉门上。
「姐姐带兵出征,我怎么能放心得下?本来还能再早一点赶到的,但因为东离大哥被人伏击遭擒,我先赶去救他,到
这里才耽误一些时候。」
阮素雪轻拍拍他的手,「一路辛苦了。」
向着安阳王还有东离暮云行了一礼,阮素雪转身对那个接过她药盘的将士道,「刘平,你给安阳王、东周王,还有这
几位侠士安排几个营帐,他们长途跋涉,先带他们去休息。」又回头向凌青,脸色略有些沉重,「凌青,你跟我来一
下。」
见到阮素雪在摸了凌青的脉门之后单独把凌青叫走,燕云烈整个心都揪了起来,担心是不是凌青的身子和他肚子里的
孩子有什么问题。
燕云烈想跟过去,但碍于之前被阮素雪扇过一巴掌,心里直接把阮素雪划进凌青长辈那一群。虽然阮素雪是女流,但
长辈不开口,他也不太敢贴上去,于是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表情焦急。
凌青回头看见他那副眼巴巴的模样,心里直发笑。
进到阮素雪的营帐里,阮素雪让他先坐着,自己去翻箱子找了个放药丸的瓶子走回他面前,倒了两粒在掌心中递给他
,「把这个吃了,比起我,你更应该担心自己才是。」
凌青接过她手里那两粒药丸,捏在指间,听到阮素雪那么说之后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见他这样,阮素雪却笑了起来,「你那什么表情,若是你肚子里那个真有什么事,我会只是让你吃这两粒东西吗?」
凌青有点发窘地低了头,默默将那两粒药丸递到嘴里吞下去。
阮素雪在他旁边坐下来,「看来你这一路上发生了不少事情?」
凌青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从天绝山下来,直至到驻营这里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接着迫不及待地道出自己
一入营地就生出的疑惑,「姐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将士受伤?」
当年祈家军何等神勇,凌青自然是听说过的,虽然祈靖越被害后,祈家军也受了不少牵连,但是出于对祈家的忠诚,
对天下百姓的责任,很多原来祈家军的将士在祈家平反后又主动回到祈家来。
上一次准备进宫勤王之时他便看到了,那些人个个看来刚毅勇猛、威风凛凛,而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情况……难道这次
辽国派来的人数众多,他们无法应对?
阮素雪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上阵杀敌前还都好好的,但是对方战鼓一鸣就立刻溃不成军,如此两
次之后我和副将们也都不敢让他们主动出击,只能退守为先,思忖对策。」
「这么奇怪……?」
「我在来雍州之前收到此地守将的急件,就告知过我这件怪异的事情,我初时并不十分相信,但是这位守将是靖越生
前的生死至交,我觉得他不会胡言乱语的,没想到却是真的……
「你来了正好,我虽通读医术,姑娘家的时候也扮成男装在军营里当过军医,但远不如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得见多
识广。」
「姐姐你过奖了,听你这么说我也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再回忆一下,那些将士都有什么感受?」
阮素雪站起身,细细思索,然后说道,「被你这么一说,那些将士似乎都说在迎敌的时候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震得
他们脑袋里嗡嗡直响,不仅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杀敌,有些人眼前还出现了幻象,甚至把自己人当成辽人。」
声音?
「那姐姐你可曾有听到过这种声音?」
阮素雪摇摇头,「奇怪就奇怪在我什么都听不到。」
起初听到阮素雪说听到「战鼓」之后就溃不成军,加之她描述的那种情况,凌青猜想对方阵营中可能有什么高人在,
利用军鼓来扰乱人的精神。
而阮素雪之所以听不到,则可能和她没有武功没有内力有关,那种东西越是内力高深的人越容易受影响,但事实是否
如此,他现在也不敢完全确定。
凌青出了阮素雪的营帐,正想找燕云烈问他关于音律的事情,却见营帐那里吵吵嚷嚷的。
「怎么回事?」
「凌青!」薛寄风从人堆里蹦了出来,「你看我们五个人就两顶帐子,要怎么分?」
那个叫作刘平的副将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苦脸,「难为各位挤一挤了,军中实在腾不出这么多帐子来。」
「就多一顶帐子也没有吗?」
凌青安抚薛寄风道,「边关驻地物资短缺情有可原,况在这种地方也不必拘泥细节,挤挤就挤挤吧。」
这次换薛寄风露出一张欲哭无泪的脸,「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挤?」
东离暮云是王侯,安阳王身分则更不一般,站在那里一声不响,脸上摆明了写着:这种呱噪的平民怎么能和本王住同
个帐子?
凌青拍拍薛寄风的肩膀,「你和我还有燕云烈……」
话没说完,燕云烈指指刘平,「你和他住好了。」
「啊?」薛寄风张大嘴转向刘平。
刘平连忙摆手,「我那里都是机密公文,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某个被冠上闲杂人等的人蹲到一旁画圈圈去了。
「柴垛那也能睡人。」
凌青狠狠瞪了燕云烈一眼,「薛大哥,你就和我们一个帐。」
虽然不用去睡柴垛,但薛寄风却也没开心起来,大概总觉得打扰到人家那什么的,那个面色阴沉的燕大教主一副会把
他大卸八块喂野狼的样子。
稍作休息,几人还有军中副将齐聚主帅帐中,商讨对策。
「凌少侠,你猜测可能是辽人战鼓声影响了我方兵士的神识,这未免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为什么他们的人就什么事都
没有?」
发话的是另一位副将寅虎,此人长了一脸络腮胡,身材彪壮,看起来性子直爽,说话也是直言不讳。
刘平对他道,「你整天只知道耍枪弄大刀,又怎知江湖上真正的高手不用刀剑亦可伤人。」
「呿,都是瞎说,寅爷我才不信有那样的人。」寅虎遂拍拍自己健壮的膀子,「寅爷我上阵杀敌,靠的就是我一身蛮
力还有那把金环刀,能不用刀剑伤人,那岂不是妖魔歪道,魔教中人?」
薛寄风笑了起来,「你还别说,我们这不就有个魔教中人,人家还是教主呢。」
一说完,帐中力克安静下来,燕云烈扫了薛寄风一眼,杀气逼得薛寄风缩了缩脖子。
凌青看向燕云烈,还不待开口,就见燕云烈侧首向着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没有关系,紧接着从怀里掏出那截短笛,凑
到嘴边吹了起来。
凌青知道燕云烈无意伤人,又心怀好奇,便没有封自己的听觉。
悠扬的笛音婉转凄清,曲调忽缓忽急,初时还让人觉得清亮动人,但片刻后曲调违然转急,让人有些跟不上节奏的韵
律,便不知不觉催开了内力,却感觉气血受到一股力量的推阻,加之耳边不断地越来越急的清越旋律,像是在催促什
么一样,两股力量开始抗衡……
「啊呀呀呀……别吹了!」寅虎抱着脑袋大呼,「这什么调调,吵得寅爷我脑袋都要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