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
承瑞王却不管这两人,只将视线转向燕云烈这边,「燕教主,说来本王和燕教主也有一面之缘,若是本王没有记错,那天燕教主在霍贤的书房里,是在给霍贤看什么图吧?」
底下的众人除了凌青以外都看向燕云烈,燕云烈只笑笑,「如果王爷想要那张图,草民回去就给王爷送个十幅八幅的,保证请京城最一流的丹青师父来绘制,只是那天那种毒是没有了,草民可以用其它的毒来代替。」
承瑞王的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怒而不发,合掌拍了两下,武彦秋的弟子押着一个人走上高台,「本王想,燕教主会不会有兴趣和本王做一笔交易?」
「思秦?!」
燕云烈和凌青两人同时怔住,被带上来的是怀蝶,怀里抱着的正是燕思秦。
「令郎长得还挺讨人欢喜的,燕教主一定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缺条胳膊少条腿吧?」
燕云烈手掌握拳,指骨捏得喀嚓作响,他是不放心才让怀蝶和奶娘带着思秦一起上山的,不料却被赵硕拿来当要挟自己的筹码,若是那什么机关图真在自己手上也就罢了,偏他手里什么都没有,而赵硕又认定了图在自己身上。
燕云烈默默看着高台上,心里思忖要怎样上去救人,却在这时,身边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承瑞王是否愿意和在下做个交易?」
燕云烈回过头去,出声的是凌青,燕云烈不禁愣了一愣。
凌青上前了一步,从怀里摸出阮素雪给他的金手镯伸出来给赵硕看。
「王爷如果有印象,应该认得出来这是祈将军的夫人从前一直戴着的镯子,王爷也应该听说过,琰帝陵的地图和机关图原本是祈家一直守护的东西,霍贤抄了祈家得到了地图,在下救了祈夫人母子保住了祈家的血脉……祈夫人就将这个赠予在下了。」
燕云烈看到凌青说这话时,握着归梦的手不停地用力再用力,苍白的皮肤下指骨突起,青筋乍现,似强忍着什么情绪。
听到他这么说,承瑞王两眼放光,但没有立刻上钩,「不知凌少侠想要和本王交换什么?」
凌青收回拿着镯子的手,低头看了眼,然后视线到承瑞王的身侧,「在下要那个孩子。」
「哈哈哈!」承瑞王笑了起来,「凌少侠,你愿意拿手上的东西去救别人的孩子,教本王如何相信你手里东西的真伪?」
「不是救……」凌青淡谈地落下两个字,「是杀!」
燕云烈猛地望向凌青,只见他周身萦绕着冰冷的气息,杀欲腾现。
凌青就那样长身而立,看着怀蝶怀里的孩子,缓缓说道:「在下自己的孩子,因为燕教主而死在乱刀之下,所以在下也要燕教主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乱刀下,尝一尝那焚骨蚀心的悲痛欲绝。」
「不可以!」燕云烈吼道。
凌青回过头来,望着燕云烈望了片刻,然后问他,「若是别人的孩子就可以了?」
燕云烈脑中嗡的一声,心跳如擂。他没忘?!他还全都记着?!
就在燕云烈尚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凌青拿着那个镯子缓缓向那高台走去,路经那日比武用的擂台,绳网和圆木依旧,凌青抬头,正对上怀蝶的视线,见怀蝶微微一点头,凌青突然抽出归梦,猛地往身侧一扫,犀利的剑气一下砍断了圆木。
见状,燕云烈也似明白了他的用意,翻掌一扫,掌风带起一阵飞沙走石,高高的圆木像折断的芦苇秆子向承瑞王他们的高台倒去。
凌青眼疾手快拉住一根拴在圆木上的绳索,圆木倒下的力量将他拉起带向高台,台上众人四散逃去,凌青手一揽,勾住怀蝶,在圆木倒下压垮高台时将她带了出来。
「山崖一侧有条小路,你带着思秦从那里走。」凌青说着,已经带着怀蝶用轻功自下面混乱的人群上跃过。
怀蝶掏出一截竹笛吹了起来,长长短短的笛音在山谷间回荡,片刻后,天空黑压压的一团乌黑遮云蔽日,仔细看,原来是一大群蜂。
凌青将怀蝶放下,看她抱着思秦走出一段距离后,挥手斩断身侧的大树将山路堵上,回身,却发现自己已是被承瑞王的手下围在山崖边。
怀蝶招来的蜂挡不了多久,凌青翻转过手腕,归梦银亮的剑身在日光下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芒。
围着他的人里传来「啪啪啪」的击掌声,那些人分开一条道,承瑞王远远站着,依然拍着手。
「好身手,好胆色,不愧为仅凭一人之力就将阮素雪和她儿子救出来的人,但是纵然凌少侠剑艺了得,轻功不俗,但你身后这万丈深渊想来应该是没有办法的吧?」
凌青向后退了一步,耳边传来碎石滚落山崖的声音,而后那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消失。凌青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又掏出那个金镯来,拿在手里扬了扬,「王爷不是很想要这个吗?那就自己来取……」
「快拦住他!」
承瑞王大喝了一声,但为时已晚,凌青向后一跃,从万丈高崖上跳了下去。
「凌青?」
燕云烈一回头,只看见一抹身影从山崖上纵身而下,来不及多想,一掌拍飞面前的人,转身也向山崖下跃了下去。
这是认识他以来第三次从山崖上跳下去了……燕云烈在心中苦道。
但是这一次显然没有前两次这么幸运。
啪嗒!啪嗒!
冰冷的水珠落在脸上带起一阵凉意,让他混沌的意识开始逐渐清晰。燕云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片郁郁葱葱遮挡下的夜空,筋骨的疼痛侵入四肢百骸,他在断裂的树杈和一堆树叶间又躺了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
「凌青——!」
转了一圈,四周没有看到凌青的身影,明明两人掉下来的时候相隔很近的。
「凌青——凌青!你在哪里?」
枝丛沙沙一阵响动,凌青从树影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两只野免,「你怎么不再大声一点?索性把赵硕的人统统都引过来。」
燕云烈立刻闭上嘴,不响了。
见凌青把野兔往地上一扔,然后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伤,燕云烈很自觉地把兔子拔毛去内脏,生了火堆架在上面烤了起来。
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燕云烈时不时地会朝凌青那里看上一眼,凌青处理完手上的伤之后,便始终低着头用树枝拨弄着面前的火堆,烧着的枯枝「劈啪」作响,焦叶被风卷走,在地上旋圈飞走。
这样的气氛并不怎么让人好受,凝重又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燕云烈很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几次张了张嘴都还是最终宣告放弃。
「燕教主是不是有事想要问我?」不知是不是凌青自己也忍受不了这股沉闷,开口打破了冷僵的气氛。
「你……」燕云烈支吾了半天,在话要问出口时又吞了回去。
心想,就算问他是不是没有忘记,凌青也可以完全否认。而事到如此,他记得与否也已经不重要了,他伤害他的事实不会因为他的忘记而被抹消掉,而如果他没有忘记,此时的燕云烈确实不知道该要如何面对他。
「燕教主是否想问,我是不是已经全想起来了?」凌青侧过头来,火光打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让他的表情看来有些邈远。
燕云烈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更愿意永远也想不起来。」
凌青有些嘲讽地笑了下,然后回过头去继续拨弄面前火堆,语气有点漫不经心。
「不管你相不相信,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有忘记。」
啪嚓!燕云烈一下折断了手里把玩的枯枝,然后猛地看向凌青,「你一开始就没有忘记?」
怎么可能?难道「摄魂」对他不管用?
「对,当我醒来时,发现所有的一切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的时候,我以为是你在耍弄我……但是看到你试探一样的表情,然后又问我记不记得自己是谁时,我相信你确实对我用了『摄魂』,但是我自己却无法忘却……」
燕云烈不禁皱眉回忆,确实,那个时候凌青被施以「摄魂」后醒过来的刹那,表情是极为惊讶的,但是自己只当他是惊愣于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凌青还是凌青,他什么都没有忘记。
「后来我想,既然你当作我已经忘记了,那我也当作自己忘记了好了……」凌青接着往下说道:「我就想自己从未认识你,没有喜欢过你,也没有恨过你,没有那些爱恨,也没有那些痛彻心扉的事情……」
凌青声音有些颤抖,燕云烈有些不忍,但是凌青坚决的表情似要全部说完才罢休。
「我以为这样就真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挽月山庄,做我的少庄主,惬意自由,或许会遇到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子,然后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
说到这里,凌青停了下来,手里拨弄火堆的树枝掉落在地上,他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但是我不能……」声音里满是绝望,「我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尤其在看到思秦之后……」
看着沉浸在矛盾和痛苦里的人,燕云烈伸了只手过去,将他抱着头的手扯了下来。
「忘不掉就不要勉强自己了,也许忘记了才更加痛苦……」
啪!凌青甩开了他手,表情微有愠怒,「燕云烈,你果然自私得无可救药……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些?那些事每一件都足以让我心疼如绞、彻夜难眠!
「你试过那么多年暗暗地关注着一个人的心情吗?你试过明明心里喜欢这个人想要和他在一起,却还要被自己对容貌的自卑和害怕被揭穿的恐惧反复折磨的感觉吗?你能体会那个时候亲眼看着孩子被人乱刀砍死,但是我连救都无法救时的绝望吗?
还有那整整十个月被丢在北面那间小屋里的不闻不问,而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却在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连他的存在都也许不知道……」
那些长久压抑在心头的痛苦,深深烙在他的心头,连「摄魂」都无法令他忘却的记亿,抹消不去,忘记不了,没有一件不是令他痛苦的,没有一件不是令他的心如被火焚着。
「所以……」凌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这里已经烧成了灰,化作了尘,再也不会痛了,那些事情忘不忘记便也无所谓了……」似松了一口气那样,连脸上的表清也是释然的。
燕云烈只觉一阵寒意顺着背脊爬了上来,然后顺着脉络传遍四肢。藉由「摄魂」,他看到了他八年的记忆,他说的每一件事他都看到,都通过他体会过,那种心酸,那种悲痛,还有深深的绝望……
「凌青,你说本座自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决定忘记一切的时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自私?」
凌青有点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大概没想到燕云烈会这么说。
「难道要我带着那样痛苦的回忆一辈子感谢燕教主?!」
「凌青!」燕云烈大声了一些,想要让他不要这么激动,只见凌青瞪大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好像被逼至绝境一样。
燕云烈伸手过去,贴上他的脸颊,「不是……本座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也伤害到了你,但是本座想过要弥补、要挽回,但是那个时候你已经选择了『遗忘』,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本座只能遂你的愿……
「但是现在,你没有忘记不是吗?是上天还要我燕云烈来弥补你、来补偿你,所以不要再一次剥夺掉本座想要偿还的机会,好吗?」
温柔的语气,低声下气地恳求着他。凌青有一瞬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他很快清醒过来。
「燕教主,你不需要偿还什么,那些本来就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若是没有官山一遇后的心心念念,若是没有之后六年的暗暗关注,若是没有截上面具化名为「秦林」……也许如今的一切都会不同的……
凌青起身要走,却被燕云烈猛地从背后抱住,「你为什么不相信?你为什么不给本座一次机会?」
凌青没有挣扎,任燕云烈抱着,只淡漠地说道:「燕教主最好明白,这世上再不会有『秦林』这人……」
在听到孩子名叫「思秦」的时候,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下胸口翻涌的酸涩,这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连自己的命都不管了只想着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但是他却给他取名「思秦」……
「燕教主,请放手好吗?我想你也不是……真心愿意这样的。」凌青紧了紧手掌,等着燕云烈松开手。
「不……」燕云烈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和『秦林』没有关系,本座现在做的说的都是对着你『凌青』,是你『凌青』!」
凌青愣了愣,然后扬起嘴角苦笑,「燕教主,你知道『思秦』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吗?」
闭上眼睛,凌青吞咽了一口口水。
「不是在燕救主强迫我的那天,而是后来……燕教主一定不会记得的,那天你喝醉了,抱着我嘴里一个劲地叫着『秦林』……
燕教主,你喜欢的是『秦林』,不是『凌青』,你找的那些替身都很相似了,就请放过在下吧……」
燕云烈心口又像是被刀子一扎,那些曾经犯下的错,如今藉由凌青的口一一说出来,他无法体会那个时候他有多痛,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的逃避,后悔自己在伤害他至这般地步后才刚刚有所知觉。
凌青微一用力,扯开燕云烈环着他的手,转过身来,看向燕云烈,「再说一件事……」
凌青抬起手给燕云烈看自己的指甲,「燕救主一定知道我身上被下了『及第』。」
燕云烈似一惊,然后想说什么但被凌青开口在了先。
「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是我让祈夫人替我画上去的,不用特别的药汁没有办法洗去,而我身上的『及第』其实早就已经解了……想知道是怎么解的吗?」
凌青用他那双明净的眼眸直直地望着燕云烈,映着火光跃动,仿佛有水波流转。
「我一直在吃牵制『及第』的药,当『及第』发现了新的宿体之后,便从我身上离开到了新的『宿体』上……」
燕云烈猛地睁大眼睛,向后退了一步,踩断枯枝的「啪嚓」声响像似宣告了他内心的震惊。他心里己有了结论,但是他不愿相信,「不会是……?」
凌青点点头,「那个死去的孩子……『及第』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要恨就用力恨吧,用力地恨,反正「凌青」于你的存在,本来就该是这样!
燕云烈脸上变换过好几种神色。按照凌青说的,那个时候就算孩子没有死,他也活不长久……
但是燕云烈却没有因此对于当初那场错,有任何一丝的轻松和解脱。就算孩子活不长久,那也是他的骨血,如果自己早知道的话,一定会想尽各种方法来挽留孩子的性命,就如同自己那个时候拼了命一般想要救「秦林」,不管不顾,谁也拦不了他。
燕云烈看向凌青,不知道凌青在知道这事实时是怎样的反应?
一定不会亚于自己得知孩子是因自己而死时的万针椎心。
凌青那个时候确实有过犹豫,但是后来他不顾自己的伤和性命拼了命想要救下孩子,却被自己给阻拦了……然后他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失去孩子的悲痛,得知「及第」转移到孩子身上去后也一定难以接受,继而愧疚和难过……没有人安慰过他,全凭着他自己一个人的意志支撑了下来,甚至在那样的环境下为自己又生了一个孩子。
他所遭受的苦痛太多太多,已经多到超出了想象,所以那个时候才看到自己将他的归梦送人之后,才会彻底崩溃……
想到凌青那个时候的样子,燕云烈心里被撼摇了一下,不由伸出手,将凌青一揽牢牢地抱在怀里,「不是你的惜,宝宝也不会怪你的……所以你也不要一直自责,真的要怪只有那个给你下『及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