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莫名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岳宁捂着伤处,推开他伸过来的手:“你不用……为了这一箭假惺惺的,我知道你还是讨厌我。”
百里霂怔了怔:“我没有讨厌你。”
“你,你……”伤口在挣扎间又渗出血,岳宁却还是竭力的向车帘边挪了挪,“你回京这么多天,直到今天早晨才急匆匆的找我,还是为了利用我去害子信。如果不是我还有这么点用,你才不会来见我……”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靠着车壁又呜呜的哭了。
百里霂沉默的看了他半天,忽然低声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他的右肩把他拖回了自己身畔,岳宁见他脸色骤然变沉,也没再敢多做挣扎,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声抽着鼻子。
百里霂顿了顿,忽然道:“我见你整日徘徊于秦楼楚馆,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不便打扰,所以一直没有……”
岳宁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忍不住抬起头气呼呼的说道:“我就是爱逛青楼,你管得着吗!”
他这下气血上涌,带动伤口又是一痛,不由得就痛软了下去。
百里霂扶住他,似乎是闷笑了两声,在他脸上拭了拭:“别哭了,一会让国公看到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岳宁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揩了一把,看着百里霂嘴角的一抹笑纹,忽然直起身在他下颌上咬了一口,又很快的缩了回去,胸口起伏的揣测着百里霂的脸色。
百里霂倒没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只是在自己下颌上摸了摸,并没有说话。
马车轱辘的声响缓缓地停了。
“将军,国公府到了。”
当百里霂把满肩是血的岳宁抱进国公府时,整个府邸都惊动了,在踏入岳宁指点的一间厢房后,那些侍奉他的丫鬟们全都围拢了上来,对着那可怕的半支短箭抽气咂舌,有的还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其他的家丁奴仆们更是七嘴八舌的向百里霂质问。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当儿,门口传来一声威严的厉喝:“都住口!”
百里霂将岳宁交给众人后,才腾出手向国公作了一揖:“末将百里霂见过国公爷。”
睿国公拄着一支杖慢慢的走了过来,窥了眼爱子的伤处,神色还算镇定:“请问百里将军,小犬的伤从何而来?”
百里霂垂下头:“岳公子是因为擒拿乱党,不慎中了暗箭。”
就在说话的时候,国公夫人也走进了厢房,她对百里霂略略点了点头,然后就快步向岳宁那边走去。
岳宁已被安放在了软榻上,本就满脸泪痕,见了她之后神色更是委屈万分:“娘——”
岳夫人看见他肩上弥漫的血迹时,眼泪登时滚了下来,因为记着有外人在,才勉强用巾帕掩住了哭声:“是谁这么狠心,用这样狠毒的箭射伤我的儿子。”
岳宁咬着嘴唇没答她,她便转过身看向百里霂。
百里霂不便与她平视,微微低下头:“是羽林卫的明统领。”
“明宏?”岳夫人一惊,明宏是她胞妹莫阳侯夫人的儿子,她最心疼的外甥,“明宏怎么会伤宁儿,他们一向亲如手足……”
“夫人,”睿国公咳了一声,“让百里将军说完。”
百里霂只得草草的将长公主一干人的密谋说了,当说到莫阳侯的子女明宏与云妃也在乱党名目中时,岳夫人终于受不住,在丫鬟的搀扶下脚步虚浮的走了出去。
睿国公倒一直没动声色,只是低声叹了口气:“我一向羡慕这位连襟,虽然我同他一样是一双儿女,可是他的儿女要出色许多,没料到今日却……”
百里霂不便多劝,只是道:“睿国公从来忠君爱国,又加上岳公子这次立了大功,想必皇上也会明察秋毫,不会因莫阳侯的事而多加牵连。”
他少有的客套了几句之后,才转向卧在榻上的岳宁:“岳公子好生养伤,我日后再来看你。”
此时已过晌午,高大的宫门前被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照着,前几日巡逻徘徊的羽林卫都撤了个干净,广阔的殿前显得有些空。
百里霂缓缓踏过回声巨大的一座空殿,才在麒澜殿的偏殿里找到了皇帝的身影。他几乎都认不出那是皇帝了,他脸色青白的靠在一张椅子里,过长的袖子掩住了大半个手,只露出细瘦的惊人的手指,搭在扶手上。
“皇上。”他轻轻唤了一句。
皇帝神智还算清楚,飘忽的将视线移向他:“甯旭,你来了。”
“皇上,臣已擒获了建墨之乱的主谋,是湛晏长……”
“朕知道了,”皇帝打断了他,“蓼湘已写信告诉了朕,今日早朝,也多亏有了阮都督等心腹大臣检举奸佞,这才把那毒瘤铲尽。而原本归明宏掌管的羽林卫,听说你也着手编整了?”
“是。”
“那朕就放心了。”皇帝轻轻的说完这一句,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神色十分疲惫。
“皇上怎么了?”百里霂向他走近了些,有些担心的问道。
“他走了……”皇帝摇了摇头,“朕派人去天牢接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他忽然把脸埋到手心里,似乎十分伤心难过。
第三十一章
“我知道,”百里霂突然说道,但又有些迟疑,“昨天夜里那名内监同筱晏王来见我,告知了长公主密谋一事,若非如此,末将也不会这么快就得知消息,将乱党一网打尽。”
皇帝放下手掌,直直的看着他:“你见到他了?他现在如何?他……他是同筱晏王在一起?”
百里霂点了点头,踌躇了片刻才道:“他的腿似乎断了。”
“什么!”皇帝的脸色刹时变得惨白,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用力握了起来,“他的腿是怎么……”
“看样子是被人打断的。”
“谁敢!”皇帝忽然站了起来,嘶哑的喝道,“谁敢!”
“天牢那种地方,即使皇上没有下令上刑,想要整治那名内监的人也绝不在少数,”百里霂看着他的脸色,略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夹棍杖刑也就罢了,不过我看他的腿是被生生打断的,丝毫不能走动,是筱晏王背着他来的。”
他说完,抬头看的时候,皇帝已背过身去了,只能看到他双肩在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忍耐什么,过了许久,才一字一句的说:“这次的乱党主谋,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百里霂沉默了片刻,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皇帝的后背:“这里没有人,你要是难过,可以对我说。”
皇帝虽然没有转过身,但是还是漏出了一些哽咽之声:“甯旭,你说,朕当了这十来年的皇帝究竟得到了什么。莫阳侯明家是朕最器重的臣子,湛晏长公主是朕的亲姐姐,连他们都要谋害朕……”
“你……”还有我啊……
这句话在嘴边徘徊的时候,皇帝又道:“其实我也是活该,蓼湘在我身边这么久,我居然没信他……他大概是不会再原谅我了。”
百里霂听他自称都变了,心里也有些慨然,低声道:“皇上,要不要派些人手把那位内监找回来?”
皇帝摆了摆手:“朕知道他的性子,这次恐怕是真的不回来了,让他去吧。”
这话倒是出乎了百里霂的预料,他微微一怔,从皇帝的背影里也看不出端倪,便又说起正事:“前些时候乞颜派人告知末将,询问回北凉的日期,末将允诺他这几日就准备动身。”他知道经过眼下种种变故,和亲也就不必提了。
皇帝对此事也不甚在意,淡淡点头:“这些事你安排就好,不必问朕。”
“那……末将告退了。”
这样的君臣一别,又不知要再过几年才会相见,而直到百里霂退出殿门,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来。
重编修整羽林卫及部分左右骁卫并不算棘手,毕竟明宏接掌的时日不多,威望也不高,而调来前统领李老将军的侄子李睢任羽林卫统领之后,这支新编的军队士气倒增长了不少。在这几日里,即将离京的军马辎重也都准备妥当,只等拔营。
直到出发前一天的午后,百里霂才算抽出空闲,独自策马来到了睿国公府。国公府门前的一条长街是不准闲杂人等行车马的,来往的人也不是很多,府门前的家丁已知道他是将军的身份,都赔笑迎了上来,双手接过缰绳:“小的恭迎大将军,真是不巧,国公爷方才出门去了。”
百里霂记得自己还在这小厮头上敲过一记,微微笑道:“本将只是来看望小公爷的,他这几日伤势恢复的如何?”
小厮还算机灵,一面引他进去一面答道:“经过这些天的调理,公子的伤已无大碍,今天还到院子里走了走,想是好多了。”
“唔,那就好。”百里霂低声道,跟着小厮绕过花廊和大半个荷花池,走到一处僻静的别院门前。
小厮躬身道:“公子这两日嫌外院吵闹,所以暂时搬来了这里养伤,将军进去直走就是公子的屋子,小的是外屋伺候的,就不进去了。”
百里霂对这大家规矩也知晓一二,点了点头,径自走入院中。
院内沿着粉垣种植着各色花草,但都不是浓艳的花色,很是淡雅,在廊下闲聊的几名丫鬟相貌都算端正,见了百里霂忙站起身,屈膝向他行礼:“大将军万福。”
她们话音未落,屋里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茶碗落地碎裂之声。一名年纪大些的丫鬟忙快步走进屋去,百里霂也跟着她走了进去,只见岳宁靠在一张垫着软毡的竹椅上,身边的矮几上一片狼藉,而他正拿着张布巾擦拭身上的水渍。
那丫鬟一面清扫地上的碎碗瓷片,一面假意抱怨道:“小祖宗,这是做什么?”
岳宁看见百里霂后神色有些不自在,眼神略微闪烁:“我,没拿稳书,砸到了茶盖上……”
丫鬟听他当真解释起来,倒是奇怪,在他脸上仔细看了看:“少爷你没事吧,是不是伤又疼了?”
“没有,”岳宁不耐烦起来,“你收拾完了就出去吧。”
见他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丫鬟松了口气,打扫干净后便又闪身出去了。
岳宁低头拿着布巾在衣襟上擦来擦去,忽然道:“你怎么不坐?”
“岳公子不发话,我怎么敢坐?”
“你……”岳宁气鼓鼓的抬起脸来,对上百里霂的眼睛后又发不出火了,收声道,“大将军是忙人,怎么还有空大驾寒舍。”
百里霂知道他又在闹别扭,低低笑了一声,走了过来:“这几日事务繁杂,今天才抽出空闲,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岳宁别过脸:“死不了。”
“嗯?”
眼看百里霂皱起眉,略微有些不悦,岳宁又忙收敛了,规规矩矩的答道:“好多了。”
“让我看看。”
百里霂在军中常年视察士卒伤势,本是习惯的一句话,但是岳宁却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手搭在自己的衣结上有些扭捏,这让百里霂也觉得自己突兀了,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岳宁已低着头拉开了衣襟,把单袍连同里衣扒拉下了一些,露出的半边锁骨笔直修长,因为养尊处优不曾习武的关系,肩头的肌肤极为平滑白皙,而那处结了痂的伤痕也就格外的显眼。
百里霂喉头一动,轻咳了一声:“还疼么?”
岳宁很快的掩好衣衫,摇了摇头:“用了许多灵药,早不疼了。”
“那,拔箭的时候疼么?”百里霂低声问道。
岳宁神色一僵,却还是摇头:“也……没有很疼。”
百里霂看他抿着唇,一副不愿回想的样子,忍不住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还嘴硬,想必又哭鼻子了?”
岳宁推开他的手:“谁哭了!”
就像要应他的话似的,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长衫长者,像是国公府的管家,进门就嗐声嗐气的:“少爷,小少爷他又哭了,任谁都哄不住,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一眼瞥见屋中的百里霂,忙作了个长揖,然后又看向岳宁。
岳宁眼睛一瞪:“我爹呢?”
“哎哟,要不是国公爷和夫人去了那边,小的怎敢来打扰少爷呢。”
“那就关到空屋子里任他哭去,要是晚饭也不吃就饿着他。”岳宁说完后,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老管家叹了口气,看神色显然不准备照办,他顿了顿又道:“再请示少爷一声,既然将军来了,晚饭还是摆到这里么?”
岳宁看了百里霂一眼:“你晚上要留下来用饭么?”他这话对一般客人说倒显得无理,这时却透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百里霂淡淡笑了笑:“这半日我都空闲,就叨扰岳公子了。”
“你吩咐下去,多加几个菜,再备壶酒,还是送到这来。”
“可是少爷……”管家有些迟疑,“您的伤势未愈,还是不要饮酒为好。”
岳宁眼看又要发火,百里霂却抢先道:“那就不必备酒了,本将明日一早就要率军离京,也不便饮酒。”
等管家告退后,百里霂转回身便看见岳宁怔怔的盯着自己,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问道:“小少爷是谁?”
岳宁回过神,眨了眨眼睛:“是我儿子,难缠的紧,我爹从小就不让他跟我亲近,说是怕我带坏了他,自己惯得像个宝贝似的。”
百里霂失笑:“你还有个儿子?”
“我怎么不能有儿子!”
百里霂摆手:“是我问的失礼了,那你夫人呢?”
“她,”岳宁露出复杂的神色,“难产……死了。”
百里霂忙歉意的说道:“对不住……我不该问的……”
岳宁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成亲一年也未曾说过几句话,这些年过去,我都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他咬了咬下唇,“我爹常骂我不是东西,有的时候想起来,我确实挺不是东西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
百里霂又出声问道:“国公没有让你续弦么,以你们家的家世,理应是有不少人要巴结的。”
岳宁苦笑一声:“饶了我吧,家里那么多双眼睛还不够看着我么,再说我一年有三百日都在外面,何苦害人家姑娘。”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百里霂这一句话并没有讥讽的意思,懒懒的坐到了他身边的椅子上。
第三十二章
透过窗棂可以看见天色已慢慢的暗了,夏时的日子长,傍晚也就显得格外的长,门外丫鬟们的轻声叽喳也都渐渐消没了。
屋内掌了明亮的几处烛火,两个人对着一桌的精致菜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岳宁早早的吃饱了,放下碗撑着下巴看着百里霂添饭。
百里霂怪异的看了他一眼:“你看什么?”
岳宁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你比我爹还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