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百里霂正带着少有的懒散倚在暖阁的斜榻上,双目微闭,手搭在一旁的矮几上随着琴声轻轻的打着拍子。
那略带枯涩的古曲悠远而绵长,比平日助兴的曲子不同,很有些孤高之意。琴身色泽沉透,愈加显得弹琴的那双手白皙如玉,指尖纤薄,几近透明。琴师端坐在一张软毡上,面色沉静,低垂着眼睑,睫毛长而浓密,只是一双眼珠毫无神采。
他伸手搭上微颤的羽弦,止了琴音:“将军今日似乎无心听琴。”
“嗯?”百里霂懒懒的应了一声,睁开眼睛,“谁说的。”
琴师勾起唇角:“将军可知道刚刚那支曲子是什么?”
“……我以前未曾听过,怎会知道。”
“这是我幼年学会的一支曲,”琴师将手笼到宽大的袍袖里,欠了欠身,“叫做竹韵。”
百里霂点了点头:“为何奏此曲?”
“窃以为将军如竹,故而今日弹此曲。”
“哦?”百里霂笑了,“紫淮,你这话可不像在赞我高风亮节。”
琴师淡淡颔首:“竹本无心,却空生许多枝节。”
“你是说我无心?”
琴师又欠身:“紫淮失言,将军不是无心,只是心不在此处。”
百里霂低声笑了:“你从来都能洞察我的心思,我因此赏识你,却也因此厌恶。罢了,你会奏《喜岁》么?”
《喜岁》原是宫宴中常用来助兴的曲子,后来流传到民间,删了些繁琐的变调后,传奏得倒异常广泛。有些身份的儒士往往不屑此曲,觉得不够高雅,然而紫淮却毫不介怀,缓缓奏来,欢声中略带清冷,自有风骨。
“十几年前,一场夜宴中奏的就是此曲,那时候我在禁军中不过是个小卒,出身官宦世家,却也抵不过庶出的卑微,”百里霂晃了晃手中的薄瓷杯,微微眯起眼,“皇上当时还只是五皇子,趴在御花园的墙头上不肯下来,要射一只灰羽的云雀。”
“后来呢?”
“我看着他弓都拉不开的笨样子,就上前抽了他的弓箭,将那只倒霉的云雀射了,”百里霂回忆起旧事,唇边止不住的笑意,“我们头责怪我冒犯皇子,倒是他替我讨了情,调我去教他弓箭。”
紫淮微微点头,静待他说下去。
“娇生惯养的皇子中,他还算认真肯学的,他那时跟我说,'等我大哥当了皇帝,我就保举你做个将军',”百里霂低头啜了口淡酒,“后来过了两年,他便登上了皇位。”
“若是没有那么些机遇波折,我现在或许是个唯唯诺诺的小校尉,对所有骑在我脖子上的人卑躬屈膝。”
“将军这样的人,不会如此。”
“是么?”百里霂低头笑了笑:“无论如何,我自从那日遇见他,这一生的命格就定了。”
第十五章
严冬过后,大雪停歇了几日。
烽火营校场内的积雪被铲到了一边,露出中间一块被冻得硬梆梆的空地,几百名士卒互相搭着肩膀围成一圈,个个脸上都有些兴奋地意味。
被围在中间的宋安已经脱了外面罩的皮铠,大喇喇的用袖子擦去脸上的热汗,对人群中吼道:“还有谁来?”
这晨间的一场摔角宋安已摔下去十数个人了,听这一问,一时没人接腔。从大柳营跟着宋安来看热闹的几个士卒都低笑起来:“谁都以为烽火营个个精兵,原来连一个比得上宋副尉的都没有。”
烽火营的校尉李廷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本性寡言,自然不会反唇相讥,只是默默走到场中:“老宋,我们来摔一场。”
宋安嘿的一声笑了:“骑马射箭我不比你,摔角你可没赢过我,我今天是来找你们哥几个玩玩,不是来驳你面子的。”他说着就指了指他身后的一个高大的新兵:“这小兄弟看着体格不错。”
他一指这人,烽火营中的其他人脸上大都露出了掺杂着嘲笑与无奈的神色,有一名参军带着玩笑口吻说道:“宋副尉,你就明说吧,今早摆个阵仗说来摔角,其实是来看我们营笑话的不是?”
宋安不明就里的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廷已向那名新兵咳了一声:“尹翟,你就同宋副尉比试比试。”
这个尹翟就是上次在百里霂面前操演时失手的那名骑兵,在训练有素的烽火营中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身手笨拙,也不见有什么过人的胆识,然而李廷似乎还颇赏识他,一直未将他调走。
宋安对他笑了笑:“小兄弟,我们来赌一把,要是你输了,你就跟我去大柳营,我看你这身板,一趟能抗别人两趟的砖。”
他这话明显是玩笑,这尹翟却愣了,回头看了看他们校尉:“头儿……”
宋安哈哈大笑:“看你这样委屈,他们要说我欺负人了。这样吧,我站在这里,你要是推得动我,就算你赢了。”他说完,沉下身扎了马步,带着些戏谑的看着尹翟。
尹翟点了点头:“宋副尉,得罪了。”他上前两步,然后就笨拙的伸手去扳宋安的肩,只是这个动作,众人便已看出他全然不会摔角。
一边有人小声提醒道:“这样怎么推得动他,攻他下盘。”
尹翟听了这话果然停了手,突然地蹲下身抱住宋安的腿向上一掀。宋安开始还是笑,这下险些被他掀翻,不免吃惊,暗自嘀咕这小子力气还真不小,随即反手揪住他肩甲向后一摔,就将这年轻人摔倒在地上。
周围不约而同的爆发出笑声,其实没有什么恶意,可在尹翟听来却是格外的难堪,他从地上爬起来,连衣服上的雪渣都没来得及拍,就急着想钻回人群中去。
宋安在他身后笑道:“小兄弟,这把我赢了,回去收拾完就搬到大柳营来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道:“谁说你赢了。”
说话的人带着三分笑意,缓缓走了过来,众人却都一滞,随即齐齐地俯身行了军礼:“将军。”
“原本想看你怎么个屹立不动,谁知只是吹牛皮溜空子,”百里霂笑了笑,又转向尹翟:“你知道为何你们李校尉留你在烽火营么?”
尹翟愣愣的摇了摇头:“不,不知。”
“因为我当年说他是烽火营中最愚笨的一个,谁知竟能挣上个校尉,看你比他还要笨些,将来不知能不能做到将军。”
李廷笑了两声:“将军别拿他们说笑了,”他抬头看了看,“出了一早上的太阳,眼看又要下雪了,将军不如进营房烤烤火,我也就让兄弟们各自回营去。”
百里霂微微颔首让他去传令,又对宋安道:“看来今日不罚你个贻怠军务是不成了,惹得这许多人在这里看热闹,出了大事都不知道。”
宋安一惊,忙问:“将军,出什么事了?”
百里霂看了他一眼:“乞颜带了人在苍羽原一带安营扎寨,现在离灵州不过两百里的路程。”
这下众人着实变了脸色,宋安忙系上皮铠:“将军,蛮子都兵临城下了,这次怎么的也得让我做个先锋。”
“他此次前来若是为了开战,我哪里还有闲工夫在这看你们摔角,”百里霂斜觑了他一眼,连教训的话都懒得多说,继续说道:“乞颜这次带的人马不多,阵仗却不小,老远就能看见北凉王的大旗。”
“莫不是为了上次说的和谈之事。”
百里霂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是此事,几个斥候在盯着,许是这两日就有消息。”
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大营,谁知营中的炭火还没点燃,就有小卒来报。
“将军,乞颜送了书信来。”
百里霂失笑:“他们这次倒是来的比我们的斥候还快。”他挥了挥手,“把几位副将参将都传到这来。”
这次的信不是写在粗糙的羊皮上,而是一卷薄薄的锦帛,写着工整的中原文字,还颇有些文绉绉的。
百里霂略过那些多余的套话,将信大略的读了一遍,再抬起头来时,一屋子人都怔怔的看着他。
“将军,”白凡细看他的脸色,“乞颜是来挑衅还是示好?”
百里霂轻笑了笑:“他邀我去他那里商谈。”
屋内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道:“将军不能去!”
“哦?”百里霂还是笑,“为何不能去。”
白凡对着百里霂一躬身:“如今两国对峙,将军若是贸然前去与北凉王私会,说不准会授人把柄,安上什么里通外国的罪名。再说乞颜那边也不知是作何打算,万一是设有埋伏,骗将军前去,后果不堪设想。”
百里霂抬起眼:“你说的很是,他们几个要说的怕也是这几句话。”
参将陆梓等连连点头。
曲舜上前道:“将军若是觉得不好拂了北凉王的意,末将愿代将军前往。”
“那就你去。”百里霂站起身,一整衣甲,“你随我一起去。”
曲舜一怔,低头应道:“是!”
陆参将又追上来劝道:“将军,白副将说的那些话,还请将军三思。”
百里霂微微侧过脸,低声叹了口气:“你们还不明白么,我今天若是不走出这一步,两国的对峙就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他走后,营内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都没有说话。
白凡顿了一顿,走到曲舜面前:“你刚才应的倒干脆,连劝也不劝一句。”
李廷也低声道:“曲副将若是也开口阻拦,说不准将军会多斟酌一番。”
曲舜被说得有些尴尬,他摸了摸后颈:“将军决定的事,应该不会有错的,再说,我跟将军一起去,要是有什么变故也好应付。”
白凡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傻小曲,你不是肉做的?要是陷在北凉大营里,还能带将军飞出来不成。”
曲舜略一迟疑:“要不再调队精兵随行?”
白凡一副“你才想起来”的表情,向门外走去:“我去从营中抽调。”
“白大哥,”曲舜又叫住了他,“呃,挑几个机灵点的。”
“这还用你说。”
第十六章
草原上二月的清晨,远没有盛夏初秋时湛蓝的天空,只是一片深重的铁灰色,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了金红的边。
平整的一片雪原上簇着几顶大帐,中间那顶最大的帐篷外镶满金片,即使从远处看去也能感到豪奢刺目。
从朔北原上呼啸而下的北风刮到人的脸上几乎能割下一块肉去,被扬起的那面火红色的旗帜上是北凉王族的图腾,在皑皑的雪原中格外显眼。
站在旗下的老人身材很是魁梧,穿着北凉人自制的粗糙皮甲,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了,眼角的皱纹像是刀刻得一般。
“大汗,中原人生性多疑,也许不会来了。”他身后的一名中年武士忍不住说。
乞颜摆了摆手,没有说话,眼睛定定的看着东南方向,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笑意。从远处疾驰而来的是一队骑兵,扬起一片碎雪,最前面的那匹骏马为罕见的赤金色,而它载着的那名黑衣黑甲的将军乞颜再熟悉不过,五六年来他们早已交战无数次。
百里霂行到北凉大帐近前一扯缰绳,然后偏腿下马,按住胸甲微一颔首:“见过乞颜大汗。”
他身后的人也齐齐的下了马,拉住缰绳对乞颜行了北凉的礼节。
看清他身后的人数后,这边的北凉武士们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的惊疑之色,有些甚至毫不掩饰的向后眺望,似乎等着什么埋伏起来的大批兵马出现。
“百里将军果然胆识过人,只带了区区十数名骑兵,不怕我们设有圈套么?”乞颜低声说道,目光锐利的盯着百里霂。
百里霂笑了笑:“我相信大汗的诚意,难道大汗不信我么?”
乞颜脸上冷硬的线条有些放松:“按照北凉的规矩,有贵客前来是应该早早出迎,用羊毛织的毡子铺路,奉上美酒和烤好的牛羊。不是我有意怠慢,只是今日局势所迫,不能大张旗鼓的迎接将军。”
百里霂露出了然的神色:“在下明白,想必大汗此次出行,北凉下其他各部的汗王并不知情。”他说到这拱了拱手,“其实有大汗亲自在帐外相迎,已是让百里霂受宠若惊了。”
乞颜在他胳膊上拍了拍:“中原的那些虚礼客套,我是不懂的,只是备足了美酒,请将军随我入帐。”
北凉的酒带着些马奶的腥膻味,但辅之以刚烤好的羊肉,却也别有风味。百里霂晃着手中濯银的大杯,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除了客套和祝酒外并未多说什么。
金帐很大,来往都是劝酒的奴隶还有歌舞助兴的少女,几名贵族坐在西侧,偶尔偷眼打量过来,目光也多是在他们腰间佩剑处逡巡。而一直站在百里霂身后的曲舜则牢牢盯着每个在百里霂案边倒酒的奴隶,肌肉不自觉的紧绷着。
等到一轮歌舞过后,乞颜放下酒杯,很是感慨的说道:“我的王帐里已很久没有来过中原的贵客了,即使就在几个月前,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以与将军对坐饮酒。”
“想必今后,这样的机会会有很多。”百里霂淡淡一笑。
乞颜沉默了良久,忽然抬起手,帐内的奴隶和少女很快的退了出去,整个金帐显得空旷了起来。
没有了歌舞的掩盖,帐内紧张的气氛明显了许多,比起众人略显僵硬的神色,百里霂倒依旧是懒散的样子,目光中隐藏了些狡黠,静静的等着乞颜开口。
“我儿子牧仁的死讯想必阿穆尔已告知将军了。”
百里霂欠了欠身:“牧仁王子正当壮年,却遭此不幸,在下也觉得十分可惜,逝者已矣,还请大汗节哀。”
乞颜摇头:“我有七个儿子,六个死在战场上,最后的一个死在他自己的帐篷里,这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他的父亲手中的权力害死了他。”
百里霂沉默了。
“将军应该很明白,我今日请将军前来是为了什么,”乞颜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阿穆尔从灵州回来后,向我转述了将军的话,我看他很有些崇敬将军。”
百里霂微微笑了:“那个年轻人很好。”
“他的确不错,只是过于年轻。”乞颜直视向他,露出玩味的神色,“将军知道北凉如今形势如何么?”
“王储空虚,想必大汗的哥哥们都有些坐不住了。”百里霂毫不避讳的直言道。
“恐怕将军还知道更多的一些事,”乞颜笑容里有些阴冷的意味,突然话锋一转,“将军当真有意与北凉结个盟约么?”
“大汗以为在下今日是为何来此?”
乞颜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百里霂走来:“将军对阿穆尔说,我要的是北凉的平定,这话不错。但我知道将军要的不只是你们北疆的安宁,或者,不是这样的安宁。”
百里霂站起身,与他平视,他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金铁的敲击声。
曲舜先变了脸色,手已按上了剑柄,这是帐外随行骑兵的暗号,以示情况有变。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身形高大的北凉武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左眼上是一块狰狞的疤痕,仅有的右眼恶狠狠的看了百里霂一眼,然后走到乞颜面前半跪下来:“大汗,后方营发现有骑兵逼近,似乎是哈尔巴汗王带的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