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睿未置可否。话说,除了某个刚才让他还很讨厌的人,他实在想不出是谁。但是那个人……
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廿一
罗睿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园景新村附近。最近一段时间下班,偶尔他会提前两站下车从这里走回去。偶尔的偶尔
,可以遇见那个叫他庄凡的苏老太太。
骤雨初晴,接近七点的天空异常澄澈明亮,空气湿润凉爽,依旧混杂着蔷薇的香气。只是今天的香气,夹了些颓败的
感觉。小区院墙上的蔷薇被上午一通狂风骤雨吹得四下零落。清洁工人正在清扫路面的积水,顺便把残落的花瓣扫在
一边堆积。除了清洁工外,行走的也只有一些刚下班的上班族们。罗睿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那个老太太,略感
失望。虽然每次看到她,她都讲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但他又隐约觉得,那些事好像真的跟他有关一样。
“你在找阿姆吗?”路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停下脚步,和善的看着他。罗睿诧异的“哎”了一声。那女人笑了笑:
“阿姆就是你经常看到的那个穿着唐装的老太太,我看到你跟她聊过天。她这两天生了点感冒,所以没有出来散步。
”
“哦,没事吧。”罗睿顺口问了句。老太太似乎好很大一把年纪了,上了点年纪的人,见不得风吹草动。
“没什么事。”女人抬着下巴小区里离他们最近的一幢楼呶呶嘴:“阿姆就住在第一幢二单元二楼,去坐坐不?”
罗睿咬咬嘴唇,未置可否。
“去坐坐吧,她会高兴的。”女人殷勤邀请。
罗睿迟疑的点点头,跟着女人一起走进园景新村。
老式的单元楼,没有电梯,楼梯很宽,台阶平缓。上到二楼,女人敲了敲203的门。开门的是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穿着件短袖碎花衬衣,跟苏老太年纪差不多的样子。看到罗睿同样惊了惊:“庄……公子……”
罗睿挠了挠后脑勺,看了一眼带她来的女人。
“外婆,你也认得?他是来看阿姆的。”女人笑盈盈的看了看这老太太。
罗睿清了清嗓子:“你好,我叫罗睿。”
“嗯,哦……”老太太才知认错了人,忙不迭把门让开,然后转过身:“小姐,来客人了。”
“请进来。”屋里传来苏老太太的声音。
罗睿不自然的跟着年青的女人走进屋子。是间普通的两房一厅,家具都是看起来很老旧红木家具,打扫很干净。因为
二楼的原因,光线不是太好,让屋子显得年代更加久远了些。年青女人带着罗睿走进书房,苏老太太正坐在书桌前看
书。依旧穿的是质地很好的唐装,依旧是绣着花的黑布鞋。
看到罗睿,老太太显然有些吃惊。她站起身,罗睿连忙摆摆手:“您坐吧,听说您病了,所以我就……顺路过来看看
……”
“有心了,谢谢你。”苏老太太露出淡淡的微笑。真的是个气质很好的老太太,听另一位称她为小姐,估计是旧时大
户人家出来的。罗睿回想着,她曾经跟他讲过的苏府,莫非她就是那个苏家的小姐?
“庄公子请喝茶。”另一位老太太端来一只精致的青花瓷碗儿放在茶几上,习惯的称罗睿为庄公子。罗睿额头汗了汗
:“我姓罗……”
“呃,不好意思,罗,先生请喝茶……”
“谢谢。”罗睿坐在沙发上,不习惯的端起瓷碗儿,跟古装剧里的茶盏似的,下头有个碟儿拖着。他揭开瓷盖儿,嗅
到一股静气宁神的清香。
“刚下班吗?”
“是。”罗睿喝了口茶。只觉得满口清香,有股说不出的自在。
“做的什么工作呢?”
“呃,在报社。”
“哦,记者?很体面的工作。”苏老太太赞赏的笑着。
罗睿干笑了笑,又抿了口茶,轻轻的吐了口气。
“难道有不如意的事?”
说不如意,也算是不如意。罗睿微拧了眉,头大的想起今天一大早就被周嘉树教育,又平白吃了他一顿丰盛的早饭。
一气呵成的稿子等送到秦彦明那里过稿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他本来志得意满的觉得自己那篇稿子写得文采飞扬。
周嘉树却像改小学生作文一样,划掉了所有显示他文采的部分,换上了若干平淡的词语。结果那样的一修改,没有使
稿子失色,反倒是让它更像是一篇写实的新闻稿件……
锉败!
“苏逸之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罗睿心血来潮的问。
“逸之……”苏老太太顿了顿:“不是个坏人,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那也许是他逼不得已的生存法则。”
周嘉树?也不算是坏人吧,但也不是什么好人。罗睿扁着嘴想,突然又问:“您不觉得男人喜欢男人奇怪么?”
话一出口,罗睿的脸没来由的红了一半。
“应该是很奇怪的吧。”苏老太太无奈的笑了笑:“但是那些身在其中的人,又有什么办法?”
罗睿微微点头。苏老太太拉开抽屉,拿出一副发黄的老照片递给他。照片里是三个年青人,一左一右两个男的赫然就
是穿着民国时代衣服的自己和周嘉树。只是那时的周嘉树,看起来更年轻一点。罗睿瞪大眼睛,又看中间那个女孩儿
,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眉宇里依稀可见苏老太太的影子。
这些竟然是真的,并不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故事。罗睿惊讶的看了又看。看着民国装的自己,总有些怪异的感觉。
“我一直在找逸之……”苏老太太幽幽的说:“我不知道他后来怎样。我只乞求,我没有铸成大错。”
廿二
碧莺摇曳生姿的走进书房院时,座钟才敲过十点。院子里的夏花开得正艳,香气里揉了一抹药香幽幽飘送。她拧身走
到侧面房门虚掩的厢房里看了一眼。庄凡倚在床上,眉头紧锁着看着窗外。七月的天气,热得人都透不过气来,他的
身上搭着条毯子,全身依旧泛着冰冷的苍白。碧莺凝着眉轻轻的啧了两声,转向苏震的书房。
还不到农忙的时间,要紧的事都是交给苏舜青去办。苏震坐在书房里拿着本书,看得心不在焉。看到碧莺进来,他无
动于衷的将书翻了一页。
“老爷。”碧莺笑盈盈的走到苏震背后,手法熟练的揉捏他的肩膀。苏震靠在椅背上放松了身体,脸上浮起享受的神
色。
“又缺钱花了?”苏震眯缝着眼睛问。
“看您说的,好像我就是个讨债鬼似的。”
“杏华找你不痛快了?”
“没有……”碧莺微蹙了蹙眉:“我是闲得无聊,就不能来找老爷聊聊天吗?老爷若是嫌我烦了,我马上走就是。”
苏震笑了笑:“不烦。只是奇怪,你找我一次难得什么事都不说的。”
碧莺揉捏了一气,换起拳头慢慢的捶:“若说有事,也有。”
“说吧。”
“说起来,挺对不住二爷。”碧莺叹了一声:“我要是知道鸳鸯那丫头说了那种混帐话,我肯定第一个撕了她的嘴。
她跟着府上那些老妈子们混在一起不学好,结果让我在老爷和二爷面前里外不是人。”
“算了。”苏震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舜青不会跟你计较的。”
“虽说二爷大量,不跟我这小妇人一般见识,我这心里边总是觉得对他不起。老爷在二爷面前就替我美言几句吧,我
是没脸见他了。哎……”
“有心就好了,住在同一间宅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以和为贵。”
“老爷教训的是,我记住了。”碧莺微微勾起嘴唇:“刚才进来的时候,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药味。这庄公子的病怎么
就一点不见起色。”
“他那是心病。”苏震一想到庄凡,眉毛跳了跳:“眼下北边的局势也不晓得怎么样,日本人来势汹汹的。东三省都
占了,平津只怕难保。庄公子家在那头,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刚过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怪可怜的。”碧莺轻轻的叹着:“年轻轻,长得多好看的一个孩子。你说,他像不像二爷
年青的时候?”
“他?”苏震不假思索的否定道:“不像。”
“那二爷年轻时好看些,还是庄公子年轻时好看些?”
苏震默然。
比较,他早就比过。单就长相,各有千秋。只是,苏舜青是个安静的人。即使如庄凡这个年纪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学习
管理苏府的家务,他也是安安静静的,喜怒不形于色。只要苏震想要,他便给。永远安守于自己的本份。庄凡身上有
的那些年青飞扬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有。
苏震轻轻的按住胸膛,那里面的东西,最近一段时间又开始不安份的跳动起来。就像当年明明是洞房花烛夜,他却记
挂着苏舜青时的感觉一样。
苏逸之端着药碗走到床前:“吃药了……”
庄凡定定的看着帐顶,没有起身。苏逸之单臂搀起他:“再不吃药,你连苏府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庄凡回过神,看着满碗浓黑的药汁,端过来一饮而尽。苏逸之拿手帕替他擦了擦嘴,递过来一颗话梅。庄凡摇了摇头
。
“庄凡,庄凡……”苏杏华捏着张电报纸飞似的冲进庄凡的房间。庄凡无神的看着满头大汗的杏华,杏华把电报纸塞
到他手里:“看,快看。你家发来的电报。刚刚邮差送来的。”
庄凡精神一震,急急的把手里的那张纸展开。
“凡:平津乱,暂勿归。家中安好,勿念。父”
“太好了。”苏逸之凑在庄凡身边看完电报,轻轻的吐了口气。庄凡一动不动的捏着那张纸,不多时,纸上多了几团
湿痕。苏杏华不明白他怎么又哭了,站在一边心悬悬的看着苏逸之。苏逸之拍了拍庄凡的肩,权做安慰。
“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庄凡声音哽咽。
“那你是把这一切,归咎于我了?”苏逸之微微撇唇。
“怎么会?”庄凡擦了把眼泪。
“现在知道家里平安,你就好好养病吧。一切都等病好了再做计议。”
庄凡点点头。苏杏华看他的脸色似乎一下子起了变化,比先前有神采多了。一直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地。
“要吃东西吗?”苏逸之捏捏庄凡瘪下去的脸颊细声问。
庄凡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苏杏华。苏杏华看不出两人之间的暧昧,眨巴眨巴眼睛:“我去叫厨房里替你熬
点粥。”
“谢谢。”庄凡扬起唇角。杏华刹时间红了脸,扔了句“不谢”,飞似的跑出院子去。
苏逸之看着苏杏华兴冲冲离开的背影,眉头微紧。
从厨房院里出来,苏杏华心情好极了。本想回房去,想着一会儿粥熬好了,她要亲自替庄凡送过去,便又作罢了。坐
在花院里,绞着手里的帕子,轻轻的哼着以前学堂里学过的一些西洋歌曲。
“大小姐怎么心情那么好?”苏舜青从外头回来。准备去正院找苏震,走过花院瞥见坐在那里自己玩自己笑的苏杏华
,忍不住走了过来。
“二爸,你回来了?”苏杏华乐颠颠的看着他。
“遇见什么好事了?”苏舜青极少见到苏杏华这副样子。平常她总是派头十足,丫头小厮没人敢惹她。碧莺虽然偶尔
会说些不中听的话,但在她这里也占不到便宜。
“庄公子今天接到家里电报,病情好多了。我刚才叫厨房替他熬点粥。”
“哦,是吗?”苏舜青嘴唇微弯:“那太好了,庄公子这病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一定的。”苏杏华笑着。
“你玩吧,我去找老爷。”
“估计又在书房呢。”
苏舜青的脸细微的变了变。苏杏华没有注意到,看着苏舜青转身往书房院走,突然三步两步追上他挽住苏舜青的胳膊
:“二爸。”
“怎么?”苏舜青不明就里。
苏杏华咬着嘴唇,脸色刹时间红的像块火烧云似的。苏舜青暗自猜度着,以大小姐这么单纯的性子,心思也不难猜。
“二爸。”苏杏华又唤了一声,不停的嘬嚅嘴唇。
“有话就说,马上就到收租的时间了。我挺忙的。”苏舜青没有言明。即便猜得出她在想什么,有些事他还是不愿意
点破。
“秋后,一定让我嫁苏逸之吗?”苏杏华还是开了口。苏舜青心里一个咯噔,他点点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已经民国了。”苏杏华撅起嘴:“我要自己选自己要嫁的人。”
“不要胡闹了,逸之是个好孩子。”
“你不帮我,我自己找我爸去。”苏杏华轻轻的一跺脚,甩开苏舜青的手转身离去。
廿三
“听戏去。”碧莺捏着一把花花绿绿的戏票走到花园里。苏逸之陪着庄凡坐在凉亭里小憩,苏杏华也坐在一边指挥着
红罗端茶送点心。自打接到家里的电报,庄凡的病很快好了。虽然还是显得清瘦,精气神已经恢复得不错。
碧莺走到三个年青人中间,笑盈盈的伸出戏票:“去听戏吧,得胜班换了个新的扬琴乐师,扬琴弹得很好听。”
庄凡正要应声,苏杏华把一碟开心果放到他手里:“从南洋带过来的,尝尝。”
碧莺挑挑眉:“大小姐要不要跟逸之、庄公子去看戏?”
苏杏华懒得理她。苏逸之从她手里抽了几张戏票:“谢谢三姨娘。”
“不客气。”碧莺看着苏逸之盈盈笑道:“庄公子来我们家做客,你跟杏华的关系都好很多了嘛。”
“契爸和二爸也要去听戏吗?”苏逸之岔开话题。
碧莺扁扁嘴:“我这就送过去,不打扰你们。”
“三姨娘走好。”
碧莺慢悠悠的走远,苏杏华轻轻的嘁了一声。苏逸之把戏票拿给庄凡:“晚上去听个戏吧,我们这边的地方戏,你还
没听过的吧。”
庄凡看着苏逸之手里的戏票:“不去,你们去吧。”
“去嘛去嘛,去散散心。你都在家里憋了好几天了。”苏杏华把戏票都塞到他手里:“反正也收到北平那边的电报了
,你爸爸妈妈肯定是吉人天相的。你把自己照顾好,等到日本人走了再回去。”
庄凡看着杏华笑了笑。
得胜班在润城的城东得胜茶楼。苏家是润城的大户,拿到都是二楼包厢里的票。偏生的碧莺也跟着三个年青人一起,
苏杏华很别扭。找到包厢刚坐下,陪着夫人来看戏的鲁泽平从他们身后路过。鲁泽平穿着黑色警察制服,看到碧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