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唯冲他微微笑,问:“你家唐小夜呢?”
阿竹瘪了瘪嘴,说:“他啊,还抱着小暖炉燃着暖香,舒舒服服睡着呢。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天气里面,他肯出屋一步才怪。”
“小唯……”屋子里懒懒传出一声,“吱呀”却是唐小夜开了门,身上紧紧裹着幅大缎面绣繁花的艳丽棉被,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迈出门,索性冲着苏唯这边摇摇手。“冻死我啦,快进来,快进来!”
苏唯让阿竹牵着,拾级而上。
那边注意到这边,大山猫一口吐了刚夺过来的鱼,站起来抖了抖毛,摇身一变。
白秋池小白公子手执折扇跟了过来,又因与那青鱼搏斗了一会儿,几缕头发无章法乱糟糟翘起,说不出来可爱可笑。
又可惜苏唯看不到。
唐小夜暗暗叹了口气。
阿竹反身关屋门,冲着抱着鱼躺地上的小林嚷:“笨蛋,你俩一块儿进来!”
一进屋唐小夜果真又蜷回了暖塌上,把苏唯拉在旁边,另一边挤挤挨挨好几个熏香取暖大手炉摆着。
是以这化雪天里,唐小夜的小窝儿缠绵着股淡淡的怡然花香,。
既然这被子颜色鲜艳俗丽,不似唐小夜常常裹在身上那一身利落黑衣,他又只露了一张熏得浮出点儿红晕的脸出来,倒是人气多了一些。
白大花想,乌鸦变了大花蝴蝶……不,蛾子吧。
唐小夜让阿竹端了热着的茶汤出来,冒着股老姜气一个个分了。
分完茶阿竹依旧拿起门边的钓竿,提着桶出门去钓鱼,小林自然屁颠屁颠黏在后面。
苏唯捧着茶碗,边喝边听唐小夜拉着他手,说些这山里面的家长里短,药里春秋,还必须得一一或微笑或附和了才行。
一会儿脸也发暖晕红了几分。
小白公子却对着面前的茶杯,一滴不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自己趴在唐小夜的窗户前面,支了半扇仰头数外面飞过去的鸟儿,数会儿回头看看聊得欢快二人,看看小林再被阿竹提上来的鱼打到了脸。
“你可知道误食了胡蔓要怎么解?”谈了几剂方子,唐小夜莫名来了一句。
苏唯稍稍思索,说:“书中有记载,说胡蔓又叫断肠草,食之十二时辰内魂魄离身,唯有生山羊血可解。”
唐小夜剥了一颗花生,“咯嘣”咬下去,“若是找不到山羊血呢?”
苏唯摇摇头,“我才疏学浅,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塞回去。”
苏唐二人一愣,半天才发现是托着腮的山猫公子在说话。
“这怎么塞回去?”唐小夜穷追不舍,被子滑下来,露出黑绸里衣领子,白花花的颈子,很好咬。
小白公子白他一眼,慢吞吞说,“等你吃了我再告诉你。”
“你!”唐小夜从暖塌上跳下来,就要冲过去,幸亏苏唯牵着他的蜗牛壳子——大花被子,唐小夜舍不得暖和,忍气吞声坐回去。
苏唯也好奇,问:“如何塞回去?”
小白公子答:“妖怪的法术,不足为道也。”他若有所思,“这塞回去的也不是原来的,再快也会损了一魂一魄,一些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了。”
他说完,三个人都默默。
唐小夜叹息下,接着问苏唯:“那小唯,你听说过点睛草么?”
苏唯稍稍一震,垂了头,竟是说不出话来了,呆呆转着手里面的茶碗。
小白公子急问:“那又是什么?”
唐小夜反击:“远古大夫的胡话,不足为道也。”
“你!”
“你什么!”
苏唯低低的声音加进来,“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分明就只是传说罢了。”他朝向唐小夜的方向,估摸着拍拍他肩膀,笑笑,“早知道你出去给我找那个来着,别去了,也不是……没试过……没有什么用。再说累坏了你我心疼。”
“我……”唐小夜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
三人之间再次默默。
直到阿竹拿着后院儿挖的些菜,小林拎着水桶,进得屋来。
温酒暖锅,几人团坐,野鸡汤混了特别的药材和香料,不一会儿便滚了浓香出来。
阿竹和小林争着将食材投进锅里,又争着捞出来。
唐小夜不着急,贪着手里面的杯,悠哉悠哉啜着酒,时不时逗引小林白大花吵吵小嘴。
苏唯并不阻止,反而乐得享受。
小白公子忙里偷闲,光捡着肉捞,捞起来放到苏唯盘子里一半,放到自己盘子里一半。
苏唯趁它筷子过来,拿自己的敲了敲他的,说:“吃菜。”
“你让他吃菜?小空山的白老虎要吃素?你说他就听?啧啧,吃成了菜绿色可惜了这一身毛皮。”唐小夜摇摇头,“不如现在给我,让我围着取暖。”
“这个……”不知是暖,还是醉,苏唯脸儿红红,若有所思。
小白公子瞪他一眼,磨着口中菜筋,当那是唐小夜脖子。
月亮谷洋洋洒洒又飘起了雪,只是这一屋暖意融融,有如春来。
第二十章
过了午众人皆恹恹,况这一屋暖意袭人。
唐小夜喊阿竹端了棋盘出来,缠着苏唯与他对弈。
点上清音沉香,拿出自家做的亮莹莹鲜嫩嫩豌豆黄摆了盘儿,“咣”蹲在棋子儿罐旁边。
苏唯鼻子动了又动。
一笸箩白豌豆,一口铜锅熬煮地烂烂,过了网眼儿小筛子,细细沉淀了。
蜜糖,秋桂花,缠进豆糊里炒了炒到恰到好处的火候。
搁进白莲花白百合白海棠的模子里凝了,点上红枸杞花心儿,转眼间开出一枚枚晶莹小黄花。
苏唯晓得阿竹从来不怕麻烦,做什么事情都上足了心。
阿竹的豌豆黄绝不是甜食中的甜腻杀伐派系,进了嘴,好像云彩一样,唇舌间软绵绵绕一圈,便留不住化透了。
只余了那淡淡清香,回味无穷。
再说数九寒天,三月的春时节还不见影儿,上双龙镇最大的集都找不到这好味道。
不过……
“小唯,下不下?”
唐先生唐小夜虽不是常胜将军……却也难棋逢对手。
那个……唐先生的手艺是棋盘上的雨后嫩笋,大概连阿竹都打不过。莫管合纵连横只管带着自家千军万马勇往直前,背后往往露了堆堆破洞出来,让别人不得不点他死穴。
可他偏偏跟吸了寒烟草的烟一样,上瘾了。
可若是被唐先生的瘾头缠上,未必比吸了寒烟草好受,肯定要下到天昏地暗至死方休。
苏唯也知晓赢了唐小夜,唐小夜肯定唉声叹气,却永不言弃。
……若是不跟他下,则对不起……那豌豆黄。
苏唯考虑再三,拉了拉自家山猫,让他过来听自己说话。“那个……你会下棋么?”
小白公子高高嗷嗷一抬眼:“天下哪里有我不会的东西?”
“好!”苏唯喜笑颜开。“小唐,他跟你下,我帮他看着。”
他能看见什么?小林在一边怜悯地望了白大花一眼,哎,这一桌子他能看见的,除了一盘子金灿灿甜兮兮豌豆黄,绝没有其他。
一时间飞沙走石,鸡飞狗跳。
苏唯慢吞吞塞着豌豆黄,喝着紫茉莉香茶,听着小白公子和唐小夜你来我往,大呼小叫调兵遣将,不亦乐乎。
苏唯这才知道二人竟然是半斤八两,棋艺上是对手,连棋品上也不相上下……
还有,那凭空冒出来的小空山下棋规矩——谁输了……便弹输家的额头。
“乖,过来,让我弹一下。”
“你耍赖,哪里有从那边走的?”
“是你胡说,这小空山的棋,向来是这么下的。”
“嘿嘿,我怎么不知道,我在这小空山可住的比谁都久!”
“所以说,你就是个妖老头嘛……”
“老虎精能好到哪里去?”
苏唯听他们两只孩子般吵来吵去。舔舔手上的残香,盘子空了,估摸着两个人的额头都印了乱七八糟红印子,说:“天晚了,回家。”
此时正午间纷纷扬扬起来的雪早就停了,来时脚印已被盖了薄薄一层新雪,几难辨认。
风声穿林过耳,苏唯摸摸饱足的肚腹,微微眯了眼。
小林背着沉沉重重的药筐,也舍不得松开手里面阿竹送他的大胖青鱼。
小白公子紧紧跟在他俩身后,咬着扇子尖儿,拖着脚步思索着刚刚怎么能着了唐小夜这只大花蛾子的道儿,让他弹了额头去。
想了一会儿,他回神,问苏唯:“那个点睛草到底是什么?”
苏唯一愣,“吱”踩碎枯枝一枚。
“没……没什么,一种极普通的草药罢了。”
小白公子凑到苏唯耳边:“普通还要唐小夜踏遍了千山万水去寻?”
“咔吧”,苏唯又踩折了一根儿。
“那个……”
“那个什么?”
“那个,你还记得那只等夫君的痴心鱼娘子么?看星星时跟你讲的,哭出了珍珠的那个。”
“嗯,然后呢?”
“传说鱼娘子的泪水珍珠晶莹圆润,奇香无比,若是船家不幸捡了上船,也必定会遇见大风浪,人珠共同葬身于茫茫大海。但这珠子早就散于四海,杳无可寻踪迹。若……若是取来这珠子,种在极北极
寒之地的土壤里面,便能破土发芽,长成一株通体漆黑但夜间能发微光的不起眼小草。”
“这小草……便是点睛草。再然后?”
“用了这草,不管怎样的眼盲,也能重见光明。”苏唯说完,似有希望,似又有多一些绝望盖过。“但传世的药书里,全没有关于这味药药引子的记载……”
“你说你试过?”
苏唯停下脚步,垂了头低低说:“的确,不过……”
“怎么会?”小白公子低叹,不禁伸了手去,抚摸他从顺的眉目,心眼里似有涡旋波涛暗涌。“这里……”
温暖干燥的手指从苏唯的眼皮上慢慢划过,苏唯微微一笑,抬手抚住他细长手指,拿下。
“无妨。”
苏唯向来温吞淡淡,他这番顽固坚决表情,却是头回见。
小林轻轻地叫,又怕把他叫走了,“苏先生……”
耳畔静如水面无波。
“吱”“喳”“吱”“喳”。
几个人心不在焉,踩碎的枯枝一根接着一根,一根连着一根。
不……不太对劲。
苏唯停下脚步,凝住了天下无双的耳力,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
左一些……右一些……再右边些……
悉悉索索的“吱吱吱吱~”。
冻僵的小鸟儿,还是刺猬?
苏唯突然蹲了下去,展开一双手在雪地上摩挲。
真冷……
真是好冷……雪底下埋着土,土里面埋着来年儿春天。
“咚”!
什么撞进了怀里,苏唯来不及“哎呦”就坐到了雪地上。
苏唯想难道他摸了个春天出来?
进了苏唯怀里的小东西,使劲儿往素白的棉衣襟里面钻啊钻。
苏唯不知所措,胡乱在胸前捉了一把。
毛,毛毛毛毛。
不会又是只调皮捣蛋的山猫吧……养两只大山猫,双龙镇上出现两个扛着旗斩妖除魔去的白老虎妖怪……
但是好大的脑袋……
还是,好大的尾巴啊!
“小林,这是什么?”苏唯扣住怀里打着抖的小兽,问小林。
“先生……”小林看了又看那头尾不分的毛团儿,“是只……狐狸吧。”
正说着,苏唯的怀里一空,刚才还霸道无比紧巴巴黏着苏唯的小银狐狸,被小白公子手指捏着后颈提
起来,软软垂着小身子大尾巴,一双含着委屈带着埋怨的黑眼睛,瞅瞅小白公子,瞅瞅苏唯,最终骨溜溜落在小林身上,可怜巴巴不放。
“你别……别看我,……我,做不了主。”小林慌忙低下眼去,手指绞着自己的棉衣裳角儿,又偷偷去瞧那含着水雾转着夕阳的圆眼睛,莹润丰满的银白皮毛,毛蓬蓬晃来晃去的大尾巴,多……多俊俏的小狐狸啊,忍不住,“那个,我说,师傅啊……”
“哼。”小白公子瞪小林一眼,将狐狸提到自己面前,轻轻对着它小耳朵说:“谁让你往他怀里钻的?”
小狐狸转转眼睛,往前一扑。
“砰”,“吱溜”,“砰”。
不轻不重撞着了山猫小公子的俊挺鼻梁子;满身皮毛骨头一缩从小白公子的手里滑下来;脚下打着滑
扑进苏唯苏小大夫的怀里面,偷眼看小白公子捂住半面酸酸痛痛脸颊。
“死狐狸!”
山猫的一日,终于迎来了只属于小白公子鼻梁子的碰撞。
第二十一章
小月儿不圆,好在亮亮,起起伏伏照在雪地上。
几根枯树枝,一个橘黄小火堆,斯斯文文燃着。
他盘腿坐在火堆周围,时不时添几条树枝进去,“噼啪劈啪”爆出几声来。
又时不时将穿在一条细竿儿上的三四条小青鱼难兄难弟转转,脊背烤烤,肚子烤烤。
几只粘豆包,半个猪耳朵怎么顶用?
美好的夜晚,从现在才刚起了个头儿。
“手艺不错。”
“唔。”他被烤地暖烘烘,自然而然应了话。
“还缺点儿什么,似乎?”
“如果有杯宽一些的酒就好了。”他用树枝挑着火堆。“醉不到头疼,却能忘掉一切凡尘事的那种为上上。”
“这个……倒真的有。”
“哪里?”一股醺醺欲醉的晕陶陶,从四肢百骸翻上来。他眨眨眼,问。
说话的人指指不远处的洋槐树,“喏,地下埋着呢。”
“哈?”他从火堆旁边蹦了起来,蹦起来的时候没忘了捎上火上的一串儿烤青鱼。
“你……你怎么醒了?啊!”
烤青鱼的油滴下来,溅到他手腕子上,痛啊!
那人含了笑照样蹲在他旁边,侧着头看他:“就准你自己在这儿吃独食儿,都说懒懒不过狐狸,馋自然也馋不过李言笑你。”
“白秋池……”他拿着青鱼串,指着。
小白公子转了转眼睛,托着下巴,勾起嘴角,“啊哈,你这样拿着,好像地府大院儿里面的白无常呢,帮着小阎王在奈何桥边上放他那几只宝贝小鸭子。话说回来,好久不见,有些想念那两个人。”他语带笑意,遥遥望向远处,好似瞅见望乡台,直望地李言笑毛都乍了,才移回视线,“青鱼的话,快放回来,还不够火候。”
李言笑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往回挪几步,将青鱼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