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萤火虫凉凉

小花有鱼，鸡鸭们有菜叶子，老拐有豆饼子，阿花也能吃上点儿肉头。入了秋冬还能给小林做几件好料子的衣裳。小伙子长大了，都会打算阿竹“小姑娘”了，现在身上那齐衰时候穿的样的粗麻布，可是早该扔了。

苏唯心里面的算盘噼里啪啦打地也爽快。

大花肩上的伤都脱了痂，开始能撵着捣药的小林满院子疯跑。苏唯舍不得自己家的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就叫小林去市集上买了只肥肥的白斩鸡。一多半扔给了小花，剩下的搁了几枚小空山的野山菇，加了些药材，运足功夫熬了炖了，小药罐盛上，叫过来复诊的秀姑娘带走了。

苏唯打完了算盘，心里想，这小日子也刚刚好。

再说，马上该中秋八月十五，可以买好瓜果月饼，就着他家的桂花酒，看看……呃，听听闻闻月亮。

没准，还能诳着大花再给他唱首歌听听，哈哈哈。

苏唯坐在马扎上想高兴了，晒着太阳也晒暖和了，一手舞，一足蹈，“哐”一声砸在也在晒太阳的大花身上。

大花“嗷”一声。

苏唯觉得身子底下的山猫垫子真是又软又舒服啊，就躺着吧躺着吧。阳光照着也真挺好。

大花轻轻“呜”了一声，拧过头来，就势舔舔苏唯的耳朵，舔舔苏唯的脖子，舔地他痒痒的。

“大花，你怎么跟小花一样。”

“嗷唔。”

“怎么你还不爱听了？一样一样都是不爱着家的。你看小花，肯定又蹲在房顶子上看人家二丫了，它别以为我看不见，小林都告诉我了。诶呀诶呀，儿大不由爹，要出去就出去吧，听见了吗，小花。”苏唯故意提高了几个声调，喊得墙头上的小花一激灵，差点儿在二丫面前掉下来出了丑。小花冲着远处“喵”了声，干脆从房檐子上跳下来，在门口的一块青石头磨了会儿爪子，进了屋子去找熬药的小林。

苏唯顿了顿，接着说，“你也是，伤口都好了吧，还在这儿晒太阳？”

苏唯边说边将胳膊枕在脑袋后面，让姿势摆得更舒服些，阳光洒在他脸上，暖融融的。洋槐树的叶子也断断续续掉下来，时不时砸在他脸颊上鼻子上。

“唔……”

“不是我嫌弃你吃得多，睡得懒，天天抢我的被子，我是在想这小空山的山猫啥时候能成了家养的？另说，就算你娘不惦记着你，你也不惦记你家那山猫小姑娘？”苏唯继续自言自语，他想他说的是真心话。

“嗷！”

大花“蹭”一下站起来。

苏唯身子底下的山猫皮垫子没了，“哎呦”跌在被卧地暖融融的草窝上。

“大花！”

小林从屋里跑出来，背上还挂着呲牙的小花，“苏大夫，怎么了？”

“大花回去了。”

苏唯慢腾腾从稻草窝里坐起来，冲着黑漆漆的远方一笑，头发上还竖着根黄杆儿稻草。

苏唯想他只不过趁着大家都晒太阳晒得舒舒服服多说了两句，那只大山猫怎么就这么计较呢？

况且那是苏唯自己的真心话。苏唯向来一个人生活，白天呢有小林和那些来看诊的人听他念念叨叨，有时候小林也给他读读去双龙镇小市集买回来的轶闻小说，大多读着读着他就睡着了，偏小林看到个不认识的字儿把他喊起来。

不过入了夜，小林就得回了自己家，他家里还有个姐姐，有个弟弟。这就只剩下苏唯一个，有时候就觉得难熬地很。

这时候有个人，呃，有只好像能听懂人话的山猫陪着，让他把白天说不完那半拉子闲话都吐出来，神清气爽，踏实安心。

苏唯也舍不得，他连中秋节给大花买个新的大铃铛都想好了。

可是山猫也有山猫的家，谁说不是呢？

他想着想着，那晚才睡着。

所以苏唯起床的时候，先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发现没人跟自己抢。

他又轻轻叫了几声“大花”，反倒窝在他肩窝的小花“喵”了一声回答他。

小空山的小鸟小雀都起的早，飞来飞去吵人。

苏唯叹了口气，也没着急起来，眯了一下才坐起来将被子卷了。

系上衣带子，坐在床沿找着了鞋，踏着就去洗了把脸。路上还怕踩着了大花的草窝，其实昨儿小林早把那窝先抻到院子角儿去了。

苏唯生起火来，才反应过来早上就自己个儿一个人吃饭。

棒子面粥，盐渍了的白萝卜，胡萝卜，烧饼。再加前一晚剩下的半个红薯。

一切如常。

苏唯正吃到一半儿，听到自己家的麦秸秆门“呼”地动了一下。

苏唯拿筷子的手一跳，“谁啊？”

“哼，明明都听到了，闻到了，还装什么装？”

妙妙姐拎着点心，带着那些小金铃儿的细响，理直气壮就进了苏唯的院子。

“妙妙姐好。”

“叫什么妙妙姑娘？叫我妙妙。”妙妙姐把点心放在苏唯面前的小木桌子上，眼见着苏唯的鼻子抽了下，嘴角儿开了朵笑花。“给你带的，桂花糕，芋头酥。”

“还是叫妙妙姐好，要不小花以为我跟它吵架。”苏唯抿着嘴角儿说，“谢谢妙妙姐，是有什么不舒服么？一会儿吃了饭我给你瞧瞧。”

“呸！你就咒我吧。先吃饭，吃了再说。”

“是是，妙妙姑娘今天的香也真好闻。”苏唯无意地赞赏着，“也不浓，也不淡，后劲儿刚刚好。”

妙妙姐狠狠瞅了苏唯一眼。

小空山的苏大夫在慢吞吞有条不紊地使着筷子吃饭，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弯成一对儿小船儿，睫毛垂下来。

怎么看怎么就是一双看不见的眼，怎么看怎么还是那张平平淡淡温温吞吞的脸。

青青巷臭脾气的妙妙姐，大概刚刚走地喘了，面颊上浮了些红晕出来。

小林刚刚进门，看到这样的妙妙姐，“呵”地吸了口气。

小二小四赶紧从小林的脚边上躲开。

第六章

苏唯吃完了饭，洗好了碗，一个一个摸着小心叠回小菜橱去。

放着放着，突然愣了一下。苏唯的手指碰着个硬邦邦的包子，正宗香喷喷包子店出炉，昨儿天擦黑他让小林去买的，怕大花夜里回来没吃东西啃了他的鸡鸡鸭鸭。

结果干巴巴撂了一夜，可怜兮兮的，都能摸出硬褶儿了。

苏唯摇摇头，要不中午热了给小花。哎，那小子肯定得十万火急叼着带着去陈老六家找二丫。

然后两个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下嘴都舍不得下嘴，然后挠在一起，猫毛儿乱飞。

苏唯一想到那个样子，那点点儿的烦忧淡了好多下去，嘴角儿又抿上了笑。

好歹他得开门做生意，就算本小利更小，心里头装着些什么忧愁事情，也得笑地三月过春风。苏唯是想人家本来病着心里就不舒服，他做大夫的再阴着脸连吓带埋怨，什么小病小痛都得成了大心病。

所以，双龙镇双龙村的百姓，都说看到苏大夫的笑，病都好了好大一半。

妙妙姐也是第一次见到苏唯的笑时，觉得那心尖儿都软绵绵，酥麻麻的，好像被三月的小风儿吹着了。所以才打心眼里面觉得这个盲着眼的小大夫怎看怎顺着眼。

没有繁星楼的田扑满田老板财大气粗，也没有威武镖局的二镖师周大虎孔武强壮，更别提孙二书生的文采风流。一张颜面又素又平淡，唯有那一双看起来好看的眼，也是摆设。

“自己笑什么笑？”

“没有，妙妙姐你看我家的小花，自己找了个好媳妇，天天地不着家。”苏唯将蚕沙小枕头摆在小桌上，等着妙妙姐将手腕子搁在上面给她把脉。“妙妙姐啊，我听说了，繁楼的田老板想接了姐儿回家去。”苏唯将指头规规矩矩搭在妙妙姐的细白手腕子上。“别怪我话多，我倒是听说还有个城东酿酒的李大也说了要娶姐儿，估摸着怎么也比那个田老板好些，听说田老板都娶了两个了。”

整个双龙镇肯给青青巷的姑娘们看诊的，这就是这一个苏唯了。姑娘们爱头疼脑热，又都是娇俏话多的，所以苏唯成了青青巷八卦的集大成者。

“嗯？”

“妙妙姑娘的性子烈，也急，天河轩的姑娘又哪个不是得了理不得理都不让人的，你呀又决不能被哪个姑娘气着了，要不立刻就呕在自己心里，时间一长，就积出了几分病来。”

“嗯？”

“我是说啊，姐儿这么下去也不是个长久。”苏唯淡淡一笑，“要是能离了天河轩，托付了个好人，好好把身子将养将养。”

妙妙一听这话，这小大夫温言软语明着为自己打算起将来了，还劝着她把自己嫁出去，这这这要是让丁老鸨听见，得拿着烧火棍捣他的嘴。

最重要，这小大夫，还一句句将她向别的男人怀里推。

枉她妙妙姐还给他买了桂花糕。

妙妙抬起手来，就去捏苏唯白白净净的面皮，“我看是你皮痒！妙妙姐我银子还没赚够，要你多管闲事！

”

苏唯还没来得及躲开，妙妙姐还没来得及掐到小苏大夫的细面颊。

小林还没来得及问出来，“这位公子，你是来看什么病有什么不舒服要不我先给你把把脉？”

一把扇子“刷”地横了出来。

一边儿是妙妙姐水葱样的手指尖儿，一面儿是苏唯呆愣愣的脸面。

“这位小姐好，你看，苏先生的鼻子上站了一只苍蝇，我给他赶走就好了。”

什么？苍，苍，苍蝇？

苏唯急忙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鼻子。

小林揉揉眼睛，什么时候有苍蝇敢停在自己家先生的鼻子上，也不怕滑倒么……

妙妙姐细眉一皱，杏核眼一瞪，双手一插杨柳腰。“谁家的小子？”这么不识相，明明捏到手的嫩豆腐，一下子变了纸上的几株水墨小花草。

红衣裳的公子翘着嘴角，有风没风地扇了扇自己的纸扇子，又马上收了回去。

妙妙姐的眼光要把他的扇子点着了。

“我来还苏先生家丢了的小山猫，喏。”

小林一想，也是。小公子一笑，面色刚摘得的仙桃一般白里透着红，一双斜飞的桃花眼睛眨呀眨，嘴唇儿薄薄润润。要说是来看病谁信啊？其实，也没准是那个……风流下得的病。

公子说了“喏”，小林“嗷”了一声，妙妙姐“呀”了一声。

小林继续想，妙妙姐你怎么这时候都不躲到我身后，还藏在苏大夫身后面，真是。

红衣裳公子接着说了：“苏先生，我是小空山李家的小公子，昨儿在山里面打猎，差点儿猎到一只白屁股野鸡，这时候你家小山猫扑了出来非要跟我抢。看看，它还把我给抓了一爪子。”

大花从李家小公子后面呲着牙蹭了出来，嘴里叼着背上驮着几只野鸡野兔子，大爪子不小心就狠狠踩到了李小公子的薄靴子。

“哎呦，那我不多留了，反正你家的小山猫我给你送回来了，你可千万别让它再跑了，省得再跟我抢野鸡抢野兔，哪回不是它都叼上肉了，就给我剩下一嘴毛。”

“是，是。”失了职的主子苏唯赶忙回答。

李家小公子稍稍弯了腰，作了个揖，“呐，苏先生我就告辞了，花花，你乖乖的别乱跑，乱跑也不要再去找我哦，我还要去双龙镇的青青巷喝酒，是吧，妙妙姐。”

说完话，小公子“刷”展了扇子，扬长而去，大花“康吃”一声咬掉了他一截衣角。

再说躲到了苏唯身后的妙妙姐，眼瞅着一只被叫做“山猫大花”的小白虎，走到小林面前，让他给自己摘了一身的山间野味儿。

又朝自己走了过来，金黄色的大杏眼，闪呀闪，闪呀闪。

要被吃了，被吃了……妙妙姐攥紧了小手绢，她还没搽过如烟楼这个冬天新出的上品胭脂雪里红，她还没来得及穿穿田扑满送给她的新衣裳，还没……嫁个好人呐。

“嗷唔～”

“哎呦～”妙妙姐还没出完神发完呆数完未了的心愿，就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撞到了一边。

坐在地上的妙妙姐，霎时间急了火气上来，一下子指着那大大咧咧将头放到苏唯膝盖上的小老虎大山猫，“你你你你！”

“嗷唔～”大山猫蹭蹭苏唯的手。

第七章

“大花。”苏唯轻轻地叫。

“嗷唔……”大花拱啊拱着苏唯，把他坐着垂到膝盖上墨黑的长头发弄得乱哄哄。

苏唯不知道心里面的滋味是个什么，又想千万别吓着了妙妙姐才好，反手捏了捏大花的圆耳朵，“好好坐好，跟妙妙姐道个歉，说你不是故意的，就是力气大了些。”

“嗯唔～”大花从鼻子里“哼”了声出来。

苏唯再捏捏它耳朵。“乖。”

大花总算从苏唯身上下来，磨磨唧唧走到横眉怒目的妙妙姐身边儿，用尾巴帮她掸了掸裙子角。日光一照，一蓬灰尘飞起来，大花“鼓秋”打了个喷嚏，耸了耸胡子，细细温柔“呜”了一小声。

“妙妙姐，我家小山猫跟你说对不起。”苏唯站起来，朝着妙妙姐“咕咚”坐倒的方向望着，伸出手去。

妙妙姐这回连亲手送上来的嫩豆腐都顾不得摸了，“这这，小苏大夫你是瞎了眼，这分明是只小老虎，怎么是只小山猫？”

苏唯还是那么站着，愣了一下，“哦，我确实是看不见的。”

妙妙姐眼瞅着苏唯伸出来的手悬在那儿还没收回去，十指又长又白，看不见的掌心里却结了很多茧子，积了好多伤痕。小苏大夫一个人摸摸索索的生活全刻在上面。

伶牙俐齿的妙妙姐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我……我……不是。”

“没事儿没关系，男女授受不亲不亲，那我代大花赔个不是。”苏唯收回了自己的手，搁回青色的袖子里面。“小林，泡壶茶过来，上回别人送的绞股蓝，今儿大家一起尝尝。”

白色的小老虎一阵风一样蹭到苏唯的身边儿，拿头轻轻拱他，叼他的袖子，直到苏唯又伸出来，摸了摸它那颗大头，才满意地眨眨眼。

妙妙姐看着苏唯慢腾腾坐回那张摆给坐堂大夫的椅子里面，手掌支着下巴接着刚才发起了呆。

也顾不得什么老虎还是山猫了，一双美目低低垂了，走到苏唯身边儿低声说，“衣服。”

“什么？”

“小林，把你家先生没洗的衣服拿出来。”妙妙姐冲着把小肚儿茶壶拿回来的小林说，“今儿天气好，洗了晾了没准擦黑儿就干。”

苏唯一听，赶忙说，“可别可别，小林拿回去洗了就行了。”

妙妙姐伸出手去，小小弹了下小林的额头，“都这么大后生了，还给你洗衣服，你这个师傅真是刻薄。”

小林摸摸自己被弹得红了的脑门儿，心里想，洗就洗吧，弹我干什么，女人真是又好看又麻烦。

苏唯还没插上话，小林就被妙妙姐押着要去抱苏唯的几件衣服出来。

“多谢妙妙姐。”苏唯只好又笑又道谢，“那妙妙姐中午千万别走，我把大花带回来的野味炖了，一起吃个饭。”

几个人还没客气完，大花“哧溜”一下先进了东配房，大爪子连着大屁股坐在地上从里面把垂到地上的蓝素布门帘压地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