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查真相,问个究竟。
谁知崔浩和张诚吾都早早派了下属来告罪说今日另有要务,不能前来问案,请上官大人随意审问。上官子瑜知道这两
人多半是借故避开,无奈之下,只得吩咐下去,自己亲自去牢中问话。
大理寺监房是暂时关押疑犯的牢房,守卫并不是很多,更不似刑部大牢那般阴暗潮湿。
那青的房间正是南屋,光线明亮,被褥干净,极为舒适。上官子瑜迈步进去时,那青正立在窗下,沉静肃然,晨光中
的侧脸如雕塑般棱角分明。
听到声音回头,那青的面色和缓下来,轻轻抱拳:“那青已等候太傅多时了。”
秦风哼了一声,刚要开口叱责,被上官子瑜摆手阻住。他并不介意那青的礼数不周,朝他微微点头,在狱卒摆好的椅
中坐下,目光扫过那青身上有些褶皱的青布长衫,落在他双腕间细细的锁链上,心中暗道,张诚吾只顾着曲意奉承,
全不把这人当犯人看待,却不知那青功夫不弱,若是想逃走,只怕这链子锁不住,这牢房也关不住他。
那青斜了秦风一眼,撩起袍角径自坐到榻上:“太傅要问什么,那青都知无不言。”
上官子瑜正色道:“那青,刺杀帝王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今日实话告诉我,你果真是刺客同谋?”
“是。那刺客潘辰也指认了,又如何有假?难道我那青活得不耐烦了不成?”他说着自嘲般一笑,“大人可取来笔墨
,我自己招了就是。”
狱卒准备好纸笔,那青笔走龙蛇,写下整整三页纸的供状,不仅对自己的罪行毫不隐瞒,直接认了,还详述了行刺的
经过缘由、同党和联络方式。
上官子瑜仔细看过,与潘辰所供并无差池,不由他不信,心中很是惋惜,命秦风收好供状,道:“那青,这天下惟有
德者居之,大鸾皇朝建国数十载,国泰民安,富甲天下,较之当年的三国分立,已不必言说。如今你为了复仇,竟要
引北戎入侵我中原大好河山,那青,你又置天下苍生于何地?”
那青轻轻摩挲着手腕上冰冷的镣铐,淡笑:“那又如何?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我那青如今不过是
为主报仇,不论生死都无所憾。”
上官子瑜怒气上涌,强自压着沉声道:“你等既是图谋多时,为何同党皆是北国来人,却无京中接应?朝中可有奸细
?”
那青摇头,目光淡然转向窗外:“太傅若是不信,可刑讯那青。”
上官子瑜沉默,许久终是道:“你旧主故去这么久了,若是要报仇,又为何要等到今日?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
如此?”
那青不答,转过身面对墙壁,淡淡道:“对不住,那青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您了。太傅请回吧。”
上官子瑜见他不愿再和自己说话,也不勉强,带着秦风离去。
那青和潘辰的供状上呈御览,却没了下文,皇帝没再提这事,也没人敢再审,案子就这么不疼不痒地悬着了。可那青
还在大理寺牢中关着,张诚吾暗暗叫苦,只得命人小心照料着,不敢有丝毫差池。
那颜早已听上官子瑜提及兄长入狱之事,却没向他有一言求肯,只是再不似从前一般嬉笑了。秦风只恨自己人卑言微
,帮不上忙,更不敢出言劝慰。
腊月里日子过得极快,朝中本就事务繁多,再加上近日北国的异动,上官子瑜日日忙于帮着潇允处置政事,捉拿刺客
同党,一时也顾不得那青。
除夕之夜,颖都焰火满天,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启帝于宫中大宴群臣,又特意派人请鸾承夫妇前来观歌舞听戏曲。
本想通宵达旦玩乐,可没成想先是鸾承称病不至,上官子瑜刚喝了几杯酒,又以身体不适早早告退,鸾启也没了兴致
,宫宴很快便散了。
满城欢愉,大理寺监房内却是冰冷无声。
自窗上铁栅间能依稀看到远处升起的一簇簇百花般的焰光,那青慢慢倚着墙坐下,双手抱膝,木然看向窗外,断断续
续低吟:“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月儿西去,烟花散尽,天际重又恢复了辽远的黑幕。
他嘴唇轻动,近乎呢喃:“两年多了……陪在你身旁,何等惬意逍遥……我又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良久,瞥
一眼桌案上的一盏孤灯,苦笑摇头,“今夜,大约只有我一人寒灯独不眠……”
“寒灯独不眠?那青,你这是在思念恒基么?”
熟悉之极的冰冷嗓音蓦然出现在空寂的囚牢中,那青心头一颤,他一点点转过目光,正望入门口那人冷厉威严的眸子
,对视良久,终于垂下视线,缓缓翻身跪倒:“叩见陛下。”
“很好,还认朕是主子。”启帝大步入了房中,随行的碧岚遣开众人,守在门口。
鸾启在榻边坐下,看了看他,将那日碧岚自他身上搜出来的袖中箭扔在地上,唇边泛起一点冷冽的笑意:“这‘袖里
乾坤’的暗器,是用来对付朕的吧?”
那青低头看着面前的暗器,半晌涩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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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帝凝视他许久,淡淡道:“你呆在朕身边两年了,又为何等到今日才动手?你是恨朕散了你的功夫,下毒逼迫你妹
子守护太傅,又将你困在身边,是么?”
那青低着头,仍是应了声“是”。
启帝骂不是恼也不是,轻轻叹息:“罢了,念在你陪在朕身边这么久,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朕都可以答允你。”
那青抬头,满面求肯:“陛下,我妹子那颜既是甘愿留在太傅身边,还求陛下赐予她‘醉三生’解药。”
鸾启斜着眼看他:“你一直不愿离开太医院,怕是在寻找这个解药方子吧?怎么,在太医院呆了两年,可有什么发现
?”
那青被他说破,扭转头去:“尚未有发现。”
鸾启点头:“这是当年常山真人配制的药物,便是他的嫡传弟子凤凰都未能研制出解药。你既是他的再传弟子,或许
能有这本事。”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讥诮,抬眼见那青神色间弥漫着淡淡的悲凉,心中有些不忍,叹息,“那青,
朕知道你留在朕的身边不情不愿,咱们再来做个交易吧。”
他招了招手,碧岚进来,将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桌案之上,退了出去。
“‘醉三生’的解药每年必服一丸,否则毒发无救。这是三粒解药,朕知道你医术极高,你什么时候研制出能彻底解
了此毒的方子,朕就放了你兄妹自由。在此之前,你……要留在朕的身边效力,可好?”
那青没想到启帝这么轻易就饶了自己的死罪,很是意外,抬头看他,鸾启面色肃然,不似说笑。这赌注极为诱惑,可
他还能这么等下去么?
鸾启似乎笃定了他会答允,起身踱了两步,接着道:“你们既是与北国勾结,在朝中若是没内应,定难成事。如今朕
帝位稳固,可总有不得不防的隐患,朕……却无法亲自动手。这人么……”
那青瞪大了眼睛看他,脱口道:“鸾承!”
鸾启讶然,回眸望着他片刻,笑了:“难道朕的妒意如此明显么?”
那青凝目望着他近乎轻挑的明朗笑容,缓缓摇头,心道自己在他身旁这么久,日日看着他与鸾承相争,事事都将毫无
防备的太子诱入瓮中,以至于坐实了他的罪状,直至太上皇与东平侯对他彻底失望,最终将鸾国江山交给了鸾启,这
点点滴滴,自己都曾参与其间,又如何不知。如今太傅回来,仍是对鸾承极力维护,他自是要除之而后快。
原来,他是要自己对付鸾承,用得着这么费力么?他只要开口,自己又有什么不愿做的?
“陛下要我今日死,那青不会明日生。”那青平静回视,“我只想得到陛下的一句实言,那青只是一个叛军降臣,我
只想知道,两年了,陛下……为何会待我……与旁人不同?”
鸾启走到他身旁,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轻轻自他的颊边滑过:“朕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发现,你虽是与太傅相貌不
同……可不知怎的,总觉着与他有那么三分相像,朕便想让你留在身边……”
他慢慢直起身踱到窗前,低声道,“朕从没想当你是男宠,也从没想要你侍寝,朕只想能有个人陪在身旁,说说话…
…朕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轻缓的叹息在狭小的监房中徐徐回荡。许久,他摇了摇头,“你与太傅
……终究是不同的。”
原来都是为了那人,他终究只是那人的影子,他早该知道……朋友么?这并不是他要的……那青心中苦笑,神色凄然
。
自那年兵败,被鸾启逼迫留在身旁,亲眼看着他处置政事,挥斥方遒,抵御外敌,决胜千里,自己的一颗心从不屑到
敬重终至爱慕,恣意享受着他一贯的纵容与宠信……若不是旧日同僚寻到他,或许他这一生都会这么混沌度日……可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人……
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希冀,也一寸一寸消散……
“好,陛下要我如何,便如何。”近乎呢喃的轻喟,很快被午夜逼仄的气息吞噬。
第 25 章
新年刚过,北疆邸报到京,言北国国君已派王弟舒达出使鸾朝,打算就两国边境通商、驻兵等事宜面见启帝,不日到
京。另附有密函一封,详述北戎增加边防军队、秘密备战的情况,猜测北国将有犯境之举,此次来使,或是试探云云
。
如今镇守北疆的正是上官推云的独子大将军上官豪,他当年曾与尚是谨王的启帝并肩抗敌,大败北戎。两人英雄相惜
、情义深厚,可称得上生死之交。启帝对他极为信任,将北疆十万大军交给他统率。
鸾启一早接到上官豪的密函并不恼怒,反是面露微笑,将信笺折起,喃喃道:“好,真好!”他看向一旁疑惑不解的
秦正,“今日罢朝,有事的先递折子,去传太傅、崔浩、张诚吾入宫。”
上官子瑜与刑部、大理寺两位大人匆匆踏入御书房时,见到的是面沉似水的启帝。叩拜完毕,竟然没听见启帝让平身
,三人只得就这么跪着。
好一会儿,才听到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刺客一案审理得如何?”
崔浩与张诚吾偷偷对视,同声道:“此案重大,臣等都唯上官大人马首。”
上官子瑜没料想这两人一句话便将这事推到了自己身上,微微有些不悦,瞥了两人一眼,朗声道:“臣年前已将刺客
供状上奏陛下,至今未闻御批。”自己并未有任何过失,若是追究责任,也是鸾启自己耽误的。
“哼!只这一纸供状就定了案么?”启帝一拍桌案,语气严厉,“莫不是看着朕一向宠信那青,诸位就相互推诿,草
率处置,不敢问案了么?”
上官子瑜从未见他当着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愕然抬头,一封邸报啪的一声落在了面前。
“瞧瞧,北国已遣使来京了!你等身为朝廷大员,处事随意,又置国体于何地?”
崔浩与张诚吾低着头不敢说话,上官子瑜打开邸报看罢传给身旁的崔浩,抬头道:“请陛下宽心,臣等必于北国使节
抵达前查明真相,审结此案!”崔浩和张诚吾也随声附和。
启帝脸色稍霁,抬手道:“都平身吧,崔大人和张大人先回去,太傅留下。”
秦正照例将随侍的宫人都撵了出去,搬了椅子放在启帝下首,请太傅宽坐,又亲自伺候好茶水点心,悄无声息地退了
出去,关上殿门。
每到此时,上官子瑜都暗暗头痛,也只能正襟危坐,低垂着眼皮喝茶。
鸾启见他衣袖轻颤,显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安,忍不住弯起唇角,隐约浮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微微欠身,将一封
信推了过来:“这是上官豪的密信,太傅先看看吧。”
上官子瑜见封缄上印着血红的“密”字,有些犹豫,看向鸾启,见他轻抬下巴示意,便不再犹豫,抽出信笺展开,信
中详尽述说了北国对我边境的侵扰和近日的重兵集结,种种迹象可见其狼子野心,这消息配以虬劲有力的字体更令人
思之生寒。
“原来北戎又要犯境了,那么此时北国国君舒琅派王弟前来又是何意?”上官子瑜沉吟着,抬头看向启帝:“上官豪
猜测只为试探,臣不敢苟同。据闻舒琅对他这位王弟颇为忌惮,刺杀事败还派他前来,莫不是想借刀杀人么?”
鸾启赞许点头:“太傅所言极是,这位舒达王爷骁勇善战,是个劲敌。两年前朕与他血战多日,本是难分胜负,后来
若不是他王兄怕他势大夺了兵权,咱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取胜。”
“兄弟相煎,竟是举目皆是……”上官子瑜轻轻喟叹,忽然发觉自己失言,忙看向鸾启,只见他半仰着头靠在龙椅背
上,沉浸在思索之中,好似并没听到自己大逆不道的言语,暗自松了口气。
“他要借朕的刀杀人么?好,朕今日便借了他兄弟的刀来杀他!”鸾启身体霍然前倾,伸手牢牢按住上官子瑜的手臂
,目光灼灼,语声热切,“太傅,你说朕借此机会用兵,一鼓作气拿下北国三百里山河,开疆拓土,状我大鸾江山,
可好?”
隔着素锦棉褛,上官子瑜都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和他体内翻滚的热血,他顿了顿,轻轻推落鸾启的手掌,立起
身,抬袖躬身,正色道:“陛下,穷兵黩武,非仁君所为!”
鸾启满腔热望被他当头泼了一盆冰水,顿时冷静下来,松开手笑了笑:“朕只是忽发奇想罢了。嗯,这事太傅知道就
好,不必外传,免得引起朝野动荡。太傅回头和潇允商量一下,北国之战,还得早作防备。”
“是。”上官子瑜微微躬身,“陛下若无他事,臣先告退。”
鸾启抿着唇没说话,乌黑的眸子盯着他,眼底竟似掠过一抹哀怨之色。
上官子瑜咬牙,行了礼转身退下,刚到殿门处,肩头一紧,被鸾启轻轻揽住,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慢慢转过身。面
前的年轻人已经长得高过了自己,刀刻般的英俊面容背后是天皇贵胄的威严,无形中带给他深沉的压迫感。
鸾启突地一笑,慢慢贴近身,自上官子瑜肩侧伸长手臂,握住了门栓,温热的唇在他鬓边轻轻擦过。殿门缓缓开启,
清冷的气息扑面,令人精神一振。
★
“太傅陪着朕随意走走吧,这些日子忙得紧,都顾不得和太傅说说话,御花园好些花儿都开了呢。”鸾启嗓音柔和,
语气却不容拒绝。
“臣只怕耽搁了案子……”
“无妨,崔浩和张诚吾也不是吃素的。”鸾启携起他的手臂向外行去,“这些堂堂大员一向浑水摸鱼惯了,又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