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我嘴角溢了出来。
“下次来之前,让梹天告诉清楚你规矩。”灵琦淡漠地扫了我一眼,站起身来,取下挂在床边的长袍披上。
动作雷厉风行,行云流水,待他穿好衣衫,见我还跪在那里,他便甚是生冷地补上了一句:“还不滚?”
我到底是忘了妖尊寝宫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忙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匆匆退出门。
跨出门口时,我终究没忍住,还是回头朝里望了望,灵琦正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轻叹一声,
在那一刻,脑子里竟然晃过的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白鹤童子跟在他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怕是没少受气吧。
摇摇脑袋,反正没干系了,想这些作甚。
擦擦干嘴角的血迹,我晃晃悠悠朝远处走,末了,想起什么,还是折返回来,从袖子里掏了掏,取出个一直被我收着
没拿出来的物事。
小波浪鼓还像新的一样,我靠墙坐下,拿着晃了晃,炒豆子一般的声音想起,我眉目间顿时万水千山。
灵琦送我的第一样东西,现在却是没有必要再留着了,想当时我还天真无邪地没弄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回忆起来着实
可笑。
拂拂衣衫下摆的灰尘,我将拨浪鼓放在灵琦寝宫的窗台上。
心口里突然撕心裂肺地疼起来。
91.伤情
大雨奇迹般地消停了三日,我窝在梹天的地窖里大醉了三日。
小碧找到我时,我正倒在六七个大酒缸边,涨红着眼不断说胡话,一时道老天爷的不是,一时道灵琦的不是,最后全
在责备自己的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念叨了千百遍,也没变得开怀起来,只是在地窖里滚了这些天,喝干了梹天不少私
藏的好酒。
小碧说,我看着很是伤情,只是这表情便十分折磨人,便将半醉不醒地我拖拉起来,隐了身形准备将我带出百草园。
我脑中浑噩,稀里糊涂被她扯着来到地面上,凉风一吹,酒意却醒了八九分,看来我果真有个好酒量。
“自己能走吗?”小碧望着我,眼神很担忧。
我晃了晃,又晃了晃,确定眼前的红衣美女不再是两个影子之后,才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她却又叹一声,继续拉着我
徐徐御风而起。
飘过前院时,我向下看,刚巧望见了正坐在院子里的那对碧人,葡萄架下石桌边,灵琦与绯云似乎相谈甚欢,灵琦的
脸我瞧得分外清楚,正是挂着微笑的摸样,手里酒盅浅浅地抵上唇边,动作四平八稳。
梹天果然没让我失望,绯云醒来与灵琦重逢的日子我也是算得恰到好处,眼前这一幕本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情形,可惜
啊可惜,不过瞟上一眼,火辣酸涩的滋味便又从眼角烧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齐齐撞进心里,将那块好不容易有些长好
了的地方又扯了个稀巴烂。
“我倒是想不到,你竟然会决绝至此,给他灌下孟婆汤这等奇药。”小碧在我身边摇着头。
“我只是不想多拖拉一人凭白生些伤感罢了。”我晃晃手里的小酒壶,见还剩了小半壶,索性一扬首齐齐灌下,不过
我此时手软脚软,倒有大半洒在前襟上。
“索性你炼制的那东西效力并不算厉害,不然这天宫还不得大乱。”小碧带着我渐行渐远,亦不忘与我道:“梹天查
探过了,灵琦恰恰只是失了近十年的记忆,对他来说一点不妨事,而此时的我们在他眼里,只当是从来未出现过的路
人。”
我哈哈笑了两声,“如此甚好,甚好。”
回过头,百草园已经掩埋在一片薄雾里,再也寻不着我想见的身影了。
桃子盘腿坐在神木崖上的巨木下,见着了我的狼狈模样,以他素来大呼小叫的性格竟然没有与我唧唧歪歪,而是破天
荒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我,缓缓道:“真是傻孩子,难过的话,哭出来总要好些。”
苍天可鉴,他这和蔼又痛心疾首的表情十分合衬长辈关怀小辈所要摆出来的姿态,眉眼间更是光芒四射慈祥无比,老
祖宗终于有了那么一丝老祖宗的威严,我吸了吸鼻子,到底是没忍住,扑到他怀里哭得是个昏天黑地。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连声长叹。
这番一折腾,酒意上涌,我便深沉地睡过去了。
一觉睡下,倒叫我梦见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
我满一百岁生辰那日,龟姥爷拎了两条新鲜的大草鱼来落华峰小坐,刚巧小碧出去采些晚上要吃的野蘑菇,我便将龟
姥爷留了下来饮些茶水,待小碧回来之后也能顺便凑一桌吃个生辰餐。
可小碧这趟蘑菇采得偏生太久了些,我与龟姥爷带在山洞前,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直从青天白日暖风徐徐坐到月明
星稀黑风压顶,也没见着她的蛛影,我歉意让龟姥爷等着这么久,便生起火来将那两条鱼烤了与他分着吃,这一吃便
吃到了半夜工夫,北斗七星在天边现出身形来,龟姥爷便说趁着我生辰未过要与我推一推命格。
我自是忍着疼拔了块鳞片给他,龟姥爷捏个印决,借下北斗七星的光来,照得鳞片上纹理鲜明,他再依着我的生辰八
字细细一番推算,最终脸上现出的竟然是个古怪绝伦的表情。
恩,眉眼上挑,嘴角却下弯,说之哭笑不得有些寒颤人,还是用古怪来形容比较贴切。
那时他便道,商阡,你这命格子瞧着十分古怪,我也不怕与你明说,两百岁那年你会碰上些麻烦事,不过也会寻着一
段好姻缘,可是两百岁以后的命格子却怎么也推算不出,恐怕你这命理天生奇特,并非常人能窥知,今后将有些大成
就也说不定。
那时我年幼无知,听见会有大成就自是喜滋滋了好一阵子,可时候一过便被抛在了脑后,倒给忘了生生一百多年,等
我这番梦醒,坐起身来仔细一回想,窝囊气便喷涌而出,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劳什子大成就,两百年以后老子注定
了要一条贱命化成渣渣与天地同寿,往后的命理能推算出来还真是有鬼了。
这一醒,便醒了个透彻,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桃子怀里,而是在一堆柔软的干草上。
我虽因酒意还未散尽免不了有些头疼,却记得此处是断不会有什么干草,更别提身上盖着的一件雪白皮裘。
再往前看,神木崖边上正立着个人影,我魔怔般低呼了一声:“灵琦!”
那背影明显一颤,转过身来,我才发现果然是我魔怔了,哪里会是灵琦,灵琦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月弧杀唇角抿成一条线,站在那里半天未动。
我估摸着身上盖着的皮裘便是他的,便挣扎着站起来,四处看看,这山崖上除了我与他竟在没有第三人。
“桃子和小碧呢?”不得已我开口。
月弧杀轻咳了声,压着嗓子道:“蛇祖已经入了祈灵山深处布阵,补天之事终要有完全准备,他托我照看你,等你醒
了,便直接带你过去。”
我哦了声,点点头,“我睡了几天。”
“算上今日,便是第七日。”
我怔了怔,不过喝些小酒,竟然能睡成这样,再看月弧杀脸上也甚为憔悴,我嘴角抽了抽,声音小了不止一层,“我
睡了七天,你一直守在这里?”
他却不搭话了,只从我手里拿过那皮裘,手臂一展抖开,与我披上。
我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忽然便笑了,“我知道了,你是小碧对吧,哈哈怕我苦闷也不用变着月弧杀的摸样来作弄我
,面皮是变得挺像的,可惜那天杀的白眼狼的神韵你却是学得一点不像。”
他面目一滞,嘴角忽然微微勾起:“你说说,哪里不像了?”
我哼了哼,扯扯披在背上的皮裘,“你着实对那白眼狼一点不了解,他是万般不会对我这般关心的,没大呼小叫已是
客气了,更别说能压着声音说话,还露出这种表情。”说罢我还伸出手指在他勾起的嘴角边戳了戳。
谁料他却一下捉住了我的手,脸凑过来都要顶上我的鼻尖,嗓音依旧沙哑,“你看看清楚,我这白眼狼哪里像是变化
的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把他从头上下打量一遍,又咯噔一下,吸了吸鼻子,更是咯噔一下。
难不成……
他狠狠督了我一眼,放开了我的手。
“现在能否走了?”
我尚处在震惊中未回过神,见他直直盯着我,更是不敢与他对视,还未想清楚月弧杀是什么时候转的性,光是方才我
一口一个白眼狼,他没怒气冲冲地咬断我的喉咙已算是十分对得起我了。
“现在能否走了?”他又问一遍。
我身子一抖,赶紧摇头,“不成,还有一两件事需得处理,得缓个两三天。”
他垂首想了想,“蛇祖道他尚要准备一段时日,此番过去也并不急,你还有什么事,我便陪你一并办了吧。”
这回我没听错,他说要陪我一并办了,我本想着回绝,转念又想到些琐碎之事靠我单薄之力难以搞定,有个帮手总是
好的。
于是便再没抗拒,粗略理了理仪容,便领着他扶摇直上,出了祈灵山,直奔西华京。
若是永别,那有几个家伙,我是必须得见见的。
难得我此时的心情竟然会如此淡定,或许经历了灵琦那一档子事,我把什么都看的很开了,天下万物到头来都会化为
飞灰,我不过早了那么几千几百年,况且当时在祈灵山若不是灵琦横插一手,我已葬身在那只夜鹫的利爪之下,能偷
生偷得这么久,不冤了。
西华京外一片祥和安静,估摸着那战事早已消停了,如今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旅人商贾于官道上络绎不绝,一派欣
欣向荣的景象。
我与月弧杀隐了身形,一路飘到人皇的皇城里,这皇城我俩都来过,自然是轻车熟路,勤政殿里安静非常,若极渊当
了皇帝,此时也不会是在朝堂上,我们便径直进了后宫,果不其然,老远,我便瞧见了御花园中的大阵仗。
宇文极渊正坐在御花园湖心亭的正中央,龙袍加身,身后是一大群的护卫与随侍太监排排站,他果然是当上人皇了,
可隔着这些距离,我瞧见他的神色似乎不怎么畅快。
湖心亭前的回廊上,数十名轻纱罗裙的曼妙女子亭亭玉立,个个出水芙蓉,貌美如花,偶尔有一两个胆大地抬起头来
想要瞧瞧极渊的脸,可还未抬起,又迅速埋下去,脸颊一片绯红。
我有些明白那些个女子,极渊这张脸本就极耐看,配上这金碧辉煌的龙袍,更是惹桃花。
慢着,桃花?
我定了定神,再一瞧大片女子身边的太监,正手持托盘,盘子里摆了数块小玉牌。
“这阵仗,怕是在选侍寝的妃子。”月弧杀在我耳边大煞风景地开口。
我反应过来,立刻将死狐狸上上下下问候了十八变,奶奶个熊,他到底是在搞个什么东东!
那边厢,极渊已经满面春风地挑出了块玉牌,司仪太监立刻高唱出女子名讳,一名绿装宫娥欢天喜地地跪下谢恩,由
两个女官领着走了,其余的脸上皆是落寞的神色,由司仪太监带着出了御花园。
极渊也起了身,领着大队护卫太监由另一条回廊绕出去。
我散开神识,将将发现死狐狸的气息,忙和月弧杀闪身过去,待见到死狐狸,我还不相信地揉了半晌眼睛,凭空生出
一股心酸来。
此处是整个皇城中最为偏僻的角落,御膳房背后的柴房。
而那只不知造了什么孽的红毛狐狸,周身被封了灵力,穿着件破破烂烂地粗布衣,赤着脚,火红的头发用麻布绑了,
正轮着把大斧头,嘿咻嘿咻大汗淋漓地在劈柴。
我差点没从半空中跌下去,所幸月弧杀拉着才堪堪落地站稳。
我俩现出了身形,自然也被死狐狸瞧了个正着,他半举着斧头先是愣了愣,继而对着我笑得那叫一个千回百转。
我两只眼睛在他赤着的脚和布满汗水的脸上晃了几个来回,好半天才憋出句话:“这就是你的报应!”
可怜我只是想到了初入天宫时被死狐狸欺负的场景,却不是有心要说这等伤人的话,还好死狐狸不计较,趁着劈柴的
空挡,还从柴房里端出壶劣质茶叶来,算是招待。
熟人见面,自是不会多加客套,我咄咄逼人地问着,死狐狸却一直在打哈哈想着要糊弄过去,等我火冒三丈都要跳起
来给他一巴掌了,他才抿了口粗茶,露出满脸苦笑,涩然道:“极渊他,是在与我怄气咧。”
92.鸳鸳
死狐狸着实很倒霉。
以他的准备,原想顶着那个“无名”的名头先在极渊面前混吃混喝,待日子长久了,再以真面目示人,也给极渊一个
能接受的时间,只是他千算万算,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寻回佳人计划,到底是漏算了最重要的一个家伙——祈灵山上他
的老子,灵狐族前族长琉璃澈。
死狐狸当上族长没几天,就传位给九尾,接着拿了可以让凡人长生不老的玉魂拍拍屁股一声不吭便下了祈灵山,硬生
生将琉璃澈给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老狐狸掐指一算便料到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孩儿都在人间做些什么荒唐事,便
算准了日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会了一会宇文极渊。
当然,在路过死狐狸居所的时候,他亦顺便将死狐狸周身的灵力封了,一路打包拎到了极渊跟前。
那时极渊已经平复战事,坐稳了皇位,正是志得意满的当儿,却不曾想到身边最得重用的谋士居然就是曾经和那个九
尾狐执手而去的死狐狸,起先他有些诧异惊叹无法接受,缓了一缓后,便开始大声质疑琉璃澈此番做法意欲何为。
毕竟曾经是妖尊天宫里恃宠而骄过的小公子,如今做了人皇,威严气度还是拿得出来的,再者,死狐狸就算曾经伤过
他的心,可这段日子来也在极渊身边帮手不少,对他也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极渊自然感动,面对着被封了灵力楚楚可
怜的琉璃火,曾有的那么点隔阂当即烟消云散了去,一颗心满满当当只剩下爱怜与维护了。
奈何,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世人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以琉璃火的性子不难看出琉璃澈是个怎样奸诈腹黑的狐狸精,他
只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如今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已然成婚,却抛下新娘下山荒唐,于情于理都委实太过了些,此番我
将他带回山去,还望人皇陛下不要太介意地好。”
听见这话,我已能料到极渊脸色是个怎样百八十度的变化。
宇文极渊那天雷地火的个性我可是深有领教,纵然到了最后死狐狸宁死不会山,甚至当着极渊的面咬了三回舌,撞了
两次墙,弄得琉璃澈也是手忙脚乱,最终愤愤丢下一句话后拂袖而去:“你若偏生有这本事让人皇接纳你这有妇之夫
,这天上地下,我便再也不会管你了!”
然后,原以为终于送走大煞星的死狐狸还没对极渊扯出个无赖笑容,就听见站在龙椅边上的宇文美人用清冷地声音缓
缓道:“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家伙扔出去。”
最终事实便是如我眼前所见,可怜死狐狸如此痴心一片,奈何极渊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只是道其一他好歹如今
也是人皇,身份体面;其二死狐狸既然娶了美娇娘就得对人家一心一意少在外边沾花惹草。接着便不由分说差人将毫
无反抗之力的死狐狸扔进了这柴房,当了个日日劈柴的苦力。
我揉揉眼角,再看看死狐狸磨得老茧蹭蹭的爪子,甚为惆怅地一叹。
月弧杀倒是明白我的心思,伸手指了指,便解开了死狐狸身上的禁制,复了他的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