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急了,李珏声音有些尖锐:“儿子既然来泉州,早不惜这条性命。但爹爹昨夜也说了,落在这些强盗手里,恐怕求痛快一死都难,不若……”
这时那船已经又近了些,显然有管眺望的人瞧见了躲藏避祸的舢板,挥舞着雪亮倭刀,大声喊着日语。
绿桃呆呆盯着李珏——有南京大屠杀的案例在,根本不敢指望这些强盗能做出什么好事来。想到昨夜浪人对李珏的觊觎,就一阵寒意往上冒。
要是身边这连婴儿在内的三个男人决定用自杀避免污辱,说不定……也只能跟着。
慰安妇什么的,还是留给棒子国的美女们去做吧。
这次捡来的生命,就这样了吧……绿桃很怕死,也很想活下去。但理智默默提醒她,李珏的决定其实是无奈中唯一的选择了。
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落到走投入路的倭寇手里,只怕受尽屈辱,还是逃不了一死。
李敬言惨然:“是爹爹糊涂,连累了你……”
示意绿桃让舢板靠近山崖,李珏侧头对父亲微笑,依旧神色从容:“萧小侯爷何等英雄,答应放过李家,又见我父子死于此,定然会信守诺言。只恨儿子不能承欢膝下,为娘亲尽孝。”
李敬言神色苍白,常常叹息一声,捡起另一根桨,努力划动。
炯炯盯着山崖,看李珏神情,自然猜得出他是想撞崖求死。
——舢板上没有利器,跳水一时半刻淹不死不说,还容易落到驾船而来的强盗手里。撞墙已经是最可能达到目的的自杀方法了。
绿桃站起身,笑吟吟握住李珏的手:“三爷莫扔下绿桃,黄泉路上,彼此说说笑笑的,也有个伴。”
反腕握住她的手,李珏神情惨然,却微笑:“这话说的是。但愿来世能还投胎做一家人,你我成了同胞兄妹,一起孝顺爹爹,岂不是好。”
李敬言抬手擦眼泪,却突然狂笑:“好,好!就如珏儿之言,来生爹爹定会心疼儿女,我们一家人快快活活的。”
绿桃伸手抱起被闷晕过去的软软婴儿,心头一阵悲悯,却被这父子的风度激发了勇气,脸上却笑得更欢:“如果有这样的父兄,还真挺不错的。”
瞄一眼渐渐靠近的山崖,猛地跳起,就往石壁上撞过去。
零二四、卖人情其实很严肃
刚腾飞起来,耳边忽闻呼喝声:“且慢!”
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绿桃腰间被套上一物,横跃骤然改为斜飞,轻巧抛出一个弧线,落在水道另一头赶来的兵船上。哇哇乱叫着四脚朝天临近落地时,被人按住后背往上使力托起,卸掉下坠势头,变成屁股朝上趴落在地。
幸亏这狼狈不堪的一番折腾,只扭疼了腕关节、摔痛了习惯,其他地方奇迹般啥事没有。
绿桃呻吟着乌龟翻身,看见身边船头站着临江和满江——两人劲装结束、手持亮晃晃钢刀,一左一右守护在身穿团花锦袍、下拜掖在腰间的挺拔身形后面。武器在手的瞬间,似乎顿时卸下了唯唯诺诺的小厮气质,周身翻涌着军人煞气,颇令人感觉安心。
至于身临战场还锦袍玉带的超级装逼男,只看背影就熟悉无比,当然是萧在渊靖海侯世子爷。
胡乱抹一把满脸泪水,绿桃才感觉到手腕有多痛。
这时见到穿短皮甲的士兵伸出挠钩,拉过舢板,正七手八脚把父子俩弄上大船。
被救上来的李珏刚站稳,绿桃已嚎啕大哭。痛哭几声之后已经觉得不对,士兵们忙着放炮追杀倭寇船呢,于是,凄惨喊痛声临时转了个弯,变成责任心爆棚:“三爷,婢子弄丢了刚才抱怀里的闽哥儿……呜呜,被绳子拖飞时怎么也抱不住……”
李珏上前轻拍绿桃背心,柔声道:“事出有因,又是那般身不由己,自怪不得你。”
皱着的眉心似乎有些烦恼沉恸,眼神却有一些轻松。
——嗯,女贼的孽种,留下来定然是祸害,动手杀无辜婴儿又过分了。不小心死在战乱中,虽然令人伤感,却未尝不是好事。
那边李敬言也被救上船,手里还抱着彤红缂丝的小襁褓。
绿桃顿时吓得不敢再大哭,改蜷缩成一团,尽量降低存在感。
萧在渊根本就不曾瞟一眼这边,只简短下命令,指挥士兵用弓箭替嗷嗷抡倭刀的浪人点名。
等倭寇们绝望中终于认清箭雨的威力,全部放弃抵抗,改成趴倒在甲板上躲避,只能派几队人强行登船。
士兵都分成五人一组,其中一个双手撑大长盾牌,遮住身后的队友,两个用长柄简化狼牙棒,不停横着划半圆弧,远程把人扫得东歪西倒,还有两个则手握雪亮大砍刀,利落地专门剁脑袋。
每一组都是一个活跃战斗细胞,攻守兼备,砍杀着缩小包围圈。
只登船十组,倭寇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纷纷变成挂在砍刀手腰间的战利品。少数跳水试图逃生的,也被嗷嗷扑过去的战士用抄网、挠钩搞定,迅速砍成首级。
没过多久,匪船已清空,“收割队”跑到船舷旁成组列队候命。
萧在渊神色依旧漠然,只抬手挥舞两下。
旗手立刻把手势转化为挥舞战旗。
临江和满江都一抱拳,各自带一小队登上海盗船,分头搜索起来。同时,有人来搭好对接两船的踏板,战士们按编组回大船上。
很快,搜索的人手提肩扛,有条不紊回来。
萧在渊转身往舵室走,就像没看见被救的三人。
直到船开,李家父子都一声不响,只默默注视被血染红的海道水面。
两舷轮桨齐出,船行飞快。不多久,回到码头。只见停泊着好几艘大型兵船,跟他们乘的一样规制,只是没有“萧”字帅旗。
这时,朝阳刚升起不久,血红色正快速被炽烈白光代替,天地间明亮炫目。
船靠岸后,萧在渊没等下锚、搭踏板,矫健地起跳,下一瞬间已踏上码头,悠然站定。四下船上鼓声骤起,欢呼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萧在渊回身,硬朗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团团一抱拳致意。
更热烈的欢呼声中,他带着几个同样跳上岸的随从,沿山路走远。
等跳板搭好,列队士兵通过验证结实程度之后,卢拾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示意跟着走。
李敬言相当配合,带头跟上。李珏和绿桃也默默尾随。
走同样的山道,白天和黑夜感觉大不相同,完全没有了阴森感,只见山坳中喀斯特地貌的石灰岩嶙峋狰狞,石缝间老树怪藤葱茏,略微平坦的地方,则挤满绿到发黑的灌木,点缀着大朵大朵花瓣洁白、鲜黄蕊的野蔷薇,以及成簇殷红的不知名亚热带大花。
山谷里,东倒西歪着许多大圆桌面,以及规格不一的凳子椅子,斑驳洒满暗红色印迹。
想到这些多半是昨晚聚饮人群留下的血,绿桃觉得解恨,却又忍不住恶心,赶快抬头,只死死瞪着前方拾一的背,亦步亦趋。
又曲折转过险峻的一线天般山路,前方终于露出鳞次栉比的房屋——毫无规则地沿山势分布,清一色土夯筑的圆墙,黑瓦顶、青条石门框,没有窗,只规则分布着深深的箭孔。
走入建筑群,才真切体会到这些土砦有多高大。
人踩出的小路通往最大规模的一栋,斑驳木门洞开着。
拾一走到门口停下脚步,侧身,向三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李敬言抱着凌乱婴儿襁褓,失魂落魄走在第一个。李珏挺直脊背大步紧随,浑身是灰土的绿桃顾不得狼狈,小跑着跟上。
露天大厅相当轩敞。
正中显然是临时搬来的圈椅,萧在渊肃然坐着。
四下里空荡荡,显然再没有旁人。
李敬言离椅子十步远就低头跪下,口称“草民李敬言叩见小侯爷”,匍匐着拜了两下,又跪起身,就这么直挺挺呆着。
进门后李珏却只站着,竟不跟着父亲行礼参见。
绿桃依旧匮乏主动下跪磕头的意识,自然站在李珏身后。
萧在渊并不以为意,只开口道:“罢了,坐。”
这时候李珏才重新动起来,躬身抱拳说句“谢座”,就挑靠近门口的下手椅子坐定了。绿桃侧走两步,站在椅子后面。
李敬言也在儿子对面坐下,垂头不语。
沉闷片刻,李珏向上方萧在渊拱手,朗声道:“草民李珏,恭喜小侯爷旗开得胜,剿灭茫茫沧海中海盗盘踞的巢穴。”
萧在渊淡淡地:“若非你父子引路,绝难一举全歼倭寇,连幕后主使、窝赃的匪头儿亦一网打尽,全部授首。命人引你们来,也算当面致谢。”
李敬言眼神茫然,似乎只等着上断头台。
听见这么温和的言语,多了一丝活气,猝然离开椅子又噗通跪下,伏倒在地,颤着声音道:“小侯爷犁庭扫穴,战功赫赫。只是不知,缴获了海匪的藏金库不曾?”
萧在渊本来虽然坐得笔直,一派军人气魄,但神情有些懒洋洋,如同吃饱了舔爪子的豹子,李敬言的话一出,气势顿时变得肃杀,接近捕猎中的老虎。开口的声音却依旧冷静:“这话怎讲?”
李敬言站起身,拎起华贵襁褓的一角缂丝面料轻轻一抖,只见叮叮铛铛掉下不少东西,红蓝色的是宝石,宝光耀眼的是钻石,黄澄澄是小金条和压扁的金器,大颗金色、乳白珍珠咕噜噜乱滚,更有深翠绿玉或羊脂白玉掉落的脆声——呃,玉不禁摔,似乎有碎裂声。
揪心呐。
正视萧在渊,李敬言神情僵滞,木然道:“海盗不禁有藏宝的石窟,泉州城草民宅子里还有地窖,除了金银财宝,更有田地铺子等契纸,或可供小侯爷养兵之用。”
萧在渊依旧冷静,只问:“特特要带人去抄战利品,立这功劳,尔所求为何?”
低头盯着飘落的红色料子惨然一笑,李敬言低声:“这些财货本是海盗烧杀掳掠来的,该当成为侯爷的战利品。只是若无草民引路,只怕把这座山翻个个儿,也未必能找到藏匿之地。因此,草民斗胆,以立此微末功劳恳求侯爷开恩,饶恕我儿性命。”
萧在渊“哦”一声,眼神明显意外。
沉吟片刻,萧在渊再次开口,声音如金玉相击,清琅而锋锐:“我带来不少儿郎。”
——省略的明晃晃鄙视,当然是“既然知道有藏宝,这么多充满激情的阿兵哥,把山来回犁个几遍没问题,为毛要接受你的条件?”
身形微晃,李敬言脸色更苍白了,却强撑着道:“草民胆敢以引路求吾儿性命,自然有些用处。这海岛说大不大,处处是极硬的灰岩,侯爷命人硬翻的话,花费三年五载功夫,未尝不能寻到。”
一旁李珏突然插话:“大军固然所向披靡,但人多难免心杂,难免夹带甚或私吞,有几成能到军中,成就侯爷向朝廷呈缴的煊赫战功?”
萧在渊眼神凝聚在李珏脸上,直直盯了良久。
李珏毫不软弱地回瞪,继续朗声道:“倭寇糜烂东南,膏腴之地惨遭蹂躏,多亏小侯爷领军出征近五载,今日大功告成。金银财宝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不惊动大军便全部缴获,呈给朝廷,天家自是欢喜,这百战功勋定然也更扎实。小侯爷得这么些好处,不过饶恕投匪之人区区一条性命即可,何乐不为?况且,萧小侯爷手握生杀大权,又有何难哉?”
盯着侃侃而谈的李珏,萧在渊岩石般坚硬的表情竟柔和了些,道:“到底是饶谁的性命?投匪的李敬言,还是匪子李珏?”
声音中隐约似有笑意。
李敬言断然喝道:“珏儿,莫胡言!为父投匪为实,不必饶命。”
转身向萧在渊一拱手,又道:“萧小侯爷容秉,草民所求只是饶恕本无通匪行径、且引路有功的犬子。”
李珏不干了:“为人子的,岂能眼睁睁任由亲父丧命?且小侯爷有言在先,引路之功换李家平安,纵然是九泉之下,草民亦感激涕零。”
萧在渊一轩剑眉,喝道:“究竟是哪一个?”
李家父子异口同声,“犬子”、“家父”声音同时响起。
喊声后,四下里空无一人的土砦又陷入诡异的寂静。
绿桃忍无可忍,软着细细的声音,道:“李家父子厚道,只求亲人能不死,但萧小侯爷您白得这么多军饷,还省了留人手来回找的功夫,更能避免自己的兵强战利品大打出手的隐忧,很值啊。就算饶了父子二人性命,您也太划算不是?”
李敬言急了,叱道:“无知奴才,闭嘴!”
李珏也张口就骂:“绿桃你一家都已是萧家之奴,岂能对主子这般不恭?”
高高在上的萧在渊却对着绿桃乐了:“李珏所言极是,绿桃很应该好好替萧二爷打算,不妨说说,该当如何?”
绿桃急了,想嚷嚷“才不要做你家三等小奴,毫无根基的小丫头太难混”,总算忍住了本能,低头想了想,改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绿桃才不要学那贼子吕布,做三姓家奴!……绿桃虽然只是个小丫头,也知道要学关二爷,就算自家主子九死一生,也过五关斩六将回家去!”
李敬言很感动。
李珏微笑着点头。
连萧在渊都有些动容。
见忠义说辞起作用,绿桃趁热打铁:“其实婢子琢磨着,萧小侯爷何等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就算想饶恕二老爷和三爷,也不是为了区区财宝,而是报答李家父子引路的功劳。只有一处为难,那就是要能服众——投匪那是灭族的罪名,不好轻轻放过。纵然说起来寻金银算得上立功减罪,到底难以交代,若牵累了萧小侯爷的烜赫战功、儿郎们加官晋爵,就更不值了。”
萧在渊炯炯盯着李珏,嘴里却问:“既知如此,又何必呶呶?”
耸肩摊手,绿桃表情很严肃,嘴里继续掰:“但要死了这么多人,海盗又没有甚么花名册、点将薄,李家父子侥幸逃出生天,那是他们命大。萧小侯爷忙着带兵打仗,杀掉所有沾满血腥的强盗,从来没有饶恕过十恶不赦之徒,那么萧家的名声,自然也依旧白璧无瑕。”
萧在渊还是瘫着一张扑克脸,连瞪着李珏的动作都没改,只道:“狡辩!不过是想调唆着悄悄儿放人,哪来这么多说道。”
看到了曙光,绿桃粉无辜地摊手:“说来说去不过是保密而已。”
扭头瞪着绿桃,萧在渊眼中已有明显的笑意:“本朝开国百战之际,萧家西征北讨,得以封世传侯爵,我萧家子弟皆爱惜萧家声名胜过一己性命。说到保密,本世子凭什么信得过李氏父子?”
原则问题变成了技术问题!
小丫头不能替自己主子担保什么,再说也只是废话了。
绿桃长长出一口气,扭头眼巴巴瞧着李珏。
零二五、创造把柄
李珏低头沉思良久,眼神渐渐坚定,却并没有主动想什么法子,只轻叹一声:“草民……不知能用甚么取信萧小侯爷。”
李敬言急了,抢上一步跪下,磕头道:“这时候赌咒发誓,自然只是笑话。但萧家的声名自然最要紧,草民决计不敢说出半个字去,愿将通匪证据交出,再割舌断手,自然也就不能废话。”
好狠。
却是一个父亲在竭尽全力救儿子,弥补犯下的过错。
萧在渊淡淡地:“这有何用?”
自然听懂了其中关窍,李珏转身扶起李敬言,道:“爹爹,这……不成的。若萧小侯爷今日依律处置了我父子,从此,世间再无李家通匪的人证物证。设若今日饶放了人,换个时候再捣腾出来,剿匪功勋反成了欺君之罪。故而,纵然手中有爹爹交付的证据,萧家依旧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