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们主仆互动得默契,玳二小姐团扇捂着嘴笑:“二姐姐和琛大姐姐不同,我那里可没甚么好东西。若是使了砚雪或绿杞找来要东西,也不许推托珏三爷不在——若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绿桃已经明白,这是玳二小姐在介绍她跟两位大丫头认识,赶快上前叫“姐姐”,跟砚雪和绿杞见礼,顺便也跟刚才李珏介绍了的砚雯、绿樱正式互相见礼。
冷眼看差不多了,李珏才懒洋洋添一句:“珠三姐姐是我们二房的。”
却没有提让绿桃专门叩见。
现在绿桃已经感觉到,别看李珏才十岁一个瓷娃娃般的小正太,大家庭的生活实在烙印深刻,心计机敏可远胜她这个前成年人。于是也很快决定不自作聪明,没有特地去参见李珠。
又说笑了一阵子,李琛起身说不耽误李珏养病,约束着五位小姐告辞了。
小姐们带着丫鬟一走,院子里的脂粉锦带气息一空,倒是清爽了不少。
绿桃松一口气,刚想说去休息,却见李珏在老紫檀树根抠的桌边坐了下来。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出,就看见紫薇已经双手托了玲珑五彩填漆茶盘,上面一盅雨过天青色杯子。
李珏接过茶,低头抿一口,吩咐:“绿桃,叫屋子里所有人过来。”
恍然明白大概李珏这是要开小部门分工会议,绿桃问:“守夜的婆子以及粗使媳妇们也叫?”
李珏点头后,就迅速通知下去了。
没多久,跪了黑压压一地的人。只绿桃、梅香和紫薇还站着。
绿桃暗暗惊叹,李家好像没听说有当官的,更应该不是什么有爵位的豪门,这排场还真够可以的,一位少爷居然动用将近十个丫头伺候,还附带七八个干活的媳妇婆子。
人齐了都叩拜过,李珏才开口:“绿桃,你能掌甚么事?”
嗯,这是“有功”的福利,优先挑选喜欢的岗位哦。
想到老太太的隐约暗示,以及玳二小姐极其明确的劝告,绿桃生怕水太深,哪敢贸然当主管?赶快回答:“绿桃年纪太小,管事多半不成,还请珏三爷体谅。”
李珏嘴边掠过一丝微笑,点点头,吩咐:“梅香姐姐是老太太的人,那就掌总儿,也管着收点这屋里动用金玉器皿之类。”顿了顿,又道:“所有人的月例银钱,也是梅香派人一总儿去账房关了来,爷的散碎银子以及节礼赏赐,也都你收着。”
也不理丫头们的神情,李珏又淡淡道:“紫薇姐姐是母亲赏的,就管着院里丫头婆子一应日常事务,看好衣裳箱笼之类的。”
管钱管东西的全分派定了,李珏接着补充:“绿桃就贴身跟着服侍——到底绿桃年幼不懂事,若有不到的地方,梅香和紫薇多提点着些。”
人散了之后,绿桃低眉顺眼跟着李珏回东厢房的卧室,服侍他换家常舒服的衣裳。
见绿桃恹恹的,李珏笑着逗:“怎么,没得掌管银钱的巧宗儿,后悔了?”
到底是彼此共过患难的,跟他懒得假装礼仪或者客气,绿桃仗着身体年龄非常幼齿,撅嘴卖萌:“没得好差使,那是应当的。只是,我还要干活!不公平……”
李珏乐:“端茶换衣值夜这些贴身的差使,人家乌眼鸡般抢,偏你不懂!”
鼓起腮帮子,绿桃不依:“别的丫头要讨好你,才抢着在你眼前晃。绿桃不识好歹,只想清闲舒服混过这几年,不行啊?”
李珏忍不住拍腿大笑:“行,怎么不行?……这些差使里,小绿桃最不想做甚么,说来爷听听?”
绿桃撇嘴:“值夜班很辛苦的诶。”
侧头思考片刻,李珏道:“若你总不在我跟前,是不成的,怕有不长眼的,以为你失宠,欺负你小。这样罢,我命梅香紫薇轮流在脚踏上值夜,半夜唤茶水之类的,由她们当差。你只在门口暖纱橱里,放心一觉睡到天亮,如何?”
没想到老板这么好商量,绿桃也再不敢恃宠生骄,连忙笑:“那当然好!……要是再能多点钱,就更好了!”、
这下,李珏是真乐得不行:“等我再大些,自己出门行走生意,有大笔私房钱,就都弄回来让你存着,可好?”
显然是很遥远的事好不好……
李珏显然觉得这承诺很够分量了,自然地换了话题:“虽然你是家生的,年纪太小了,有些事也许不明白。琛大姐姐和玳二姐姐是大伯那房嫡出的,平日一定要礼数周到。至于珊四姑娘和瑶五姑娘,都是大房庶出的,面子情上过得去,也就是了。可记住?”
绿桃点头:“那,二房的珠三小姐呢?”
好歹是李珏半个亲妹妹。
李珏苦笑,低声道:“珠三姑娘的生母许姨娘现跟着二老爷在外,母亲甚是不开心。若我们兄弟太过亲近了三姑娘,难免……”
咔吧咔吧眼睛,绿桃赶快撇清:“我才不敢多管闲事。只是珠三姑娘的奶娘也是她屋里的管事嬷嬷,是我娘昔日的姐妹,平时常常帮扶的。”
李珏轻松嗯了一声,掏了掏腰间挂着的香囊,扔了把钥匙给绿桃:“这个容易。西厢书房那张书桌右手第一个抽屉,里面不少散碎金银锞子。你拿些送她,也算报了恩。其实,下人间私自走动虽说不太合规矩,原也是不妨的,躲着些珠三姑娘就好。”
举着钥匙,绿桃晕了:“这些不是该梅香姐姐管?”
似笑非笑扫她一眼,李珏道:“原是奶娘管着。她染病出去之前,挣扎着给了我——怎地,莫非要让爷亲自管这些零碎物事?你见过哪个男人身上带钥匙?”
绿桃原来只是个不入等的跑腿小丫头,对管事大丫鬟能有什么权势,完全两眼一抹黑。所以,在升职为珏三爷的贴身跟班后,不管什么实际事情,却也感觉小日子很舒服。所有照顾李珏的差使,梅香紫薇都殷勤地抢着干了,其他扫地烧水浇花喂鸟跑腿绣花等等事情,又不是绿桃的职责范围,可以视而不见。
李珏大病初愈,难免多到二太太膝下承欢,于是小绿桃悲催了。
无聊啊。
在李家,丫头貌似就是男主人屋里的摆设,正常情况是不跟着出门的——小姐们除外,去哪里都起码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跟着。
只要李珏不在院子里,没有本职工作的绿桃就没事了。
绿桃不像绝大多数丫头,没什么可忙的,就坐下来做针线。
作为男主人,李珏可以明目张胆嫌弃“针线上的人不够干净”,针线房也确实做奴仆们的制服多一些。按李家的惯例,为显示矜贵,主人们的贴身内衣,总是自己屋里丫头亲手做的,外加绣手帕之类贴身小东西,都是默认的大丫头们本职工作的一部分。她们忙着缝衣服,或者打络子、做扇套,总之很充实。
绿桃不会针线,也没什么勇气和压力非学不可。她天天除了听丫头们八卦,就是闲着长毛。
连闲书都不敢看——小丫头居然认识字,这不是明晃晃告诉人“我是妖孽”么!
刚开始,李珏以为小丫头是伺候病的时候累着了,只吩咐“好好休息”,还把他吃的各种补品分一些,逼绿桃换着花样吃。
对长胖零容忍的绿桃,很快就开始抗议,拒绝吃各种甜汤型补品。
终于在一次关房门练瑜伽的时候,李珏若无其事拐弯试探,在绿桃丧失警惕的情况下问出来,小丫头的怠惰无力两眼无神种种症状,只是因为无聊。
午后,李珏笑吟吟回院子,见绿桃混在一群晒太阳做针线的丫头们中间,手里一块正锁边的帕子,人却在打瞌睡。
轻步上前,瞟一眼绿桃手里的活计,针脚惨不忍睹。
忍俊不禁闷笑起来,李珏拈根草棍子,轻挠绿桃的耳垂。
猛地一激灵,绿桃醒过来,嘟哝:“有小虫子……咦,珏三爷?”
这时候,其他丫头们都看清楚李珏要求噤声的手势,吃吃低笑着,纷纷起身,有的姿态刻意妩媚动人些,有的竭力端庄,亦有难得不卑不亢的,各自蹲身行礼。
记得高烧昏沉的夜里醒来,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嬉皮笑脸,却给了李珏活下去的信心。不由一笑,李珏自己都没注意,笑容里其实有面对亲人的从容和轻松:“懒丫头,要干活啦。”
迷糊揉揉眼睛,绿桃装乖:“哦,请三爷吩咐。”
李珏背手,一本正经:“爷要去庄子小住几天调养身体,年前正好回来。是不是睡糊涂了,还愣什么?快去收拾东西!”
这才真正醒过来,绿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也去?”
——郊游耶,农家乐田庄游耶,哦耶!
零一零、励志其实是很苦逼的活儿
忙。
昏天黑地的忙。
只不过是珏三爷出去小住,而且铁定腊八节要赶回来喝粥(因为腊八粥供祖宗,用来祈福的),所以这次放风小郊游肯定没几天。本来绿桃以为跟长假旅游那样,打两个包裹出门。
收拾李珏的贴身衣物时,想到小农庄没有那么多擅长洗精致绫罗绸缎的粗使仆妇,特地带了七套贴身小衣——当然,只是为了确保不需要某小丫头替补上场洗衣服。
收拾外头衣裳的时候,紫薇热情地来帮忙——呃,掌管衣裳箱笼,这可是紫薇的本职工作,咳咳。
于是,出门的箱子里多了早晨穿着松筋骨的紧身衣考七套,白天穿的正式大衣裳七套,午后歪着比较舒服的家常袍子三件,以及为这些衣服配套的丝绦、扇套、挂坠、发带……当然还少不了绣花家常软底鞋若干,皮靴两双,厚麻底鞋两双,绫袜子布袜子各若干。
绿桃对紫薇姐姐诚恳地表示,难怪不能承担管衣服的重任,实在是思虑不周啊。
然后再接再厉,搬进来另一些出门专用的箱子,里面装了崭新的主人用缎面蚕丝芯被子褥子各两套(乡下地方简陋,怕床太硬需要多垫),茶叶的麦麸的丝绵的枕头各一对(不知道三爷到时候想睡哪一种),厚青多络呢帐子和厚桃子绒织锦撒金绒帐子各一顶(搭配房间动用器皿才好确定用哪个),外加丫头们用的卧具若干。
在绿桃震惊了之后,梅香也终于弄明白她们在忙甚么,更加热情万丈地加入了整理行李的队伍。
预备带走的行李再次极大丰富,茶具、熏香炉、花瓶、手炉之类日常生活必需品那是一定要带的,三爷或许要用的东西也不能不想着,比如偶尔瞌睡歪着的绸包软面春凳,解闷必不可少的一大叠话本,廊下两笼黄莺儿,当然还需要带着桌面上那个青瓷浅盆,水仙小黄嫩花苞正长得好,这几天该开了……
幸好李家当初选址非常科学,西侧门外就有一个小私家码头。
出门的箱笼们川流不息搬上船,足足用了二十名仆妇、十个壮汉一整天时间。
绿桃已经被刺激得麻木了,只机械地清点箱子——手里拿着事先写好数字的红绸条,每个箱子上船都绑一下,方便清点。
最后,是李珏施施然上船。他要去拜别老太太、二太太,自然来得晚。
负责守家的梅香表情有些扭曲,到底还是有涵养,生生扭出了一个明媚而忧伤的笑容,挥着玫红小帕子依依惜别。
一起出门的紫薇神情则庄重严肃,再次确定所有行李都齐了,才叫开船。
岸边纤夫悠扬的船号子声响起——是的,船队出发了。
十一月的水路没啥好看的。
慢悠悠行来,只见两岸青山迤逦,绿水迢迢。
前生是个内蒙成长、北京就业的姑娘,绿桃从来没见过的植物实在太多,最后只能感叹,难怪人家杜牧的诗写“秋尽江南草未凋”。这时候可是农历的十一月,满眼都是茸茸的庄稼,有她认识的疑似油菜苗,也有一畦畦像麦苗又像韭菜的,大田则全长着陌生的小草,生机勃勃的绿色漫山遍野,连水路两遍都郁郁葱葱,哪有半点冬天的样子?
在紫薇热情的鄙视、李珏微笑的纵容中,绿桃整个人趴在窗边,一路发出各种惊叹的声音,行程倒是很不寂寞。
夜宿路上,第二天下午才靠码头。
把庄子里的人全部叫出来,又忙乱一通之后,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把东西全搬进了房间。
紫薇发扬了大无畏精神,让绿桃带着两个随行的三等丫头服侍珏三爷吃饭,紫薇则指挥临时叫来的仆妇们搬东西,先把被褥之类弄出来。
吃好饭回到房间,绿桃暗暗佩服紫薇和梅香的先见之明:舒适第一不怕麻烦的精神发挥到极致果然有用!
刚才卸东西时候还空荡荡的,现在,李珏卧室和起居间已经有了大半李府的风采——只是名贵金玉摆件都没拿来,看起来不那么富贵逼人。紫薇细心,连薰笼、炭盆都各就各位,上等银霜炭散发着烟气极少的温暖。
绿桃幸福地眯起了眼。
第二天,照例陪李珏晨练。
可以自由活动之后,李珏就再也不肯跳健美操,而是遣开其他佣仆,煞有介事地练拳。浅烟青色的身影蹿高伏低,看起来灵活而矫健。
绿桃则铺一块厚厚的长绒地毯,继续瑜伽。
练好了吃过早餐,清朗的冬日阳光中,李珏找话本躺着翻,绿桃跟着紫薇整理日常用品。
终于,绿桃受不了了,星星眼望着李珏,拿出这位爷最喜欢看的狗腿招数,陪笑脸问:“珏三爷,甚么时候带我们庄子里逛逛?”
李珏脸上全是嚣张笑容,写着“早就知道你憋不住”,以及“想玩就来求我啊”。
咬牙决定不浪费难得的农家乐假期,誓要亲近享受无污染的美好大自然(发明化学工业的人去死去死),绿桃只恨没有毛茸茸的小尾巴可供摇啊摇,眨巴着眼睛哀求:“好三爷,折腾好几天才出来一趟,坐着晒太阳,有甚么趣儿?求三爷行行好,出去逛逛么~~”
到底是少年,李珏得意之余哪还矜持得住,一扔书,指着绿桃哈哈大笑。
穿过两个垂花门,展现在眼前的并不是菜园,而是真正的花园。
一溜白粉墙蜿蜒迤逦,上顶黑瓦、下砌虎皮石,间或掩映几竿金丝竹,滴翠盈盈。最多一亩多些地方,挖土为池、堆土为丘,池边高高低低是瘦骨嶙峋的太湖石,山脚则大树掩映,原色竹亭子、根雕桌椅散落点缀。假山上爬着些藤蔓,还结着红、黄、紫各色艳丽果子。
活脱脱苏州园林啊!
还是私家的!
见绿桃欢喜赞叹的傻模样,李珏微笑:“这些树大多是梨,那边几株是丹桂,另一个院子则种了大片的红梅、腊梅——若是晚一个月来,赏梅倒是不坏。”
绿桃喃喃:“梨花院落溶溶月……居然是真的!”
不幸李珏听清楚了,大惊:“我只念过一回《珠玉词》,怎么你就记下了?”
绿桃更惊,勉强赔笑:“念着怪好听的……”为避免被盘问出妖孽本质,赶快以攻代守,随意找了个貌似有关联的话题:“都说耕读传家,怎么没见三爷念书做文章?”
悠然散着步,李珏淡淡地:“日后无非漂洋过海做生意,认得几个字也就罢了,做甚么文章?”
绿桃轻松跟上他的脚步,赶快表现出似懂非懂,迷糊着点头:“就像二老爷那样?嗯,我爹还跟着二老爷呢,出海都三年多了,连个音信都没有,家里买米的钱也没了,我娘只好去洗衣房。”
——心里却明白了些:难怪李家这么有钱!这么多稀罕的外国摆设!
任何年代,大商家都富比王侯,甚至远远超过没有实权的破落贵族。何况李家是做外贸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