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花了自己不小的力气才让他退这一步,但莱米尔相信,现在他的一腔怒火全撒到了希林身上,在心里头肯定已经划下「势不两立」的态势,准备和这位王子长时间抗争了,这可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你不该向你父亲要求上卡珊卓拉的。」他轻声说。
希林没有说话,他已经感觉到了。帕伦身上的杀气那么重,他想他恐怕恨自己恨得要命。可是他还是戴上了头盔,坐进副驾驶座,他并不感觉到后悔。
是的,他已经放弃了那个梦想,但他真的想再体验一次,有些东西是没办法真正放开的,比如说属于过去的纯真和希望。他曾试过放弃,但他现在得承认,那种麻木真让人无忍受。
帕伦关紧舱门,外面的灯依次亮着,显示着顶盖正在打开,他们要处于宇宙的真空之中。顶盖完全开启,帕伦发动引擎,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和希林说过一句话,始终冷着脸盯着仪表板。
除了在失重的时候,感到一会儿不舒适外,希林倒是一直在观察他,那个人的动作纯熟得好像这机器是他的一部分一样,连看也不用看,就能准确地找到各个部件。他又转头去看外头的虚空,一架架战斗机正井然有序地飞起,丝毫没有混乱的迹象。
希林也没有说话,他是来感受飞翔的,而不是来和飞行员拉关系的。
飞行速度猛地加快,一阵强烈的不适应传来,希林努力忍住了那些,他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帕伦切换着通讯的频道,他的话一直很简单,「杰安,十点钟方向。」「克伦,太慢了!」之类的话,希林可以看到尾随的长长战机队伍,他们现在处于队伍的最前端,他想,眼前没有任何掩蔽物,只有一望无际的、可以任意驰骋的宇宙虚空,人类还无法寻找到它的尽头。
他转头看帕伦,那双黑色的眼睛映着仪表板,映出剔透的色彩,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双眼睛中迸发出的杀气,一道急速的流光掠过他的瞳孔,希林迅速转移视线,开火了!
视线猛地倒了个圈,又是一次加速,向九点钟方向急转而去,后面的战机迅速跟着转弯,紧紧跟着帕伦。一道道光线从机身周围飞过,密集得不可思议,像是行走在大雨之中。
可是,却没有一丝雨滴能沾上帕伦和他的卡珊卓拉。
希林从没见过如此急速的变动,他曾想过用所有的精神感知这次战斗,但现在他发现,在他的眼前,一切都变成了急速流动的光幕,每一条都是光速,编成一条密密麻麻的网,向着他们铺天盖地涌来。
而帕伦在急速的躲闪,他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出那每一条发光的行进线路的,所以他只能盯着他。只是看着他的脸庞,他就知道在这个人的眼中,正看着一个自己看不到的世界。
他从未见过能有如此可怕集中力的双眼,这个人的整个灵魂都集中在他的双眼和双手上,他看也不用看地切换着速度和角度,他想起他写在战机前的话,他是在燃烧他的灵魂,他想,那是如此狂热和虔诚的灵魂,当他开始飞行,当他达到顶点时,那只会是燃烧。
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是被他憎恨还是关系交恶,因为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
——有那么一会儿,他从这个人专注而虔诚的脸上,在他因为飞行而燃烧的灵魂上,终于再次找到了活着的真实与激情!
那是多久没有感觉到的心境了呢,他恍然地回忆,从辛格尔走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灵魂像是早早死去了,而他竟然直到现在,在遇到帕伦才发现这个问题。因为直到此时,他才回忆起了活着的欢乐。
另一个人仍专注地盯着前方,他的手指在感应板上滑动,像拥有魔力的、神经质的未知生物,但凶悍而危险。他在开火。
这次希林看见了,前方有密密麻麻的战机,但帕伦已经冲到了他们的下方,另外一些战机竟也紧跟了上去,除了少许中弹的之外,其他战机在他的后方结成了一个圆,它们旋转着,移动着,向敌军开火。
实际上,帕伦应该也在那个圆之中,可是他并不在那里,当把自己的军队编排完毕,他便开始了游击战。
在密集的光幕里,帕伦一次又一次的开火,他在熟练地躲开那一道道攻击的同时,用漆黑的眼睛寻找每条光线间的缝隙,计算速度,并在那之间按动攻击的按钮。他的战机在光幕中灵巧轻盈地起舞,它那么小,却没有一束光能打中它,它的光芒下,却有敌军的战机在一架一架的被击中,并用被他越发靠近。
希林紧紧盯着前方,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战机们,已经一架也不剩了,现在,只有帕伦和他的卡珊卓拉,独自在光幕中飞翔。
他的注意力被抓紧到了极致,因为眼前的景象,他如果不能如此集中他的神经,便无法跟上那个节奏,而如此跟上了帕伦的节奏,又是件让人兴奋到颤栗的快感。
向前冲,穿越一道道攻击的光幕,寻找每一次机会,每一次攻击,都会有一架敌机倒下,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七个,二十八个……五十个,五十一个……
他不知道帕伦是不是也在数,也许他根本已经没有数字的概念了,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他变成了卡珊卓拉,不,是某个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新型的东西,那是一个漆黑的、在宇宙中遨翔的死神。
有一瞬间,希林感到强烈的嫉妒。因为他想到,当帕伦独自架着战机,跑去和卡梅山的那班人单挑时,那是怎样游走于尖端的快感?他将无法尝试到这些,因为他没有那样得天独厚的天分,他注定要待在宫廷之中,游走于权力的平衡,控制这庞大的帝国。
他知道这是他的命运,只是这样的战斗生涯,这样狐独站在绝高之地的心境……真的让他感到一瞬间的向往……
帕伦一边攻击和躲避,一边听着各个分队的报告,他已经完成了诱敌任务,正在过他的飞行瘾,一肚子的怒火发泄了不少,几乎忘了旁边希林的存在。
这会儿,听到杰安报告战术顺利成功,他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王子。
对方安静地看着前方,倒没有想象中脸色苍白或是吐在他机舱里的糟糕事,就是神情有些萧索,他还记得建国庆典时他坐在喷水池旁边的表情,他很不喜欢他那种表情,让他感到不知所措——他可不经常不知所措。
当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他决定还是把头扭过去装作看不见。他可还在生他的气呢,一想到卡珊卓拉里坐了另一个人,就让他浑身上下不舒服,而且确定演习结束后,还会有很长时间的不舒服。
仿佛自己最私密和神圣的事被人在旁边偷窥一般,不管那个人看上去有多么帅,多么有地位,都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
希林跳下战机,总是苍白的脸上这次倒是难得泛起了些红晕。
但当他的脚踏上地面,却是意外地有些发软,可能是因为失重太久了吧。
能这样飞,感觉真好,他想,羡慕地看着从另一侧跳下来的帕伦。但那羡慕很好地掩藏在沉静的面容之下,根本不足以被人发现。
他可不能容忍被发现——从见面开始,帕伦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过。
「怎么样?」莱米尔问。
「因为敌方战队知道是他的战机,根本不理会他,所以他这次换了另一种方式诱敌。」希林说:「他让对方认为他是真正的诱敌者,又在蓝军后面布置了一些人埋伏,欺骗侦查器,让他们认为那边才是真正的攻击方向,但没想到攻击正是从他的方向发起的。
我本来以为能看到他一马当先,率领舰队大举进攻的场面,但他一马当先得太远,一直闯到敌阵里,我倒没看到他率领大军偷袭的场面,看来看去还是身陷敌境,玩疯狂级别小蜜蜂的状态。」
莱米尔惊讶地看着他,「是他告诉你战术的?他肯和你讲话了?」
「我自己也能看出来。」希林哼了一声,作王子装仔细整理了根本不乱的衣服。
这次对方的表情几乎有些惊骇了,「可是你不是一直坐在帕伦的战机里吗?他之前从不把战术透露出来,你能在战场里看到整个战役的局势?」
「不然还有什么能解释他一开始就转来转去,飞得跟表演赛一样;方向没改,却能从敌方背后进攻呢?」希林说。
最终的时候,他一直在努力跟上帕伦的节奏,所以他看到了,除了第一层的防御阵形,后面的战机全是处于后背受敌的状态,他们没理由对大名鼎鼎的帕伦如此掉以轻心。
他的视力和协调能力也许没法跟得上这个人,但是他的脑子可不是闲着的。
帕伦跳下战机,把头盔拿下来,里面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冷漠地转身就走。
「帕伦。」莱米尔叫道,他知道这孩子心情不好,可也不能这么没规矩啊。
帕伦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希林。希林叹了口气,之前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一点,现在又被敌视了。
「干嘛!」另一个人防备地问。
「你该来和希林聊聊,他只是坐在你的战机里,就能看清你的战术。」莱米尔说。
帕伦挑挑眉,但仍态度冷淡。
「我从没怀疑过王子殿下的才能。」他说:「您很优秀,殿下,无论是长相还是天分,您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整个世界简直就是你盘子里的蛋糕,你喜欢什么,就去要什么就是了。我不能,所以会在后面好好为您服务,端端盘子什么的。如果在宫里头待得无聊了,欢迎再次光临,我还能开汽车带您游览。」
他说完,转身就走。
希林笑了笑。现在他发现,当他感到很难过时,他会习惯性地笑一笑,像他和那些贵族相处感到有麻烦时,他也会笑,笑得温柔青涩,让人毫无防备。
他以前的习惯更正常一点,他会皱眉,会咒骂,会大喊大叫,会抱着双臂敌意地打量对方。可是他突然发现,他已经变了那么多。
「别生他的气,希林,他有些孩子气。」莱米尔说。
「孩子气不是很好吗!?」希林喃喃地说,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但莱米尔听到了。
第六章 艰难的道歉之路
在送希林回基地后,莱米尔直接到军官宿舍,找到了休息的帕伦——艾文斯允许他完成这次飞行后,放一天的假,虽然帕伦怒气冲冲地不肯接受,但假还是给他放了了。
帕伦枕着胳膊,面对墙壁躺在床上,莱米尔走进来——帕伦总是不锁门——不用看,也猜得到他正用一副有点孩子气的、闷闷不乐的表情看着墙壁呢。不过以他的脾气,应该很快就能调适过来。
「你不该那么说希林的。」他轻声说。
对方没吭声,虽然整备师已经放轻了脚步,可他大老远就听到他过来了。
好一会儿,帕伦闷闷地道:「我有什么错。他心血来潮想坐卡珊卓拉,跟他老爸说一声,那家伙就能下一个命令下来,然后整个空军基地的人都威胁我,说我不让他碰卡珊卓拉,就是大逆不道,会引发军方和皇室矛盾,然后导致战争一样。我向卡珊卓拉保证过不让那些软绵绵的混蛋碰她的,可我还是食言了……」
「我知道。」莱米尔说,在他旁边坐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么摸独自生气的希林的头发,只是那样单纯的岁月,已经再也找不回来。
「我是说,他不是软绵绵的混蛋,你说他想要什么都有,其实也不是这样的。」他轻声说。
「他还有什么没有的吗?」帕伦说,转头看他,「他是位王子,注定要继承王位的,而且他长得那么帅,又那么有气质,整个基地的女孩子都在为他着迷。」
「但是你知道,那些事其实并不会是一个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是吗?」莱米尔说。
「他想要什么?」帕伦问,表情终于有点专注了起来。
「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什么,他想回到过去,他想要菲斯从没发生政变,他想让辛格尔·兰顿回来。」莱米尔说,自己都有些惊讶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事。
他看着帕伦好奇而专注的双眼,继续说道:「刚才我送他离开,然后他提起你。」他看到帕伦防备的表情,笑起来,「他没有说你的坏话,只是让我向你道歉,说他并不想让你那么生气。
说真的,这么多年,我很少看到他对一个人表示这样的关心了,他总是什么也不在乎,无论是人还是那些事情。所以我告诉你这些,帕伦,因为你是他这么久来唯一一个上心的人。」
莱米尔叹了口气,「希林是个很好的孩子,也许你现在看不出来,其实,他以前的性格和你很相似。」
帕伦惊讶地坐起来,专心听他说话,一边诧异地道:「怎么可能?」
莱米尔苦笑,「是真的,所以看到他现在这样,才格外让人伤感。他十几岁的时候和你特别像,有着孩子一般的坏脾气,说话直来直去,有时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他曾经很想进入空军。」
他沉默了一下,再次提起另一个人,「那时候,他特别粘辛格尔,把他当成自己会一辈子效忠的君王。那时候我也相信我们会一直在一块,辛格尔……会成为菲斯的皇帝,希林和我,都没有……哪怕一瞬间怀疑过这件事。
希林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好,关于进入空军后,如何为辛格尔的帝国效忠,向他行军人的礼节,管他叫『陛下』,他设想了一切的细节,满怀憧憬,却没有想到,那未来如烟火般散去,根本没有实现的机会。」
他又叹了口气,「辛格尔是那种特别有王者魅力的人,任何人看了他,就再也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当年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知道这是我要效忠一辈子的人。」
「我知道,第二次帝国战争,菲斯的政权也在同时更迭,辛格尔·兰顿放弃了皇位的争夺,从菲斯失踪了。」帕伦说。
「他是自己走的。」莱米尔说:「比伦斯这辈子都在想着菲斯的皇权,那是他父亲最大的愿望——那个曾毫无野心的人,却因为被辛格尔的父亲冤枉篡位,而被秘密赐死了,他死前,就想着,他就是要夺菲斯的政权看看。而这份怨恨,完全被他的儿子比伦斯所继承。
后来,比伦斯达到了父亲死前的愿望,他成了菲斯的皇帝,他杀了那害死他父亲的男人,这恨,他记了大半辈子,这次终于得偿所愿了。但他唯一的儿子费尔·希林对此却痛心疾首,他忠诚于辛格尔,认为他才该是菲斯的皇帝,这想法深到了骨子里,无论如何是没法改变了。」
「我完全不知道,而且他现在不是在当王子吗?」帕伦说。
「是的,他从未对外表明过自己的态度,我也一直为此怨恨他。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莱米尔说:「是辛格尔要他这么做的。」
他看着帕伦迷惑的表情,露出苦笑。「当时,辛格尔是留不下来了。虽然如果真斗下去,他未必会输,辛格尔在民众里拥有很高的声望,而且他拥有相当强大的精神力,是个和你一样的变异者,菲斯的皇室血统里,偶尔会出现这样的人,这简直就像是个『天生领袖』的官冕一样。
但后来的情况,你也知道了。但有一件事菲斯皇室从来没有对外面说过,龙翼联邦大举进攻菲斯,是在政变之前。比伦斯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夺权的,根本不是什么兰顿家的人把菲斯卖给了龙翼,只为拿稳皇位什么的。」莱米尔说:「反倒是比伦斯,明明形势危急,却根本不肯合力共抗外敌,我猜他是拿准了辛格尔不会看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他的眼光一点也没错,辛格尔退出了。
他知道这样下去,菲斯非崩溃不可,他向比伦斯做了一个交易,只要那个人肯停战,打败龙翼联帮,他就让出皇位。」
他看着帕伦惊讶地表情,露出一个苦笑,「很令人惊讶,对吧,辛格尔就是那种人,甚至连憎恨他的比伦斯也不担心他会食言,辛格尔啊,他这辈子都会守住那个承诺的,他太骄傲了,只要是他说过的话,即使赔上性命,他也绝不会反悔。」
他摇摇头,「后来战争打赢了,辛格尔自愿戴上磁力制御器——那是某种可以彻底抑制他精神力量的东西,上面被封入了菲斯新皇帝的王纹,走遍整个宇宙,也无法解除。他独自离开了自己的祖国,承诺终生不回菲斯,不取下制御器,他告诉我,他要的已经得到了,他要的只是这个国家的平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