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哥是那边的领头儿,是多年的老江湖,眼睛像刀子似的。陆启山一听,心道这不是什刹海那些个“青帮”的地痞流氓么!本来还只在码头闹事抢劫,现在闹腾的越来越欢。陆启山面上温和的说:“呵,你跟着他们学能学出好儿什么来啊,这么着吧,你要是真想学啊,我给你请个师傅,专门儿的教你!”陆风远也笑了,点点头。陆启山见他乖成这个样子,心里一热,便伸手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乖乖,说不定将来你能练成一个气功大师呢!哈哈!”陆风远将头埋在哥哥怀里,只露出个柔顺的脑袋顶对着哥哥。他抱着哥哥来回晃,闻着哥哥怀里暖暖的味道,他想这么埋着一辈子。两人正自窝在一块儿腻腻歪歪,宋妈在门口喊道:“大少爷哎!陈小姐来啦!”“陈小姐,快请进来!我给您倒水去,您喝什么,是酸梅汤还是汽水儿?”宋妈围着未来的大少奶奶忙前忙后,恨不能生出三只手。陈白华穿着一袭白色的旗袍,上面点缀着淡蓝色的花瓣,衬得她的肤色莹白如玉,身段玲珑有致。陆启山松开他弟弟,看着陈白华小巧的胸部,笑呵呵的说:“我这刚到,你就来啦!”陈白华笑了笑,眼睛不着痕迹的在陆风远身上刮了一圈,接着就凑上前去,啪的亲了陆启山一口,又说:“我从前天接到你的电报开始,就惦记上了,你说今天回来,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你的人影,都快担心死了!”陆启山笑了,揽过她亲了亲,解释道:“我刚到家,气儿还没喘匀呢!还别说,半年不见,陈小姐你可是又瘦了,下巴壳儿都尖了!”陈白华一听,立刻心花怒放,扬着下巴说:“是么,我倒还没发现呢。”她这快六个月了,每天晚上只喝一点点桂花粥,陆启山之前总嫌她太胖,她就拼了命的减肥。她转了转眼睛,问道:“哎哟,这就是你那个弟弟啊,长的可真够可爱的!”陆风远又恢复了之前的尴尬境地,抿着嘴杵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怎么看怎么多余。
陆启山说:“恩。风远啊,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去吧啊,改天我给你找个师傅。”陆风远突然也想亲他的哥哥,只是他不敢,他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些腿软。他面色发红的站在那里,盯着陆启山。陈白华见他这样,以为他不想走,忙客气道:“哎呀,让风远再坐会儿嘛,都是一家人,我还想和风远好好聊聊呢。”陆启山看他的眼神不对,担心他人前发疯出丑,有些头皮发麻,刚想站起来送他出去,哪知陆风远竟真的俯下身子,在陆启山额头上软软的亲了那么一下!陆风远满脸通红,又有些小得意,眼神略有羞惭的垂了下去,东飘西飘。陈白华倒是乐了,犹自不觉的说:“哎哟,我说,你们兄弟两个感情可真好,风远啊,也跟嫂子香一个吧!”陆启山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沉着脸说:“这么大个人了,闹什么闹!快回家去!”陆风远没等来哥哥的回亲,神色有些暗淡了,但还是领了命令乖乖的往门外走去。突然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哥哥,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我给你切西瓜吃!”正午的太阳从他的身后倾泻在整座山上,他的脸红扑扑的,眼角带着一点期待的柔软的神情。陆启山没做声,陆风远耷了下眼皮,抿着嘴唇走了。陆启山不肯亲他,陆启山不肯来吃他切的西瓜,他也没有办法啊,他只有这么些东西,他鼓足勇气拿出来,变着花样给他哥哥玩儿,可是他哥哥并不是很感兴趣。就像他的小木人儿一样,他拿着当宝贝,可是哥哥不喜欢。哥哥喜欢,愿意亲亲的东西,他并没有。他默默的检讨自己,希望自己再聪明一些,就像陈白华一样,总能哄了哥哥开心,可是自己翻来覆去只会切西瓜。谁会喜欢一个经年不变的东西呢?
陈白华被晾在一边,对陆风远的好感直线下降,脸色也不大好看。陆启山凑过去,猛地把她抱了个满怀,按在沙发上就要解她的衣服。陆启山心里想,他要生个孩子。陆风远再好,是他的弟弟啊!他的心空落落的,像在天边似的没有着落。他要生个孩子,许是能堵住那块洞。陈白华推拒着,说:“你想干什么呀,咱们两个可是还没结婚呢!”陆启山抱住她,向她耳边喷热气:“呵呵,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我陆启山会对你负责的。”陈白华乃是去过西洋留学的新式人物,听闻此言便把手缠上了陆启山的脖子,咯咯的笑了起来。
第五章
陆风远大早晨起来,在哥哥那里还没有呆上一个小时就被赶出来了。他心中颇有些难受,之前他总觉得哥哥是最喜欢他的,他也最喜欢哥哥,可是近来的事情让他产生了怀疑。他天生懦弱胆小,脸皮又薄,被哥哥再三再四的拒绝,他再也生不出去找哥哥之前的那种“追求”的勇气了!
可是他又不知道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能做的。哥哥是他心口的一块糖,只要看上那么一眼,就跟化在身体的最深处一样甜美。他在沿着什刹海沿绕来绕去,最后决定去学气功,一定要好好练!罗哥正坐在一棵柳树旁边捧着碗喝凉水,他是青帮里明德堂的堂主。少小流离,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跟随青帮帮主姓罗,因家在杭州便唤做罗杭,道上的兄弟都尊称他为“罗天龙”。这一个月来,他正带着弟兄寻到了一处通风含水的地方练习武艺,却有个不知根底的富家公子也常跑来凑热闹。本来他们帮中的武艺是不外传的,但一来二去发现这公子是个漂漂亮亮的傻子,便也就放任不管了。
罗天龙耳后有一道疤,剔着寸头,上身光溜溜,结实的肌肉在太阳下泛着光泽,一眼望去就不是善茬儿。陆风远垂着脑袋坐到了罗天龙身边。这一个月来,两人也算是互相认识了,陆风远平时没少给他们买这买那,有时候还请客到饭馆里大搓一顿。这些地痞流氓什么时候去过金福祥那样的地方吃饭啊,大家心里都知道他是个傻子,也就把陆风远当成了散财童子。大家表面供着他,跟他乐呵呵的,实际上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他说话软软糯糯,跟一块粘牙的糖似的,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儿。世界上除了陆启山,恐怕没人愿意听他这个宝贝弟弟说话。罗天龙知道他是去找他哥哥了,也打听到他哥哥竟是陆开陆军座,立刻对这个白痴刮目相看,另外打一番算盘了。他见陆风远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定然是在他哥哥那里吃了瘪,便眯眼笑着拿话儿逗他:“我说,老弟啊,你不是上山上看你哥哥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你哥哥领了个嫂子回来,没空陪你玩儿了?”罗天龙看着五大三粗的,其实心细如针,否则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堂主。陆风远蔫蔫的,振作不起来:“一个……一个女的去找哥哥,我就回来了。”罗天龙就眯着眼睛笑了:“哈哈,老弟,那是你哥哥的女人,你该叫嫂子!”罗天龙耳后有疤,又长的结实,严肃的时候像个打手一般,可是笑起来就跟个臭流氓似的,让人又爱又恨的牙痒痒。他见陆风远不说话,便砸着嘴说:“啧啧,女人,腰细,脸小,胸大屁股大,皮肤嫩,女人!给你哥哥暖被窝,生娃娃!”陆风远不做声了,出神的盯着湖面。罗天龙见状忙安慰他:“哈哈,你小子,是不是也想娘们儿啦!等着吧,过两年啊,你也能成家了!”罗天龙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惋惜,这么俊俏的人,家世又好,只可惜他妈的是个傻子,那个好姑娘愿意一辈子跟个傻子呢!他又想到自己,想他三十年来走南闯北,玩过的女人数不胜数,可是竟没有一个能让他安定下来的!罗天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两人又对坐着发了一会儿闲愁,堂会里面的兄弟就陆陆续续的来了。罗天龙领着他们去练功,陆风远则继续对着湖面发愁发闷。罗天龙心中嘲讽的想:白他妈是个带把儿,平时看着还挺大方,这犯起小性子来跟个娘们儿似的!陆风远想了一下午,直到罗天龙他们都收拾家伙走了,他才想出了一点点头绪。哥哥会和陈白华生下小陆启山,他们三个人过一辈子,从现在,到死。还有很漫长的时间。自己这快二十年来,也隐约明白自己是个傻子,是个多余的人,除了死去的妈妈没有人会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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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启山如愿以偿的让陈小姐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两人便定在明年年初就结婚。陈白华是个不懂规矩的,也不管父母的阻拦,有事没事就往陆启山那里跑。陆启山平日里公事繁忙,近来平津一带虽是没有大的战事,但那帮江湖上的流氓地痞总在港口码头聚众闹事。这些流氓也还算活络,东奔西跑的上了供,可是这帮人根本巴结不到陆启山那儿去,只是通过他手下的一个团长转交给了陆启山,结果到了他这儿只剩了十分之一。陆启山虽是不缺钱,可也有些不满,这几天便忙着暗地里调动军队去宰他们的人,抢他们的地盘儿。彼时军人和土匪的区别就在于杀人抢地盘是否犯法。陆启山明目张胆的乱杀一通,便安下心来等着送钱上门。
可惜陆启山恐怕是等不到了,因为青帮正处于严重的财政危机。青帮的几个堂主聚在一处小茶馆中,颇为苦恼的喝着粗茶。前两天青帮四处进贡,已经将积存下来的钱财四散一空。青帮的兄弟们大多是穷苦出身,这辈子就栽钱上头了。一个精瘦的男子啪的摔了茶碗,低声骂道:“妈了个逼的,这年头,他妈抢都抢不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要我说,就和他们拼了算了!省着受狗养的陆开这份孙子气!”说话的男子长的又瘦又黑,好像黑土地上烧焦了的玉米,一副吃不饱饭发育不良的样子。可这瘦猴精说的确实有道理,现下兵荒马乱,普通百姓哪有饭吃。一个中年人摇头,慢悠悠的说:“黑猴儿啊,依我看,咱们可以去道上朋友那儿筹筹款,抬些钱过来。”瘦猴精立刻道:“抬钱?!妈了个巴的,照陆军长这胃口,抬多少啊,几分利啊?!咱们他妈得还一辈子!”罗天龙出声打断了众人的吵闹,眯眼儿笑道:“我说,弟兄们啊,老弟我倒有个主意。”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罗天龙平日里的人缘非常好,也能服人,大家此刻都没了主意,帮主远在河南,七老八十的也不知能撑几年,大家都当罗天龙是主心骨。
陆风远在家里呆了四五天,身上都要长蘑菇了。他想到东巷口给哥哥买个糖人儿,可是一想到哥哥和那陈白华明年就要结婚了,就不想出去,只想在家里抱着被子玩儿。陆风远很害怕,他什么也不想面对,但他也隐约的知道,如果自己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就将永远的变成多余的人了。晚上,他对着立柜上的镜子认真的打扮了一番,换着穿了几套,最后还是拉出来了一件面料柔软的白衬衫,外面罩了一个黑色的烫绒马褂,溜着一圈儿金边儿。他总希望在哥哥眼里,他是最好不过的,然而他毕竟不是。
夜已经黑了,五天来他第一次迈出自己的家门,觉得脚下有些虚。他刚要去叫人开车,就看见罗天龙从不远处走来,笑呵呵的同他打招呼:“嘿!老弟,这是要去哪儿啊?”陆风远心事重重的说:“去我哥哥家。”罗天龙说:“不是我说你啊,老弟,你总是这么空着手去,你哥哥能待见你吗?!”陆风远认真的思索了一下,沉吟道:“那……带什么好呢?”陆风远之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每次去哥哥那里,都是把自己打扮的好好的带去,别的东西他并没有想着带。这次经罗天龙一提醒,才恍然想到,哥哥也是人,他不喜欢打扮的好好的自己,总要喜欢点别的什么。罗天龙说:“带什么啊,那得看你哥哥喜欢什么了!”陆风远一直以为哥哥喜欢自己,可是现在这个已经变得不确定了。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来。罗天龙看他跟脑袋生锈了似的,便脑筋一转,说:“嘿,不瞒你说,我这儿正有一个新奇玩意儿,一个匣子,能放出音乐来!你呀,也带去给你哥哥瞧瞧,保管他喜欢!”陆远风也很高兴,便跟着罗天龙往他家去了。两人一转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四周乌漆麻黑的,可是陆风远不害怕,他想着拿新奇东西给哥哥看,就算是去死也不怕的。两人正走着,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蒙面大汉,手里拿着棍棒刀枪,将他们团团围住。罗天龙见状,忙伸出了三根手指,又拱了拱拳,对着他们的说起了套词儿:“英雄冢下葬白骨,青山不在水长流。各位道上的好汉,我是青帮堂主罗航绰号天龙,敢问诸位好……”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个粗粝的声音打断:“好你妈了个逼,别在这儿跟老子废话,把值钱的东西都他吗放地上,敢耍花样一刀攮死你们!”陆风远已经吓傻了,忙把口袋里的几十块钱扔到地上。罗天龙见这几人人高马大,自己单挑兴许能逃出去,可是带着这么个宝贝儿,也只能认命了。他身上可是一分钱没有,掏也掏不出来。那些人见他不拿钱出来,不由分说就围起两人打了起来。罗天龙一边儿护着脑袋,一边哀求道:“大哥,大哥们别打,我,我家里有钱,我回家给你们取!”那几个人听闻,果然停下了手,揪起罗天龙的领子,怒道:“麻痹的你去取了跑了怎么办!”罗天龙忙说:“让,我弟弟去取,把钱全取来,我在这儿等着!”那几个人互相使了一下眼色,便推了陆风远一把:“妈的,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取啊,半小时之内回不来老子卸了他!”陆风远在混战中被捅了一刀,戳在左臂上,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他不觉疼痛,只是忙拼了命的往外跑,一直跑到家门口才松了一口气。他家的司机小黄刚才被人叫去打牌,此刻刚好回来,见陆风远满胳膊的鲜血,忙上前扶住他:“二少爷,您这是怎么啦!”陆风远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遇到,遇到打劫的了,罗,罗哥被他们叩在那儿了,小黄,你快去,快去拿钱,我得赶紧的给他们送去!”小黄一听吓得够呛,忙说:“哎哟,二少爷,我先帮您把胳膊包一包,这帮人是见钱杀人哪,我看还是赶紧给陆爷摇个电话吧!”
陆启山此刻正和陈白华窝在沙发里吃葡萄,他从国事想到家事,又想着给自己的儿子起个什么名字好。陈白华在一旁看着绣像小说牡丹亭,用白皙的手指提着葡萄皮说道:“嗳呵,这古人可真开放,那事儿写的还挺细致的呢!”陆启山将葡萄皮吐了一地,不置可否。陈白华见状,有些不满的将手边的玻璃碗砸到他面前,说:“陆军长,我说您能不能把葡萄皮扔在这个盘子里啊,弄的满地都是!”陆启山眼睛一瞪,抄起玻璃碗就要向陈白华砸去。突地电话铃铃的响了,在夜晚好像炸开了一声惊雷,惊得他心头一跳,碗也啪的摔在茶几上碎了。他骂道:“干!谁他妈这么晚来电话!宋妈!”
第六章
宋妈颠着小脚快步趋过去接了,半晌慌慌张张的歪着身子跑来:“不好了,大少爷,不好了!”陆启山瞪了宋妈一眼,他最不愿听人这么说,他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好了呢?宋妈说:“大少爷!二少爷遇上劫道的了,被捅了一刀!这下可怎么办啊!小黄来的电话,哎呀,这可别再保不住命!”陆启山短促的“啊”了一声,拿着葡萄的手指便僵在了空中,胸中空了一块似的,冷的他几乎打了个哆嗦。。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只穿了个黑色背心就往外走。陈白华追上他,拿着一件风衣给他披了上:“我跟你去看看吧!”陆启山指着她说:“你他妈别跟着添乱!”说着就迈上了汽车,朝山下开去。
陈白华直觉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心里有些吃味。陆启山虽说脾气暴,爱骂人,可是也绝不会轻易失了分寸。那陆风远也是个成年人了,怎么还得让哥哥这般费心照顾呢!她早就看陆风远不顺眼,要是陆风远在,那陆启山老实的就跟个摇尾巴狗似的。她也隐约知道陆风远脑袋有点问题,但这就更说不通了。陆启山怎么看也不像讲手足之情的人,怎么对这个白痴就好的不对劲儿呢!她便问宋妈:“怎么回事儿啊,这二少爷,出个门也能让人劫了?!”宋妈一脸惋惜的说:“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家二少爷啊,这儿有点毛病,兴许是从小没养好!”陈白华露出惋惜的表情:“唉,真是可惜了,启山对他倒也是仁至义尽了,当哥哥到这个份儿上真不容易。”宋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破天荒的简短的说:“老天不长眼哪!”陈白华心里有些高高在上的怜悯,安慰自己道:算了,我跟个白痴叫个什么劲儿呢,不过这陆启山也真是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