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人习惯随身带酒,众铁骑从马鞍上解下酒囊,仰头呜呜学了几声狼嚎。浥尘自幼长在富贵繁华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不由得就白了脸。
鞑靼众将士见了,又是一阵大笑,齐齐仰头学了几声狼嚎。
狼嚎四起,掩住了轻轻地几声闷哼。等众将士笑着低下头来,才发现身边有人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索尔麦听到喧闹,不禁皱眉。
“禀王子,不知何故,似乎有人偷袭!”
“什么?”索尔麦转头问道,“浥尘公子……”
话未说完,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到了面前。索尔麦往后一躲,厉声道:“大夏敢算
计我鞑靼?本王要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浥尘一击不成立即后撤,高声喝道:“退!”
城中忽然多出数十道黑影,一路飞掠而来。
索尔麦见状忙大喝道:“截住!”
浥尘既敢放人在城中,又如何没有准备?这几十人具是轻功高超之人,躲藏之处又是极隐蔽而接近城门。只听风声过耳,浥尘已带着那几十人出了城门。
“该死!”索尔麦大喝道,“弓箭手,城楼射杀!”
浥尘听到声响回头看去,只见城楼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弓箭手,正张弓搭箭就要射杀过来。浥尘竟只是微微笑着,丝毫不惧,带着那几十人只管往前疾奔。
远处的沙丘处有一人一骑正飞快驰来。
身后有飞羽如蝗。
浥尘带着众人左右避闪,却还是有人倒了下去。浥尘心中着急,大叫道:“阿诺快点!”
“手!”马上人大喝一声,浥尘一把抓住他的手跃上马背,再不管许多,只将周身安全交给身后之人。拿起他挂在马鞍上的箭,取出火石,在颠簸的马背上点燃,而后取出雕弓,浥尘张弓搭箭瞄准,一支火箭飞向阳关城墙。
索尔麦在城楼上见那火光飞来,鼻间这才注意到有股奇怪的味道,心中光亮一闪,不禁大叫一声:“快退下城墙!”语罢当先一跃,竟不顾那城墙高耸,就往城里头跳。
有反应过来的也跟着索尔麦往下跳,更多的却是来不及反应留在了城楼上。
那支火箭飞来,堪堪落在城楼上,未曾伤到人。众人正松了口气,那城楼不知何故,竟一瞬间就着起火来。那火光蔓延极快,刹那间便笼罩了整个城头,从城南到城北,眨眼间就尽数被火光包围。城楼上的弓箭手连惨叫都来不及,就给大火吞没了。
浥尘在远处放下雕弓,靠在元二怀里,抬头对元二一笑,道:“这到底是什么油?黑乎乎的比火油还厉害。这一下,我倒看看鞑靼那里还有弓箭手来对付我们的骑兵!”
诸位看官,你道这是怎么回事?
却原来浥尘与元二、管席早早商议了对付之策。
那原先在城中的,是阳关大营中精兵惊羽卫,埋伏于民居地窖中,受了命令专杀鞑靼弓箭手的。浥尘随后带着惊羽卫逃出城,也不过是为了吸引鞑靼弓箭手聚集于城墙。浥尘算准了鞑靼人匆促之间无法察觉,便在那城墙之上洒满了西域当地的一种黑色火油。只待弓箭手上城墙、元二前来迎接,浥尘便一支火箭烧他个片甲不留。届时就算有未烧死的,那城墙给大火烧得滚烫,弓箭手也无法在上头射杀。
如此一来,就不必惧怕鞑靼的骑射之术。
索尔麦也明白了这层,立即喝道:“骑兵出城!截住浥尘与那马上之人!”
鞑靼骑兵领命,立即上马出城。
元二对着浥尘一笑。只管往沙丘奔去,在沙丘前勒马站定。元二举起右手,喝道:“神箭营!”
沙丘两侧忽然出现了神箭营将士,分成三队前中后站着,当前一队凝神搭弓。元二待鞑靼骑兵四散成伞状,猛地挥手,喝道:“放箭!”
一时飞箭如雨,齐齐射向鞑靼铁骑。
索尔麦在城里轻轻一笑。弓箭对付鞑靼铁骑?鞑靼横行西域的铁骑无论战马还是将士,身上具是锁子甲,岂是弓箭能伤到的?
索尔麦笑还留在唇角,城外头便是鞑靼人的声声惨叫。
浥尘接过另一匹马翻身而上与元二并骑,冷笑道:“敢轻视我大夏将士?射人先射马,纵然你锁子甲将身上护得周周全全,难道眼睛也遮得住?”
神箭营瞄准的,竟是奔跑中的战马之眼。
这一箭射去,战马眼瞎受惊,齐齐长嘶一声发了狂,将马上将士给摔了下来。但凡被摔下马的,没几个能保住头盔不歪的。中间一队的神箭营便在此时一箭而去,将那人脑袋射了个开花。
这招是管席的主意,管席道:“总要给鞑靼一些颜色瞧瞧,否则他们还以为自己的铁骑便是天下无敌!”
只是神箭营将士有限,鞑靼骑兵却是敌方之主力,过了几刻时辰,已有鞑靼铁骑逼近了元二浥尘所在的沙丘。元二与浥尘对望一眼,各自驰马离开。元二向南而浥尘向西,浥尘一动,神箭营也翻身上马随着浥尘往西退去。
索尔麦见浥尘等人向西逃去,立即命骑兵驰马追上。等骑兵尽数离城,心中又暗叫了声不好,喝道:“骑兵回撤!”
哪里还来得及?
元二与管席领着两队越骑营从两翼包抄而来,将鞑靼骑兵与城中截断。鞑靼骑兵腹背受敌,向前有神箭营射杀,后退有越骑营阻截,一时之间阵法大乱,领兵之副将临危思量,将骑兵分作两路,一路向前与神箭营对阵,一队往后欲杀回阳关城中。
但元二与管席亲自领着越骑营在此截杀,又如何能让鞑靼骑兵回城?两方在阳关城前厮杀,鞑靼骑兵渐渐被逼远了阳关城。索尔麦待要闭了西城门往东去敦煌,将士却来报道:“东城门被堵死了,无法东去。”
竟是给堵死在此处了。
索尔麦心中后悔,早知如此,便不送那道奏折给父皇将扎木尕调回都城了。若是扎木尕在此处……
索尔麦恍
然醒悟,明白是中了离间之计。扎木尕只怕早就与阳关有了勾结,等着自己将那奏折送出去呢!
咬牙,索尔麦沉喝道:大漠的男儿们,随我杀出去,灭了那区区五万人!”语罢一抽弯刀,纵马而出。
元二等得就是这一刻,调转马头领着五千越骑营,与浥尘领着的五千惊羽卫五千神箭营一同迎战鞑靼的两万余万铁骑。元二身后,管席微微颔首,一柄长枪领着三万士兵与索尔麦的五万人做殊死拼杀。
这才是阳关之役、绝地鏖战的开始。
这一仗从朝阳初升打到夕照沉沉,再从夕照沉沉到月之中天。战场上的将士,无论敌我,双手除了砍杀再无别的动作,眼中除了敌寇再无旁人。原本有序的阵型渐渐被冲散,黑夜沉沉,举目四望,除了如麻的敌寇便是明晃晃的弯刀。
不见将军长刀,不见公子长剑,不闻乡音在耳。
这样一场殊死决战,这样绝望的一场拼杀,以五万兵力对阵八万敌军,以卵击石,谁可生还?
每个将士都在战斗。与敌寇,与自己。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坚定的信念与绝望的孤独在战斗。
浥尘领着神箭营与惊羽卫,最初还是连成一片,此时除却身边的几人,其他人早已不见。浥尘不知道那些将士是活着还是已经战死,也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活着有多少将战死。浥尘更不知道,鞑靼军队的那一头,阳关还有多少将士在,管席还在不在,阿诺……阿诺还在不在。
担忧与惧怕在心中累积,浥尘不敢想。万一这一场仗胜了,见到的却是阿诺的尸体,自己会如何。自己已经背叛了所有,阿诺就是这世间的唯一。若是……
不敢继续想。
这般心神不定着,耳边居然听到了歌声。
浥尘起初暗笑自己太过心神不定,谁知歌声越来越响,竟是那首《三叠》!
浥尘心中狂喜。
是阿诺!是阿诺!是阿诺!是他还活着!是他在用这种方法告诉阳关的将士们,阳关还在,大家还在!
浥尘精神大振,一个回身一剑将敌首斩下,笑道:“儿郎们,可还记得那首《三叠》?”
身边仅剩的几个惊羽卫齐声应道:“记得!”
“好!”浥尘背负长弓,左刀右剑斩杀,“我等且唱一曲,好让将军知晓!”
近身之惊羽、神箭齐声唱道:“将军谈笑弯弓!”
隔了黑沉沉的夜与密密麻麻的敌人,那头有人应道:“秦王一怒击缶!”
两处相和,歌声遥遥传去,更远处有人接道:“天下谁与付吴钩?”
“遍示英雄束手!”
“昔日寇。”
“尽王侯!”
“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
“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
“上有倾国倾城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
“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
“弃尽愁!”
“愁尽弃,”
“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
“顾盼有相逢!”
“中间留连意,”
“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
“慷慨在秦宫!”
“泠泠不肯弹,”
“翩翩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
“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
“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言语,”
“低昂漫三弄。”
“问英雄,”
“谁是英雄!”
昔有汉军掠地楚歌四起霸王败,今有阳关御敌长歌齐声凝军心!
这一首《三叠》在这一夜的阳关一遍遍响起,黑夜茫茫中,多少阳关将士心中支起信念:没有谁在孤军作战,阳关依旧在!这不灭的歌声又给鞑靼将士多少绝望!
待到次日天明,朝阳升起,但见西风萧萧,四野荒凉,血流满地。阳关城外叠尸如沙,是阳关将士,更是鞑靼胡虏。
“鞑靼人,还打么!”一人站在城墙之上嘶声高喝道,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拎着敌首,“你们大王子的尸首,可叫我好找!”
那还在滴血的犹不瞑目的脑袋,可不就是鞑靼大王子索尔麦么?
主将已死,何必多做挣扎?
鞑靼人手中握不住弯刀。
浥尘迎着初升的朝阳看着城墙上的人,那人也在看自己。两人身上都是血,是自己的,也是敌寇的。浥尘笑了一笑,催马上前,马蹄沾着血一步步奔向城门。
元二就在城楼上等着他,管席就靠在城门上喘息。
浥尘滚下战马,拖着脚步一点点走上城墙,走到元二身边。元二转头看着他,裂开嘴一笑,握着他的手,两人一同面对城楼下的阳关将士,扬声道:
“儿郎们,我们赢了!”
后记。
许多年后,西域有这样一首歌。
昨夜阳关雪,星辰变天狼。
万里黑云卷荒漠,十万胡虏渡边河。
边河萧萧狼烟急,谁以血躯阻铁骑。
铁衣血染乌衣远,三分热血凝刀尖。
人生飘忽百年内,以何留名传世间?
君不能遥坐紫宸忧星变,割土灭亲安金銮。
君不能侍奉愚忠随紫诏,开关迎敌解战袍。
长刀且拭,孤灯不灭;雕弓欲挽,琵琶上弦。
愿以浮生蝼蚁命,气震霄汉九重天。
西风残照蹄沾血,荒草卷地白骨缠。
谈笑弯弓挟寒风,高歌击剑带霜寒。
一谈一笑敌失色,亦歌亦咏君颜开。
咫尺剑影织寒浪,三丈刀光凝风霜。
宁同万死玉石尽,岂忍迎敌客西来?
身且报国情长在,天上人间携手看。
岂为青史留清名?但求马革裹尸卫边庭!
君不见青海头,燕然未勒恨常在。
君不见西关口,狼烟四起战未休!
剑鸣弓行长戟引,血色漠漠染苍翎。
是非且随风沙葬,功过自有后人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