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作者:渝州夜来  录入:10-11

快,往这里,一刀刺下去就好了!”

少白从来没有摸过真正的刀,戏里面的都是假的,杀不死人,一刀砍下去,等散场的时候再看他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他紧紧握着这一把霜雪刃,耳边冲天而起,是漫天满地的鹅毛大雪,他循着雪地上一行尚未堙灭的足印,狂奔而去。

“我该怎么做?”漆黑的夜里,他突然看见了黎明。

“往这里刺下来!”有个声音在天幕里高叫着。

“哪里!”

“这里!”藤原用日语喊道,“让我切腹而死!”

“可是切腹只有一刀,最多两刀……你说,你该被割几刀?”少白用纯熟的日语对他道,藤原一怔,眼里赫然飘过一

季呼啸风雪。

“少白,你……”

那戏子双手向前一送,只听噗的一声,刀锋已没入他的肚腹,切开内脏,再从背后穿出来,少白也顺势扑到藤原身上

,将他牢牢抱在怀里,嘴唇贴着他的面颊,低声对他道:“你骗我,分明这么疼……”

“那……哪里疼,我一点,一点都不疼。”藤原语无伦次道。粘稠的鲜血溢满了他的口腔,他转不动自己的舌头。

“是么?”少白卷起刀刃,在他腹中狠狠一搅,仿佛能听见内脏碎裂的声音,这一刀是为了报谁的仇,他早就记不得

了。

藤原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生命正在飞速地离他远去,但怀中这个人的味道却越发清晰。“只要我念着你,就

不会疼。我现在就在地狱里,等着你……”

少白捧着他的脑袋,这时的藤原才像个人了,原来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害怕死亡。他用手将藤原唇边的血迹拭去

了,笑道:“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还不想死。”

“但是,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少白说。他要看他由生到死,渐渐腐烂,看蝼蚁爬上他的身躯,冰凉的雨水落满他的

眼眶,两棵无名的小草从他错落的肋骨中生出来,却永不会走上前去,用自己的目光温暖他的骨殖。

这句话比痛楚更加切肤地让藤原感到无边的绝望,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拥住少白的肩膀,挽留他,带走他,像是抱住了

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你骗我……”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不是最爱我上台唱戏的时候么?”他缓缓将短刀从藤原身体里抽出来,“等过了三十年,

五十年,我再到那边去给你唱戏。”一道猩红的血痕溅上他的衣襟,在那朵小黄花面上也划下一抹艳丽的伤。藤原失

了依凭的身体仰面倒在一片青草地上,瞪大了的双眼,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少白弯着嘴角微笑的影子。

真美啊,愿永远为你停留。藤原的心脏在发出这句慨叹之后,铿然陨碎。

这是少白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算恶心。他将那把染了血的刀丢到一边,在藤原身边抱着膝盖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

,最后的余晖也消失不见,才慢慢站起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生在北平,长在北平,却仿佛从来都不属于那里

少白终于报了仇了,却不知道是为了谁。他想,人这一辈子,果然是要守本分的,当年若是老老实实跟着师傅唱戏,

或许就什么都不一样了。他眼前又看见周家小姐年轻漂亮的脸,正瞅着他笑,笑着笑着,就被框起来,变成了挂在墙

上的一张黑白画片。

“今儿有个堂会,你要去么?”有人在背后笑嘻嘻地问他,他听不真切。

“去,当然去……”少白抬脚跨过藤原的尸体,沿着那条看似无尽的小路往北平城走去,边走边唱:“又听得乌鸦阵

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

少白角色歌:《锣鼓巷》

曲:遥远的旅途

试听地址:http://fc.5sing.com/2013571.html

词:

[00:01.52]少白问藤原,你要回日本么?

[00:11.47]藤原反问,你希望我走?

[00:16.82]我还能留得下你?

[00:19.22]少白微微一笑,他二十三岁了,

[00:24.59]比他师傅当年离开的时候还要大三岁,

[00:30.61]有些事情早该看得清楚。

[00:36.28]下弦月老城墙

[00:45.09]落一身白霜

[00:53.09]立檐下倚斜杨

[01:02.95]等最后一折的散场

念白:

[01:15.09]少白紧紧握着这一把霜雪刃,

[01:21.40]耳边冲天而起,

[01:23.94]是漫天满地的鹅毛大雪,

[01:28.80]他循着雪地上一行尚未堙灭的足印,

[01:34.25]狂奔而去。

[01:36.25]漆黑的夜里,他突然看见了黎明。

[01:42.62]真美啊,愿永远为你停留……

[01:48.69]城南烽火凉,城北野花黄

[01:57.44]河山如眉描摹越绵长

[02:06.23]谁能伴我走过旧时锣鼓巷

[02:15.17]回头唤我一声赵家郎

[02:24.06]台下着旧裳,台上试新腔

[02:32.96]谁在回廊尽头挑灯望

[02:41.80]想和你再一起走过锣鼓巷

[02:50.72]白墙下有人唤赵家郎

[02:59.63]那可是当年的赵家郎

51.

待局势稍微安定些,沈绍便在街边儿上摆了个小摊,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勉强过的下日子。柴幼青每个月有国军

的补贴,日子稍微好些,时常周济他。

沈绍将谢家声的骨灰连同他的所有东西都埋在饕餮居后面的荒地里,直到六六年的时候再被那群小崽子挖出来。

四九年解放前几个月,国军节节败退,柴幼青的补贴也拿不到了,那年五月,她突然带着儿子来找沈绍,说是要去北

边投奔一个远方亲戚,当天的火车就走,她按着儿子向沈绍磕了个头,阖身离去,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五三年沈绍四十五岁,国家开始一化三改造,他的那点小生意自然而然也在改造之列,沈绍只好收了摊子,托人找了

个个中学去当代课老师,他国文数学英语都会一点点,再加上小时候和俄国人打交道,会说几句俄语,只是发音不甚

标准,在那个小中学里却算是出类拔萃。身边的小孩子来来去去,打打闹闹,然后慢慢长大,而他也一天天地衰老下

去。或许这才是过日子该有的样子,不需那么波澜壮阔,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英雄好汉。

偶尔想起谢家声、赵夜白、阿飞,还有他的混账哥哥,沈绍很满足。

沈绍在那里一待就是十三年,人老了,却还能依稀看出当年风采,有些个热心的女老师每每张罗着要为他介绍对象,

他也去敷敷衍衍见过其中几人,里面或有一两个谈得拢的,模样周正,谈吐得当,家世也说得过去,一问还是辅仁毕

业的高材生,却年近三十还没成家。

荒年乱月,谁没有些难言之隐,沈绍再不多问,只私下里悄悄回绝了,说是自个儿性子不好,莫要再耽误了对家青春

,几次之后,旁人只当他真个无心成家,才渐渐消停下去。

他如今坐在办公室看泡一壶老荫茶,从被夏天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望出去,操场上戴着红领巾的少年们来来去

去,一双双细胳膊,一条条细腿儿,都在金灿灿的日色下显出难以言喻的明亮光辉,上好了发条似的,每一步都掐着

钟点儿。

“沈老师,看什么呢?”同事陈福海问他。

“没什么,只是看着日头大,怕晒坏了这些孩子。”

陈福海笑了笑,堆叠在腰身上的三层皮肉掀起微微涟漪,他将黏在脑门上的两小撮头发往脑后一拨,道:“这一届的

学生们都乖得很,我让他们休息休息,竟是一个都不肯,坚持要继续排练。”

“排练什么?”沈绍抱着茶盅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有什么,这国庆献礼校长可是下了指示的,连区长都要来看呢。”陈福海指着学校围墙上挂着的大红条幅道,“

要是演砸了,我可没脸再待下去。”

沈绍这才想起来再过三个月就是建国十周年的大庆,陈福海主动请缨担任合唱团的总指挥还立下了军令状,说是保证

完成任务。

十年,这么快,沈绍想,还来不及稍作怀念,他已然知天命。

沈绍拍着陈福海的大肚子道:“我给你支个招,也算是一条后路。”

“快跟我说说。”陈福海忙不迭靠过来。

沈绍捏着他的肚腩嘻嘻笑道:“真要是演砸了,你只要割下这一两斤五花肉送给校长,天大的事,保你逢凶化吉。”

“嘿,早就看出你没安什么好心!”陈福海慌着一扭身,退开两三步,护着自家的腰身道,“你当老师年头也不少了

,怎么还这样疯疯癫癫,三反五反,依我看,最该反的就是你这资本主义余孽,满脑子都不是正道。”

沈绍由着他哼哼也不接口,他这些年和陈福海走得近,勉强算是朋友,闲来无事说过他以前的一些腌臜事,半真半假

,却听得陈福海直瞪眼,没人的时候就念叨他,却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沈绍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世道变了,竟

连有些习性也跟着不同,阿飞,苏千袖,赵夜白,他扳着手指一个个地数,从前喜欢的哪个不是细细瘦瘦,握在手里

,能将肋骨数得清清楚楚,谢家声到最后更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他居然瞧着越发顺眼,所谓有生到死,不外如是。

现如今他却对陈福海这样的人更加亲近,像是那桌板一样的身躯里蕴藏着比死亡更真实的道理,只是沈绍他还没有参

透而已。

或许他一辈子都参不透。

陈福海见沈绍不理不睬,自觉无甚趣味,兜着圈子引逗他道:“不瞒你说,这次我还真有十成十的把握,你就瞧好儿

吧。”

“我还不知道你么,”沈绍眼也不抬,起身去墙角添了壶开水,“不是我诚心坏你的好事,要不咱们赌一赌,输了的

就去盛德楼请客。”

“一言为定!”陈福海生怕他反悔了,拉着他赌咒发誓一番才道,“实话告诉你,这次是老天帮我,这合唱队里出了

个角儿!”

这个词儿活该死了十几年,又被陈福海一句话唤醒了。

锣鼓箫声沤得低低转转,窗棂月儿掩得昏昏沉沉,就着这音声迭代,五色相喧,直索得人向那戏台上往来因循,猛抬

头见他描眉画脸,缀金流银,冷不防被那胸前的一块玉片子闪花了眼,传声暗问:这可是当年的……

“别说笑了,”沈绍晃了晃神,“你当还是逛戏园子的时候呐。”

“你还别不信,”陈福海一脸的装神弄鬼,“那小子的一条嗓子……哎呀呀,不去唱戏还真是可惜了,十四五岁的人

,声音还像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似的,清得能拧出水来。”

沈绍晓得他的脾性,别的坏处没有,就爱个小题大做,将茶杯往桌面上一墩,走到窗边道:“正好现在孩子们都在,

你给我指指,是哪一个?”

陈福海拨开窗帘,虚着眼寻了半晌,方才指着后排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道:“瞧见没,就是他。”

“哪个哪个?”这孩子确是不起眼,矮个子,细筋骨,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沈绍看了心里头稍稍有些失望,他从

前见过的那些角儿,不说赵夜白也罢了,其他哪个不是容貌精致,行止得宜,他只轻轻扫那孩子一眼,便已下了定论

陈福海看他脸上颜色,不禁有点着急了,忙道:“你先别看他长什么模样,听他唱一段儿,保你心旷神怡,脱胎换骨

。”说着就出去将那个孩子叫过来。沈绍隔着一层玻璃窗看着,那孩子像是还有些害羞,光拈着衣角,半低着脑袋不

说话,陈福海好说歹说哄了许久,才望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沈绍又将茶杯端在手里想,再好的嗓子,不敢在人前亮一

亮,还怎么成角儿。

陈福海半拉半请将这少年带进了办公室,指着沈绍道:“沈老师你认识吧,他耳朵里可是揉不得沙子,你好好唱,放

学了我请你吃糖。”

沈绍着意看那孩子,脑门上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一截高高的额头,想必聪明得很,一举一动都羞得像是旧时候大

宅门里面的小姑娘,果真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也不肯多走动的。“国庆那天你就预备着这么垂着头唱给大伙儿听么

?”沈绍摸了摸他头顶,忽然一缩手,青草一样,那头发又硬又粗,扎得人生疼。

那少年还是抿着一张嘴不说话,左脚尖蹭着右脚尖,巴不得转身就跑,沈绍就是那豺狼猛兽。

沈绍对陈福海摇摇头道:“你瞧你瞧,这么小家子气还称得上什么角儿。”

陈福海也无奈得很,摸着后脑勺道:“这孩子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敢情是你们俩天生不对付。”

沈绍心里面一动,转头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孩子又磨蹭了一阵,才开口答道:“我叫卢欢,今年八月满十四岁。”

“八月……这可快了。”沈绍说着又将腿翘起来,道,“十四岁就是大人了,可不能怯场,给我们唱个什么吧。”

少年歪着头想了片刻,道:“我只会唱一首歌,陈老师刚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

陈福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还是独唱,是独唱呢!”

卢欢微微红了脸,他站得直挺挺的,两只手交叠着握在一起,是个小小的歌唱家。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才唱了两句就被沈绍打断了。“不好不好,这歌儿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沈绍低头看清凌凌的茶水里,他都有好几

根白头发了,“我听说这区长解放前就是专门搞音乐的,你这样糊弄他,校长能饶了你么?”

陈福海却不服气,一拍桌子道:“你不是不知道,如今能唱的歌儿就那么几首,你倒给我想几道新辙出来!”

沈绍笑着摆摆手道:“你别上火呀,你不是说这孩子是个角儿么,不如让他唱几句《红灯记》,还是《智取威虎山》

,保管区长喜欢。”

陈福海想了想,不禁眉开眼笑道:“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卢欢,你会唱《红灯记》么,就是李铁梅那段儿,

好听。”

这孩子立时摇头,陈福海又问:“那《沙家浜》呢,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他学着

阿庆嫂的模样尖声尖气唱了两句,沈绍看得忍不住笑,卢欢却还是摇头。

陈福海立马急了,抓着卢欢那一把细肩膀道:“那你会唱什么,一句也成!”

“你就别逼着他了,”沈绍将手里的茶杯递给陈福海,“现在的小孩子同我们当年不一样,谁还去戏园子呀。我也就

是随便这么一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会点《汉宫秋》,不过唱不全……”

周围突然静了一静,真有落叶,从天而降。沈绍十个指头尖都在发热,像是被茶水烫着了似的,伸着舌尖一尝,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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