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青云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知道说什么。
叶佳文低下头看着他,语气麻木地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去把四万块钱要回来,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乱送钱,咱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还是跟以前一样。要么,这种日子我也过够了,我们就换一种方式过,我也不用精打细算操持这个家了,我们就过一天算一天,钱有一分花一分,花完了,日子就过到头了,不必再过了。”
向青云犹豫着正要开口,叶佳文又补了一句:“不要以为我是在威胁你,我说真的。我算是明白了,这个世界谁不要脸谁活的好,谁是蛀虫谁吃得饱,傻子才继续做冤大头。”
向青云因为他这个话有点不高兴:“你不要这么说,青天他们确实过得很苦,他一个月只有三千块,又要供孩子读书,又要过日子。他也是实在有困难了,才来找我开口。”
叶佳文冷冷地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个,跟你争这个也没用,你就觉得别人都苦,他们赚三千块,应该过三万块的日子,你赚一万块,却该过八百块的日子。反正你是铁人,你扛得住,我跟了你我活该,就要跟着你扛。对不起,我不想干了。”说完这些,他就躺到床上,不管向青云再说什么,他都不听了。
一整个晚上,叶佳文几乎都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回忆这些年的事。他和向青云的这么多年,过的真的很辛苦。一开始他们到S市打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好容易攒了点钱,向青云提出做生意,于是他们开始搞批发。做生意的头两年,还真的赚了点钱,叶佳文在这方面比较有远见,说要买个房子安定下来,结果就买了套两室一厅的住房,银行贷款每个月还四千,要还二十年。后来向青云又提出要做茶叶生意,做了,亏了,还在承受范围之内;结果他又被人骗了一大笔钱,别人卷款跑了,他却成了个一文不名的臭蛋,还背了二十多万的债。还债的时候,他们差点卖房,是叶佳文说什么也不肯卖,说债可以慢慢还,家没了再想弄一个就难了。结果他们两个又开始老老实实到事业单位找工作赚工资还钱,逼债被逼的最凶的时候,天天有人在他们门口泼狗血打血手印,还给他们寄刀片和血腥照片,他们都咬牙忍了,勒紧腰带过日子,终于把债还清了,开始能给自己的小家攒钱,却赶上向晓龙到了中二叛逆期,天天跟他们吵架,骂他们恶心,还闹了几次离家出走。终于,向晓龙也懂事了,开始知道心疼人了,房啊车啊也都有了,叶佳文以为幸福的曙光已经照到自己了,这四万块钱的乌云却又突然沉沉地压下来,让他喘不上气。
曾几何时,叶佳文也是个无忧无虑对钱没有概念的孩子。可是现在,因为没钱过了那么多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已经变得对钱很敏感,存款就像他的命一样,他知道没有钱连活命都那么困难。
就在前两天,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幸福的曙光,但其实那只是一片迷雾。当迷雾散去,他的面前还是一条生活留下的名为痛苦的深渊,深不见底。
第二天,向青云犹豫再三,还是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虽然难以启齿,但他还是提出了让弟弟能不能把这个钱还回来的事。不出他的意料,向青天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一会儿说你这样是要害死我们呀,一会又说这钱已经给学校的相关人士了不可能要回来。估计向青天也知道要钱这种事不是自己哥哥会干的,肯定是叶佳文逼着他来要,于是他开始数落叶佳文的不是,一会儿说叶佳文根本不把他的亲人当亲人看,一会儿又说叶佳文跟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让他搞搞清楚谁才是他最亲的人。气的向青云在电话里把弟弟大骂了一顿,告诉他你虽然没嫂子但是佳文是比你嫂子更重要的人!结果向青天丢下一句这钱还不了,直接就把电话撂了。
过了没几分钟,向母打了个电话来,又把向青云骂了一顿,话里话外还数落叶佳文多事,明明行夫妻之实,却不把青云的弟弟当自己的亲弟弟看,男人和男人过就是没有好结果。向青天分外悲凉地反问了母亲一句,那你有没有把佳文当成是你亲生儿子看过?
挂了电话以后,向青云心情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钱不可能要回来了,但是要不回来,叶佳文那里又怎么交代呢?向青云是这样的人,这种时候,他不责怪弟弟,不责怪母亲,不责怪叶佳文,也不怪天怪地,就怪自己不好。他怪自己不该擅自把他和叶佳文的钱拿给弟弟,又怪自己没有能力,就因为四万块钱,可能只是别人一顿饭的钱,却把自己家里搞得一团乱。他没有给佳文和小龙最好的生活,没能接济弟弟一起飞黄腾达,只怪他自己的本事还不够。
下班以后,向青云回到家,看到叶佳文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发呆,电视机没有开。向青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仰头看他,诚恳地说:“宝宝,我今天给青天打过电话了,他说钱已经交给学校了,拿不回来……你先别生气,你认真听我说,这一次我真的知道我错了,我反省过了。这四万块钱,要不回来,我就想办法挣回来,以后我多加班,我勤劳一点,多接点私活,我可以吃苦,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让你和小龙过上最好的日子。”
叶佳文悲哀地摇摇头:“你看,你还是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不是要你活的辛苦,也不是要多少钱,我只是想我们的小日子能过的温馨幸福,而不是一天到晚被人指手画脚,还要被人瓜分。青云,我不是要你不讲亲情,但是救急不救穷,你老家那些亲戚是无底洞,填不满的。我们不是比尔盖茨,我们只赚那么点钱,自己也不过是几年前才把债主的债还清,房贷还要还十年。算我求求你,做事之前你多想想我跟小龙,而不是想别人。”
向青云说:“我会的,我一直想着你们,宝宝我爱你。”
因为向青云没有把钱要回来,叶佳文很生气,他觉得自己实在太亏,把钱给别人花还不如自己花掉,所以礼拜一的时候就跑到宜家家居商城去,准备给家里置办点好东西。他们家的电视到现在还是笨笨重重的一台,而不是现在流行的液晶屏,他去同事家的时候早就羡慕那些薄薄的能挂在墙壁上的电视了。
他逛了几个柜台,看了很多品牌的液晶电视,很喜欢那个大大的宽屏幕,色彩非常清晰,看着很舒服,而且还可以拿来当电脑台式机的显示屏用。他最终看中的有两款,一款是三星的,价格要一万七,另一款是夏普的,便宜一点,也要六千块。一万七的,光这个价钱就可以排除了,如果真的花掉这个钱,他们就只剩下两万存款,日子过的太不保险,何况家里还有个要花钱的孩子;六千多的那个,他站在柜台前犹豫了半天,一会儿看看这个频道,一会儿试试那款游戏,恨不得要把它拆开来研究,最后连服务员都不耐烦了,问他先生你到底要不要买,他还是摇了摇头,空着手走了。他听到服务员在他身后很响地嗤了一声。
离开宜家家具城的路上,叶佳文就在想,早知道自己就早点把液晶屏电视买了,四万块钱,都可以买两台三星的一台夏普的了,自己和向青云的房间里挂一台,客厅里挂一台,小龙的房间里挂一台,谁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也不用抢电视看了。现在呢,都丢到水里去了,连个水泡他都没看到。
坐地铁回家的路上,地铁很挤,他旁边站的是一个有狐臭的男人,那股狐臭味一阵阵熏得他头晕眼花,可是地方太挤了,他连想挪个位置都挪不了,就只好臭着脸忍着。他后面好像有一只手在摸他的屁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一个老男人的屁股有什么好摸的呢?可能是车太挤人家的手没地方放了,所以他就撅着屁股往旁边转了转,错开那只手。但是那只手很快就跟到了他的大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
叶佳文生气了,但是他不可能像个小姑娘一样回头给人家一个巴掌大叫色狼,他只好忍到车到站,满含着怒气扒拉开人群往门口挤,大叫道:“让一让,让一让,我要下车!”
挤过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的时候,女人用力顶了他一下,刻薄尖酸地嚷道:“弄则赤佬,推撒推啊!要下车弄伐会早点出来啊!”
叶佳文忍着没跟她计较,继续奋力往外挤,终于在地铁门关上之前挤了出去。
紧接着他去换乘三号线,等车的时候一直在走神,结果坐上地铁,开出去两站路,他发现窗外的景色不对,再抬头一看,原来因为三号线和四号线是在同一个站台的,他神情恍惚之下坐错车了。没办法,只好下车往回乘车,重新去坐三号线。
回到小区,他看到自家的POLO车停在楼下,说明向青云已经下班回来了。他路过POLO的时候,发觉车尾巴处蹭掉了一块漆,像是刮痕,不由得大惊,赶紧跑上楼找向青云。
向青云正在厨房里做菜,看到叶佳文冲进来,一边翻锅铲一边扭头对他笑:“宝宝,你去哪里了?”
叶佳文劈头盖脸地问道:“车怎么被人划了?”
向青云愣了愣,把煤气关小了一点:“我下班的路上被一个新手蹭到了。你等一下,我烧好菜跟你说。”
叶佳文不等,急吼吼地问道:“谁的错?你让人赔了没?”
向青云把锅里的菜翻了个身,慢吞吞地说:“你到外面等一下,马上炒好了,我慢慢跟你说。”
叶佳文看他这个反应,心就凉了一半。但是锅里正热,他也只好用仅剩不多的理智强迫自己走了出去,强迫自己坐在沙发上等。
五分钟以后,向青云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厨房的门上。
叶佳文叹了口气:“说吧,怎么回事?”
向青云在他对面坐下,像小学生一样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我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新手,是个女的,刚上路,她没控制好车距,追尾了,不严重,蹭掉块漆,是她全责……”
叶佳文问他:“她全责?那她赔了没?”
向青云有点纠结地低着头:“她……是个女大学生,年纪小,又是新手,撞了车就一直哭……”
叶佳文听到这里只觉得血全部从头顶往脚下涌。
向青云的声音更轻了:“她哭的我都不好意思让她赔了……也就几百块钱,我就跟她说我有保险,找保险公司赔,所以……”
叶佳文欲哭无泪:“蹭掉一块漆,又不是蹭掉她的皮,她哭什么呢?我跟你哭你能不能给我四万块钱?那你找保险公司了吗?”
向青云说:“找、找了,可是保险公司的手续太麻烦了,而且他们只能保掉一部分,为了几百块钱要花太多时间和精力,我想想就算了……”确实是这样,一般路上小碰小擦的,损失一千以内,车主都会私下解决。只有撞的比较厉害的时候,损失上千上万,才有那个精力去开一堆证明跟保险公司的人折腾。
叶佳文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这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摇摇头就算了,毕竟钱也不算多,而且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向青云的这个脾气了。但是现在,有四万块钱的积怨在,怨上加怨,他就很不高兴。但是他没有再对向青云发火了,而是把气撒在自己身上,闷声不吭抽了一晚上烟。睡觉前向青云路过阳台,发现早上刚刚倒过的烟灰缸里又堆满了烟头。
过了两天,叶佳文趁着吃晚饭大家都在的机会,跟向晓龙说:“小龙,有件事爸爸们要跟你说一下。”
向青云和向晓龙都放下碗看着他,神情同样的迷茫。
叶佳文慢吞吞地说:“就是去日本旅游的这件事。我和你大爸八月份有些比较重要的工作要做,可能去不了了。我们知道你很想去日本,就商量了一下,给你报个团,你自己一个人去行不行?”
向晓龙愣了愣,很懂事地说:“你们有事的话,我们放寒假再去好了。我不急的,一个人去多没意思,旅游一家人一起呗。”
叶佳文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揉了揉向晓龙的头发:“乖,那我们这个暑假先不去了,下个寒假或者下个暑假再去。反正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带你去。”
晚饭以后,向青云洗碗,叶佳文带着向晓龙下楼散步。不知道是电梯下的太快了还是怎么回事,叶佳文一脚踏出电梯的瞬间只觉头晕眼花,一头栽了下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向晓龙一脸焦急地跪在他身边,束手无策地嚷着:“爸,爸你怎么了啊,你不要吓我!”
叶佳文扶着额头呻吟着坐了起来。他虚弱地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向晓龙带着哭腔说:“你一出电梯突然开始浑身抽搐,然后就晕过去了。”
叶佳文缓缓吐出一口气,让向晓龙把自己扶起来,摆摆手,安慰地笑道:“没事,低血糖,老毛病了。”
向晓龙见他力气逐渐恢复,能自己走路了,看上去和平常无碍,受到的惊吓才逐渐平复下来。他担心地说:“爸,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叶佳文说:“不用,医生能怎么办,就是给我打点葡萄糖。低血糖就是缺少糖分,走吧,我们出去买点巧克力。”他一直不怎么喜欢去医院,一个是他觉得很多毛病医生看不好,或者小毛小病的不用看医生也能自己好,再一个是现在医院乱收费的现象普遍存在,去一趟就好几百块,没这个必要。
第四章
去日本旅游的事情泡汤了,向青云心中有愧,就跟叶佳文提出说趁着向晓龙还没开学,一家三口人就近去江南小镇玩两天,花销也少。叶佳文心里很不舒服,认为这种补偿有点可笑,这时候他已经忘了一开始要出去旅游是为了一家三口能有一次一起开心的机会了。其实叶佳文并不是一个很物质的人,他也不是拿金钱来衡量感情,但是现在一下子从去日本旅游的两万多快变成只要两三百块的春游,这种落差他自己心里这关就过不去。
因为七八月份不出远门了,而叶佳文工作的学校放暑假,所以他就窝在家里攒点乱七八糟的论文赚个外快。但是就这样,他也没捞着个清静。
这天先是有个老同学给他打了个电话,这回是真真正正的老同学,说是十几年没有见面了,想在H市搞个同学聚会,请叶佳文来参加。成年人的同学聚会一般是这样,混的越好的人或者自认混的好的人就越积极,整个同学聚会差不多就是一场攀比,而混的不好的,就不怎么愿意露面。叶佳文自认为属于混得不怎么好的,而且确实毕业以后跟那些老同学已经没什么交情了,所以也没这心情;还有一点,叶佳文和向青云的事这些老同学没一个知道的,到时候聚会见了面,要是被他们问起来家庭情况,也挺烦人的。
于是叶佳文就找了理由推辞了。他说:“不好意思啊,我现在人在S市,工作也挺忙的,没时间去,要不你们聚,回头给我传点照片。”
给他打电话的老同学说:“S市离H市多近啊,坐车也就两个小时,在B市的张虎都说一定会打飞的来呢!来呗,大家都十几年没见面了,我们聚会定在周末,你当天来当天回去,挺方便的。”
叶佳文又找了一堆理由推辞,对方也听出他兴趣缺缺了,不再强求,挂电话前玩笑地抱怨了一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这么忙?我自己开公司都没你忙呢。”
叶佳文听出来了——哦,开公司的,赚大钱了。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而是假装惊奇地恭维了几句,夸对方真有本事,电话那头也不是真要打听老同学现在做什么,故作谦虚地客套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叶佳文挂掉电话以后没有继续憋那篇论文,而是盯着电脑发了一会儿呆。那个给他打电话的同学,大学时候的品性糟糕的很,整天打架闹事,还曾经把一个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这畜生死不承认是自己的,女生被劝退了,他却好好的拿到了毕业证。就这么件坍台的事,毕业酒席上他还拿出来炫耀,结果差点没被人揍。就这么一个人渣,现在也混的人模人样了,可见这世界确实是不怎么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