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铭却不停手,只是把动作放缓,“快说,敢说假话,小爷可千般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秀珠恨恨的忍着难熬的痛楚,道出实情,“我也是昨儿白天才上的山,只是半道上突然蹿出来一只土豹子,把那小子抢去,现在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杀了我也只有这句话。”
那只土豹子?应该是包包吧。江陵愕然,可小豹子带了阿昙,去哪儿了呢?他们一个小人,一只小兽,哪里有自保的本事?
江陵要疯了。
天光微明,当勒满终于赶到靠山村的时候,江陵他们正在漫山遍野的呼唤小豹子和阿昙。
69.
七老山在京城西北面,是京城四周最为贫瘠与荒凉的一所山脉,山上因有七座连绵不绝的山峰而名,虽然既不波澜壮阔,又无秀美风光,却是占地极广,完全阻塞了西北往京城之路。而在冬天的皑皑白雪之下,它更是显得既大且深,一脚下去,几乎就能淹没大人的半条腿。在这样的山里,要找一个才满一岁的小娃娃和一只半点野外生存技能不会的小豹子,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江陵已经陷入半疯癫的状态了,他找了一夜,嗓子早就喊哑了,却还是血红着眼睛四下里搜寻,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好不容易等来了勒满他们,尉迟铭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小叔再这样下去了,“满叔,求求你上前跟小叔说句话吧,他这样会出事的。”
勒满不答,却是转头对跟来的侍卫道,“劈晕他,带走。”
这个时候,他上前说什么也没意义了,如果找不到阿昙,江陵不会停下的。同样是父亲,他更能够理解江陵心中那份巨大的自责和强烈的不安。
眼看侍卫把劈晕的江陵扶出来,勒满告诉他们自家在靠山村的地址,“青苔,你送他回去休息,小榆钱儿,你也辛苦了一夜,这大雪看久了,会得雪盲症的,你们都先去休息,我们继续找。”
他想到孩子可能会失陷在山中,已经带来了海东青和大批的猎犬。只是阿昙丢失时并没有在他身上放置特殊的香料,所以只能拿着他的几件旧衣裳碰运气。
从秀珠指认的地点开始,勒满带着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搜寻。据她交待,当时小阿昙已经清醒了,只是给她饿了两天,没什么力气,后来小豹子冲出来的时候,秀珠想着把孩子扔下也活不长,就丢下阿昙,借以摆脱小豹子。虽然小豹子不会伤人,但呲牙裂嘴的样子还是很有几分可怖,
这个说法后来被伏神证实了,它找到一处挂有豹子毛和貂毛的荆棘,虽然对于大人来说只是小小的一丛,但他们要翻过去却是极其不易,勒满看得更加焦急万分,这两个小东西在积雪深重的大山里要走到哪里去?
靠山村的乡亲们也来帮忙了,他们被救治过来之后,尉迟铭不想让他们感到畏惧,便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谎称他们都是侯府的亲兵下人,和江陵他们是兄弟朋友,因为他们的孩子被偷,所以来帮忙的。
这个谎话和之前江陵他们说的都能对上,淳朴的乡亲们没有怀疑,他们在恢复体力之后,纷纷出来帮忙了。
尤其是村长、李淮山、胡大嫂等交好的几家人更加卖力,秀珠已经给送回了村祠堂看管,审判的事他们暂时不想说,先帮忙把孩子找到要紧。
“勒满啊,你听我说。”村长气喘吁吁的找到他,根本无暇顾及他身上的好衣裳,只是说出最要紧的话,“这山里虽然穷,可也有不少老虎豹子,尤其是狼,最爱叼小孩。你别嫌大叔我说话不中听,可孩子当真要是晚上丢的,咱们还当真得去那些狼窠子里找,说不定还能救下一命来。”
勒满的唇立刻白了,完全听不下去。庄净榆把他拉到一边,累得够呛的尉迟睿喘着粗气迎上去,“大叔,咱别管好听不好听了,你知道那狼窠子在哪儿吗?咱们这就去。”
村长点头,从后头叫来儿子长贵,“他年轻,走得快,让他带你们去。”
“再来几个人,跟我去另一处吧。”赵二嘎和他哥也站了出来,他力气大,往年时常下雪时去山里抓野兔什么的,也算半个猎户。秀珠这回差点害死全村的人,他们一家的心里都极其内疚。
那就兵分几路,迅速出动。庄净榆和勒满跟着赵二嘎,尉迟睿带人跟上长贵,找到傍晚的时候,终于在赵二嘎这一路有发现了。
他们找到一个狼窠子,里面冻着淋漓的鲜血,还有两具狼尸和好些豹子毛,甚至在这里,他们还找到了阿昙的一片衣角。
勒满受不了的背过身去,那些殷红的鲜血让他作呕,更加让他胆战心惊。他的小阿昙,他的小阿昙!他的脑子无法思索,甚至连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每一口气咽下去,都象是要把肺割裂一般的疼。
赵二嘎却大声安慰着他,“没事!小孩子应该没事,如果有事,这窝里不会只留下狼尸。看不出你家那豹子还挺能打的,都咬死了人家两个,应该躲起来了吧?”
不可能!勒满忽地灵光一闪,他们家的小豹子连鸡都不会杀,怎么可能打得赢狼?再仔细看留下的豹子毛,上面没有染料的痕迹,那应该是别的豹子才对。
那会不会是小阿昙他们才逃离了狼窝,又被豹子给拖去了?
伏神突然从他袖子里钻出来,顾不得行踪暴露,扯着他的衣角,爬向某处。
难道它闻到孩子们的气息了?勒满急忙跟上。天渐渐黑了,人们点起的松油火把在山里蜿蜒成龙。带着不灭的希望,继续追寻。
江陵幽幽的醒转了过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是哪儿?他愣了半晌,才瞧见熟悉的旧木床和旁边的双人小床,这是他和勒满曾经的家。眼下,是他们暂时的歇脚地。
翻身起来,却见累了一夜的尉迟铭正睡在大床的那头,而青苔他们也在外间临时搭起的地铺上睡得香甜,屋子当中生着温暖的火盆,桌上还放着乡亲们送来的烙饼热粥。
远远看去,山里人家的灯火未灭,大家一定是还在帮着找孩子吧?江陵心头一阵绞痛,多想时光就停留在这里,他和勒满没有回京城,就在山里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守着他们的孩子好好长大。
如果能把他的阿昙还回来,他宁肯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一切一切,只求他的小阿昙小阿泰平平安安。
屋子里的温暖和食物的香气让江陵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他的小阿昙还在冰天雪地里,生死未卜,他怎么能在这里享受温暖和食物?
不!江陵忍着就快要落泪的心酸,轻轻推开了堂屋的后门。清冷的空气让他的脑子清醒不少,长出了一口气,江陵想,也许他该去接勒满的班了。
想想桌上的饭菜,江陵忍不住到后园的菜地里去瞧了瞧,扒开积雪,地下还有些没冻坏的白菜和萝卜,肯定是胡大嫂他们经常来打理。
勒满是南方人,喜欢吃新鲜的食蔬,他这些天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做上一些,让他回来可以多吃两口饭,江陵也能减轻些心里的内疚。
正摘着菜,他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侧过身,一双灰中带褐的眼睛带着猛兽独有的冰冷与残酷正在微微雪光的映射下牢牢的锁定着他。
就在勒满随伏神到了小豹子的老窝,却遗憾的一无所获时,靠山村响起了过年才会放起的烟花与鞭炮。
这是怎么了?所有的人都不解的抬头仰望,山风中,就听见远远的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孩子……找到了……阿昙……回来了……”
是他听错了么?勒满一颗心狂喜的无法自抑,又生怕下一秒只是个幻觉,忐忑得浑身发抖。
“没错,这是江陵的声音!”庄净榆大喜过望,侧耳又聆听了一遍,越发肯定了,“是江陵的声音!”
他的功夫好,既然他都说没错,那肯定不会有错!
勒满发足狂奔,他的孩子,他的阿昙!
再见到那个小家伙的时候,他刚刚吃了小半锅的米粥,泡了个热水澡,在江陵怀里打着小呼噜,睡得死死的。
小手小脚上有不少划痕,还挂着两管清鼻涕,应该是受了风寒,但万幸的是,孩子没有大碍,也千真万确是丢失了几天的小阿昙。
感恩而激动的吻落在孩子的每一寸肌肤上,喜极而泣的泪让勒满激动得完全顾忌不上旁人的眼光,他说不出话来,也无法说话,只能一遍遍亲吻着失而复得的孩子,确认他的存在。
江陵用力闭眼,眨去眼角的湿意,在他刚刚见到小阿昙的时候,不也是一样的欣喜若狂?
也许真的是老天保佑,在小豹子把小阿昙从秀珠手中劫下带走之后,他们想当然的在山林里迷路了,然后很自然的招来了饿狼,可小豹子被吓傻时的低吼却召来了它爹和亲兄弟们。
要说动物也是真聪明,把他俩救下之后,豹子爹知道这一对笨蛋在野外不可能捱过太久,就衔来长树枝,让又冷又饿又走不动的小阿昙坐上去,然后领着儿子们如拉雪撬一般,足足走了一天一夜,才把这对笨蛋给拖了回去。
万幸张大夫当时没把小阿昙身上那件斗篷拿走,万幸小阿昙在寒冷中知道一直抱着小豹子保暖,否则小家伙就是能够回来,但肯定也早给冻死了。
但手脚仍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估计回头得调养好些时候,但勒满已经无比的感谢上苍了,只要人能回来,仍旧活生生的抱在他怀里,他还有什么好求的?
寿春在小阿昙回府的第三天故去了,走得安祥无比。
永安侯府一夜之间挂满了白布青幔,连宣帝都穿着素服,上门吊唁。为这位为了皇族利益而牺牲终生幸福来联姻的女人,上最后一柱香。
临终前,寿春只留下最后一个遗愿,“别把我跟你爹合葬,三个人,太挤。睿儿,鼎儿,你们别怪娘,我知道你们爹是个大英雄,娘也知道自己有很多毛病,也做过许多错事,可若是有来生,我再不好,也绝不愿嫁他。”
这略带几分负气的话,让全家人都哭了。
虽然寿春做了一辈子的侯府夫人,风光无限,可作为一个妻子,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尉迟临风的心。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悲哀。
尉迟睿尉迟鼎都能明白母亲心意,可要是把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葬在外面,让他们于心何忍?
最终是他们兄弟一起去求了宣帝,皇上感念寿春姑姑为皇家牺牲的一切,破例决定将其迎回皇陵,在先皇后的陵墓之旁又点一处,命人动工修建皇陵安葬寿春公主,才算是让尉迟兄弟了了这桩心愿。
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将寿春的棺椁发送至皇家寺庙,只等陵寝建成,再行下葬大礼。
诸事已毕,家中摘去青幔白布,只是那股巨大的悲痛之意,仍在人心间弥留不散。尉迟睿早已上表,按制全家需要守孝三年,不得为官。
宣帝准了这份折子,却把他和江陵单独召进宫中,密谈许久。
回府的时候,白勇告知一事,“靠山村打发人来说,那秀珠已经死了,病死的。”
在阿昙活着回来之后,勒满不想为孩子多造杀孽,只把张大夫送去坐牢,把秀珠交给了靠山村人。
李淮山很快发现秀珠染病的真相,村人公议之后,便将秀珠囚禁在祠堂后头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每日供她一碗饭,却不给她治病。秀珠很快病发,全身长满毒疮,最终不治身亡。村里将她和房子一起烧成了灰,就在原地挖了个深坑埋下,压上石板,任人践踏,作为全村人的警戒。
而方少红已经怀孕了,李淮山是到京城来找罗怀仁请教医术,顺便采买些小孩子要用的东西,把消息带来的。
勒满因在守孝,不便出面相见,只托罗怀仁送去不少安胎药材,算是一点心意。
尉迟睿看一眼弟弟,“你自己去跟他说?”
江陵点了点头。
早春二月,北方依旧是春寒寥峭。但是枝头已见杏花初蕾,地上也见茸茸新绿。
趁着今日阳光不错,勒满带着两个孩子在园子里锄草。寿春故去后,她的住所保留了下来,一草一木都没动过。她生性爱花,勒满现在正是要拔除她园子里的杂草,好让花朵开得更为绚烂。
“小阿昙在吗?”
“在的。”
“小阿泰在不在?”
“在!”
“那包包在不在?”
“呜呜。”
父子三人全都笑了,回头看一眼儿子,勒满才能专心干活。自从阿昙丢了一回之后,他对两个孩子看得极紧,生怕一转眼又少了哪一个。
江陵却看得喉头微哽,这全是自己的错,否则大叔何至于如此杯弓蛇影?凝视了父子三人半晌,他才轻轻出声,“阿满。”
“有事?”勒满拍拍手上的泥,站了起来。自从带孩子回来之后,这还是两个人头一回正式的谈话。
江陵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要走了。”
70.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当然,也不会有躺在功劳簿上,就能一直享受荣华富贵的好事。
永安侯府作为皇上最信任的臣下及皇亲国戚之一,凭借的不是他们曾经为大洪王朝立下的赫赫战功,也不是他们与皇帝陛下的亲戚关系,而是尉迟一家历朝历代,无时无刻不为朝廷鞠躬尽瘁,尽忠效命的所作所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永安侯府已经把他们和大洪王朝的命运紧紧的绑在了一起。王朝兴,他们荣,王朝衰,他们败。
所以,为了朝廷效命既是他们无法摆脱的职责,也是他们为了守护家族必须肩负的重任。
江陵努力的把这些大道理讲给勒满听,然后告诉他最为重要的,与他们息息相关的现实。
“恭顺王叔一时赶不回来,江北聚龙山那一带的事态越来越严重,皇上之前派去的钦差被人暗杀,重伤昏迷,至今还没查清下手的人。眼下必须有个信得过的人去那里处理事情,我哥要盯着皇陵的事情,肯定走不开,所以只有我了。”
江陵不舍的看勒满一眼,告诉他,“不过你们不必跟我一起去,阿昙阿泰还小,就在府里吧。还有——”
他沉默了一下才低低道,“眼下母亲已经不在了,如果你觉得我……不想留下来,也可以离开。”
说完这话,他已经用完全身所有的力气,转身就走,心里的苦涩只有自己知道。
虽然大叔没跟他谈起过这个问题,但江陵知道,勒满已经对他失望了。
明明是自己答应好的,在靠山村的生活不会寻求家里的帮助,可是他食言了。还惹出那么大的祸事,差点害死了小阿昙。
回来的这些天,因为一直忙着寿春的丧事,勒满没时间跟他谈这些事情,但江陵却并没有因此就心存侥幸,现在的他,已经知道有些问题不是能够用拖延的方式就能解决的了。该面对的始终都得面对,既然如此,江陵也希望自己能够勇敢一回,主动去承担他所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不仅包括对家族的责任,还包括对自己感情上的。
江陵并不以为,他和勒满的一纸婚书就应该绑住人家一辈子,如果勒满对他失望了,那么还勉强人家和自己在一起做甚么?
不如放他自由,而把自己应该承受的痛苦默默咽下。
此去江北,江陵没有告诉勒满的是,其实非常危险。
因为上一任钦差的遭遇,宣帝怀疑有些官员故意隐瞒朝廷,想借乱生事。所以江陵此去,必须隐姓埋名,皇上只给了他一道秘旨,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不可轻易动用。
尉迟睿虽然会派隐卫暗中保护弟弟,但江陵要融入当地生活,了解事情真相,就只能化装成平头老百姓,身边给他配几个人,也不可能有太多的武林高手。
但这些事,江陵都不想告诉大叔,既然自己已经决定承担起责任来了,那又何苦让他们担心?
只是心里,不可避免的会有些难过。不知道此次一别,下次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