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我叫架囧囧

我边上坐着的应该是小治同桌的母亲，趁着班主任发条子的空当同我寒暄起来，妈妈经一套一套地往外抛，又同我叙述些看似贬低他儿子实则是彰显他优点的事情，神态嫌弃里带着种隐隐的自豪。我笑着听她夸口，边点头附和几句。

为人父母，大抵如此吧。

期间有还没回家去的少年，把脑袋凑近了教室边的玻璃探了一探，又好似因怕被发现迅速缩了回去。正值傍晚时分，天空灰蓝里泛着赭红，把他一闪而过的耳朵映得红通通。

历时一个半小时后，我一身轻松地走出校门，见小治背着书包站在一棵大树下，见我来朝我大力挥了挥手。

「你在这里干嘛……不是早该回家去了吗？」此时看到他，我确是有些惊诧。

「等你啊。」

「就算等我你也可以去篮球场打球嘛，发条短信让我结束后去球场找你就好了啊。」

「唔，也是。」他应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喂，不是吧，这些年我都开了多少次家长会了怎么你到现在还会紧张啊！」看那眉头皱的。

「我哪有，我只是想等你一起回家而已！」他努力辩解着。

「你少来。」我哈哈大笑，「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去开你家长会的时候，开完回来我刚进门你就对着我『哇』地一下大哭了，哭得可惨了把我吓的，哄你哄了半天。」

「你乱说！没有的事！」他急得脸都涨红了，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诶你究竟是怕什么啊，家长会历来讲的都是废话啊。还是你担心那个印着成绩的小条子？考的还不错么。」我从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缩在角落蜷成一团的小细条，掏出来递给他，「你也知道啦我只要求你数学要考好，毕竟解题过程其实是比较能锻炼一个人的逻辑思维的。其他的都随便啦，我也是考过来的，我知道那些个破题目和真实水平挂不了什么钩，你对知识的掌握只要从实际出发就行。」

他有些懊丧地垮了嘴角，把纸团接过来攥进手心，看也不看，乖乖地顺着我的话应着。我有些无奈地揉揉他的头，唉，为什么小孩子总会对家长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呢真是。

「别垂头丧气了。」安静了一会儿我一拍他的背，温情地鼓励他，「大不了下次家长会结束我在你教室等你，等人都走光我们就在你的课桌上来上那么一场？」一个好的家长要亲自制造甜蜜的回忆来帮助孩子走出困境，我这样坚信着。

啊，他不理我……加快了脚步把我撇下了……

「呼，溜这么快。」我对停在自己车子边上等着我开锁的他摆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然后掏出车钥匙一按开了车门。

回程路上一路绿灯畅通得我是心花怒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治聊着，心情无比轻松。

「我今天买了一对护腕，」他说，「戴着遮我腕子上的疤。」

「只需要这一边你却买了一对？」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个话他暗含的意思就是……我开心又激动，抓在方向盘上都手都在兴奋地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是给我的吧？情侣护腕对不对！你不用现在拿出来回家在再我也行！」

「啊？……嗯，是。」他愣一下，然后快速地回以肯定的答复。

「我决定每天戴着它，现在他们不都时兴什么养壶养玉吗，我要养护腕！」我心下瞬间涌上一股甜蜜，连喉头都甘甜了起来，趁着看后视镜的空挡用了然的眼神睨了小治一眼，「真是个好礼物啊小治，我想做你却不在的时候我还可以把它往我的生殖器上套，想象那是你的手，棒极了！」

「……究竟还有多久才到家……」他叹气，绝望地回了我一句。

车开进地下车库后我们乘着电梯往上行，同乘的还有一对母女，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穿着泡泡袖公主裙，扎着两个羊角辫，手指含进嘴里，瞪大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们，头仰得高高的。我笑着蹲下身子，把她胖乎乎的手指头揪出来，然后翻白眼把脸往两边掐对她做了一个鬼脸。

……

啊，她哭了。

……

……

我尴尬地对她母亲连声道着歉，然后一脸沮丧地被小治拉出电梯：「究竟怎么会这样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我做这个表情了啊……！」小治不搭理我，从我衣服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把我拖进屋内。

「难道我做表情跟当年不一致了吗？诶，你帮我看看。」我唤住他，然后对着他做了一个同先前一样的鬼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啊，看来真的不一样了……」我欲哭无泪，有些难堪地摸上自己的鼻子。

他凝着黑黝黝的眸看过来，然后慢慢地勾起两边嘴角，越咧越大，最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好啊，你蒙我啊你！」我心下大石落定，张牙舞爪往他身上扑，他也不避，顺势接了我往沙发上一滚，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当年的小屁孩居然长这么大了。」我趴在他身上，一面拿脚勾他的腿。

「你有没有……」他停了一会儿，方继续道，「后悔过接我一起生活？」

「当然没有啦。」我一边应着一边调整趴姿，把头枕在他胸口上，侧了一边，也不去管什么谈话时候的眼神交流，「对我来说这可是一件极大的幸事啊。」

「如果我那时候没有让你知道我的遭遇和我家的情况，现在你一定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吧，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在某种程度上毁了你的人生吧……」

「持悲观向的假设是一件很蠢的事，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再次假设是蠢得不能再蠢。你怎么不假设假设就算你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找到你然后撒下热血励志的誓言最后我们爱走天涯呢！」

「可是我……」他仅说了三个字，却停下了，然后彻底沉默下来。

「嗯？怎么了？」

「没有。」他说，拉了我放在身侧的手往上提，执着放进嘴里，轻轻地吮咬着，舌尖轻巧口腔粘腻。

我依旧侧着脸躺着，闭了眼笑。

当你绝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除了哭泣，大抵是尽可能地去请求帮助了。当小小的他站在我面前，我对上他眸子的一刹那我便知道，这孩子想逃离这样的生活。他可以选择穿长衫隐起那样的伤口，他可以选择在吃饭时不说出那催泪弹效果的语句，但他没有（——还好没有）。他很明智地抓住了我这个契机，一个可以帮助他从这糟粕生活解脱出来的契机，最终他赢了。

多年前向母亲坦白要负担起小治的那个夜晚被毫不容情地指出：「他在利用你，你如同跳板。」

当时的自己笑得形象全无：「妈，那只是个10岁的孩子。」

可是我知道的啊，我再了解不过了，就如同两年后去接他离开的那一天，他坐在小区的喷泉池边等我，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我一眼，眼珠黑如化不开的墨，却凝不住从深处窜上来的火。真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目光啊。

我对我妈的话始终啼笑皆非，不过是一个孩子处于绝望下的求助罢了，何至于上纲上线呢。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学生最多能做到的地步，也只是如此了。于他而言我确是救命稻草，那么用尽全身力量抓住，又有什么错。他未卑劣，未乞求，仅是诚实地向我展现了他的境遇，还要怎么样。

为什么人要活得死鸭子嘴硬才是高尚抑或骨气呢。

还有啊，我不是跳板，我，会成为终点的。

我知晓他有些自责，或许他认为利用了我也说不定。青春期的少年总是想象力丰富又饱含圣母情怀。

可他不会说。我知道的。

他不说，我也不会说，这是属于我俩各自的秘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