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是德古皇族,名叫昱安。十九年前,在潼洲石燕湖畔遇到了一个东朝女子。”老者顿了一顿,仿佛那遥远的记忆已勾起了他的痛苦,“她叫柳依依。”提到柳依依,老者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温柔,林枫却是怔住。柳依依不是叶浪的娘么?
“二人一见钟情,昱安便将祖传的一支玉笛送与了柳依依,私定了终身。只可惜二人不容于世,你爹作恶多端,”老者又是咬牙切齿,“依依却不离不弃,十月怀胎临盆之际,遭到正邪二派合力击杀。”
林枫心道,浪子与佳人,柳依依却也情深意重,只是不知正邪两派为何单要杀这二人。
“当时漫天大雪,领头的青衣堡主东方永成下令不可放过一个。”老者的眼里有些痛苦,脸上的皱纹似也更深,仿佛又看到了那大雪下的一片血红,那小村中无辜百姓的尸骨,“谁料圣月教的华夫人为夺得昱安的玄灵玉,硬是将依依刚产下的孩子抱走,逃走的时候被几个高手砍下了双腿。”
林枫听到此处,已想到,原来这正邪二派要的怕是那玄灵玉,而这被华夫人抱走的孩子便是叶浪了。武林人士借杀德古族之名夺宝,却也是常事。只可怜叶浪错将仇人当恩人,一直在圣月教受尽苦楚,却不知原来圣月教也是当年杀他父母的凶手之一。
转念又一想,既然这孩子是叶浪,这老者又为何口口声声称昱安是我爹?
门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林枫心中也仿似一个霹雳,脱口而出:“这昱安有二个儿子?”
老者带着痛苦和怨恨看了林枫一眼,道:“不错。当日人人都以为这昱安和柳依依都已身死,宝物无踪。却不知已被华夫人带走了玄灵玉。”
难怪江湖中人都暗中对付叶浪,显是知道叶浪的身世,林枫心中不禁又是一阵心酸。想到昱安的另一个儿子,林枫心中又有些着慌。
“昱安本已是无救,谁料当年青衣堡主东方永成的夫人,蓝双铃.....她,她这个贱人。”老者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愤怒,脸上也有些扭曲,“她竟对昱安动了情,暗中救了昱安。”
林枫见老者神情激动,又听他语含不甘,隐隐想到了什么,便道:“蓝双铃便是蓝双吟的妹妹?”
“不错,当年蓝家姐妹便嫁了东方兄弟二人,本也是武林中的佳话。谁知这个贱人,她暗中救了昱安不说,还与他珠胎暗结!”老者的手指深深的嵌入了黄土之中。
庙外狂风和着大雨,把庙门吹得嘎嘎作响。
林枫此时惊疑不定,若老者所说都是属实,自己与叶浪,便是兄弟。
“也是这贱人活该,她刚生下昱安的孩子不久,便被东方永成发现,那时昱安功力已全失,被东方永成一掌打下山崖。东方永成欲饶蓝双铃一命,谁料这贱人竟跟着昱安跳下了山崖。”老者的眼里又充满了痛苦,嵌入土中的双手,已滴出了血。
林枫见老者情状,已猜到几分,便冷冷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杀了那孩子?东、方、永、成!”
老者脸色一变,重重的靠在了身后的土地像上,“没错,我便是东方永成。那毕竟是她的孩子,我,下不了手。”老者的眼睛似乎又恢复了混浊,“十九年了,十九年了,若是当年没有去击杀昱安,若是当天......”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林枫的眼里也有了些痛苦。
“蓝双铃跳崖之后,我便将孩子交给了蓝双吟,只当是她亲子,取名叫东方羽,也就是你。”老者说完,眼里竟有了泪光,这十九年来的痛苦和挣扎,每天每夜的伴随着他,让他彻夜难眠,又恨又悔。这世上到底是活着的人可悲些,还是死了的人可悲?
“你又怎么知道是我?谁都可以刺这同样一朵花在身上。”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花只有昱安一族才有,这并不是刺青,而是一种神秘的传承。这种花,只有在昱安一族喝酒后才会出现。”
难怪自己肩上的花是时有时无,原来有此玄机。林枫此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是恶意还是巧合?没想到叶浪竟是自己的哥哥。可自己明明又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到底是谁?我又该怎么对他?他若是知道我跟他是兄弟,他又会怎样?
林枫心里也如这荒漠中的大雨飘摇,是理也理不清,想也想不得,说也没法说。
正发呆间,东方永成突然抛过来一卷书,道:“这是昱安留下的,你既已找了来,便拿去罢。”
林枫展开一看,薄薄一本武功秘笈,全是用羊皮写成。前面几页所书之事全为十九年前昱安如何与柳依依相遇相恋,又如何被人追杀,所记与东方永成所述丝毫不差,唯有一页述事完毕,几个血红大字:“昱安传人,必报此仇,杀尽东朝人,杀尽东朝人!”几个大字竟似用鲜血写成,触目惊心,足见昱安当年之惨烈,心中仇恨之深。
林枫看至此,也是心中一紧,“杀尽东朝人”几个字如同鬼咒邪符,在林枫脑海中翻来覆去。忙翻了后面,只见入门剑法便是五个字:斩云十二剑!
荒漠的空中惊雷一声接着一声,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将庙外半枯的老树劈成了二半。
林枫心中阵阵揪心的痛。当日在山谷中叶浪授剑的一幕幕如在眼前,斩云十二剑,林枫喃喃的念着,当年那个翩若惊虹的身影,那个冷冷小孩,林枫只怕此生此世也无法忘记。他也同样无法忘记,这魂牵梦系的斩云十二剑。
原来叶浪早已知道身世,在幽魂谷外的密林中,却没有据实相告,杀叶凌之,名为教主之位,实为报仇,只怕叶天峰,也是死于你手吧?这一番心机,林枫此时明了,却觉心如绞痛。叶浪啊叶浪,你可知,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你又可知,当年你一心想杀的人,就是你的弟弟,你又可知,当年你心念一动传他的剑法,竟是有如此一段渊源。
林枫的心似已麻木,他突然觉得叶浪离自己很远,远得象在两个世界。他又突然觉得,自己从来也未曾了解过他,了解过那颗冰冷的心,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和心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何来今日之沧海桑田。
老天若是怜林枫悲苦,又为何要让他遇到叶浪,老天若怜林枫情真,又为何要让他再世为人却成了叶浪的弟弟?这是命运恶意的捉弄,还是天定缘份的巧合?林枫啊林枫,这一场爱恨情仇,你要如何去化解,这种种的因缘际会,又要怎么来收场......
林枫站起了身,一双腿似有千斤重,门外风雨仍狂。
“你不杀我么?”东方永成看着林枫的背影,恍惚觉得看到了蓝双铃当年的影子,那么瘦小,却又好象蕴藏了无限的力量。
“你已经死了。”林枫没有回头,一步步的走出了庙门。
东方永成的眼里有了泪光,又有谁知道,这十九年来,他活着,就跟死了一样,他心里的自责和痛苦,每一天都让他生不如死,他竟也不知道,他在林枫心中,早已死了......
雨点打在林枫身上,滴滴象是打在他心中,无数的雨点在林枫脚下汇成了小小的溪流,这雨点,这黄土,岂不是顺着天意?
天要它们怎么样,它们便是怎样,这小小雨点,又岂能有自己的意志?
只是林枫不是这凡尘俗世中的小雨点,他是个人,一个男人,他的命运又岂是这风雨由人的命运!
不管这风雨何处,他的方向却始终未曾改变,他一步步走在荒原的雨中,这一次,身影却愈发清晰......
第 60 章
一丛蒲公英在荒漠中迎风飞扬,白色的绒花飘飘洒洒,有的好似冲上了九宵,有的好似又被卷到了黄土之中。
一只驼队仿佛行走在天边,清脆的驼铃声随风送出了老远,这乱世边域中,竟还有行商之人。
驼铃伴着蒲公英,由远及近,缓缓的走过林枫身边。林枫晃了晃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将手托了头,惬意的倒在小山丘边。阳光下一张脸带着微笑,那双眼睛亮得让人看过之后,便再也忘不掉。
驼队里一个头裹了长巾,嘴里镶着金牙的胖子对着林枫叫道:“小哥,你还不走么?看这天又有骤雨哩!”
林枫笑了笑,对着金牙胖子摆了摆手。风也罢,雨也罢,林枫经历得还少么?此刻他只想舒舒服服的躺在这儿,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金牙胖子摇了摇头,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也真是难懂,难道他喜欢淋雨?金牙胖子不再理会林枫,回头挥手招呼驼队快走,荒漠的天气太无常,还是早些找地方避雨才好。
突然,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在风中响起,附近的几座小丘上出现了几十条人影,随着一人大呼:“留下货物!”那几十条人影便全向驼队冲了过来。
驼队中有人吓得腿发抖,有人慌忙拿了刀剑等物准备抵抗。金牙胖子则双手护住了货物,脸色发白。
待那几十条人影渐渐跑近,却是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东朝人,也有绿色眼眸的德古族人,个个衣衫褴缕,面黄肌瘦,手上拿的无非是些铁锹、木棒之物。
“是流民啊,大家不要怕,跟他们拼了!”驼队中不知谁喊了句,一班人顿时又胆壮了起来,纷纷取了刀扑向流民。
眼看就有一场混战,流民中跑在最前面的一人却突然“咚”的跌倒在了地上。驼队中拿刀冲在最前面的人也停了下来,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流民们已是饿极,有些身材瘦小的孩子已爬到了驼队中最后面的车上,扒着车上的粮食。而驼队中的伙计则拼命的拉着那孩子的腿,又拼命的踢着后面跑上来的流民。
林枫皱起了眉,他一人之手,阻止了最前面的几个人砍杀,却也挡不住后面饥饿的小孩。一时间场面混乱,有大叫住手的,有被打得抱头鼠窜的,也有抢着粮食欢呼的,夹杂着金牙胖子的愤怒的咒骂声,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都别打了!”林枫突然一声大喝,用上了三成功力。
混战的人群都静了下来,瞪着林枫。金大牙只觉胸口一闷,林枫的声音如同响雷,便住了手,脚下还踩着一个瘦小的绿眸老人。
“大哥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话的是个孩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林枫一瞧,竟是那天夜里在荒漠中救下的小孩儿。林枫又惊又怜,没想到小小孩子竟已沦为流寇。又见流民们个个瘦弱,显是饿了许久。不管是东朝人还是德古族人,这场边关之战中,有多少这样流离失所的百姓,又有多少失去父母的孩子。
混乱的人群见林枫沉吟,忽又轰然动了起来,抢的抢,打的打,骂的骂,踩的踩。只是这一回,流民们竟已是拼尽了全力,驼队的护卫跟班们也似红了双眼。眼看这一瞬间就要血溅黄沙,荒漠中又是一阵奇特的号角声,远处沙尘滚滚,一队身着甲胃,手持长枪的东朝军士飞速而来。
流民们见状,忙弃了驼队就要逃走,驼队中则响起一阵欢呼。岂料这欢呼声刚响起,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唰”的插进了金牙胖子的胸口,金牙胖子睁大了眼睛,瞪着胸前的箭,他死也不相信,自己竟被东朝士兵一箭穿心。
这一变故让众人都大吃一惊,连林枫都未及出手救那金牙胖子,可怜金牙胖子就这样一头栽倒在地,鲜血染红了一片黄沙。
“德古族的叛军,杀啊!”领头的将领抽出了长剑向前一挥,后面的几十骑军士便冲了上来。
“他们只是驼队和流民,不是德古军人!”林枫一边大喝,一边手中不停,银光激射,纷纷打在前面几匹战马的马脚,几个军士便从马上跌了下来。
领头的将领面色一沉,森然道:“夏将军有令,斩下叛军头颅有赏,大伙上啊!”又是指剑向前,身后的军士便将手中长枪掷出,齐刷刷的飞向林枫和身后众人。
林枫大怒,这一群军士显是不分好歹,明知不是德古军人,为了领赏却滥杀无辜。什么百姓,什么人命,在他们眼中,还比不上那几两白银。林枫下手不再留情,瞬间便点倒数名军士。
驼队的护卫跟班们见金牙胖子身死,有的弃了刀剑逃走,有的却拿起了武器冲向军士。那一群流民此刻也顾不了许多,仍是趁乱抢着粮食。
军士将领见林枫武功高强,自料难敌,忙又将剑前挥,身后的军士们得令一齐冲了上来,却不围攻林枫,只将马踏向那些流民和驼队中人,又将手中长枪乱舞,一刹那便有好几人被长枪戳死,又有军士放箭,流民们哪是对手,纷纷中箭倒地。
林枫大急,怎奈双拳难敌四手,拦下了这个,又有那个向前,挡住了那个,又有其它军士放箭。这一路行来迷药也已用尽,林枫眼睁睁看着身边不断有人倒地,心内已是怒不可遏。
突然又听“啊!”一声,回头看时,一个军士正用了长枪要将小山丘边的孩子挑起。林枫冲天跃起,凌空一掌,将那军士从马上打了下来。那军士的长枪却仍是刺入了小孩儿的腹中,那孩子便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林枫见状,一声长啸,血气上涌,双眼血红。脚下一蹬,飞身一扑便到了军士将领面前。那军士将领刚要张口大呼,便被林枫当胸一掌,口吐鲜血,摔下了马。林枫“唰”的抽出马上长剑,身形如风,一瞬间已连刺五人。
漫天的黄沙滚滚,夹着血腥气,剑端的血滴在黄土之中,林枫的目光变得冰冷而疯狂,马上的军士们都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天空中雷鸣阵阵,闪电划空而过,林枫的剑也如这闪电,又快又急。众军士见状,如同见了魔鬼,早忘了阵形军法,竟是一拥而上。
林枫的眼前一片血雾,手中的剑如同着了魔,斩云十二剑在林枫手中从未如此凌厉,从未如此般杀气四溢,军士们在林枫的剑下如同风中残叶,一个个倒下,连战马都被林枫一剑斩杀。这一幕如此血腥,直让人心惊胆颤,一旁的流民和驼队中人早已是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见的,到底是那个好心的少年,还是杀人的修罗。
“杀尽东朝人!”一声惊雷,林枫的脑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又突然感到怀中那本书炙热无比,象要将林枫的心都烧了起来。而眼前站着的,只有最后一个军士,惨白着脸,全身发抖,步步后退。
骤来的暴雨打在林枫的剑上,却怎么也洗不掉那斑斑血迹。
林枫的脚下仿佛已集满了红色的水,那是雨,是血,还有满地军士的呻吟。林枫回过头,暴雨中剩下的流民和驼队中人都愣愣的看着他,又突然全都大叫着四面逃散。
小山丘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倦缩着,林枫慢慢的走了过去,那张曾经在荒漠的夜里小手小脚乱蹬的小脸,已是苍白,只有微弱的呼吸,和那双依然睁着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林枫,象是在叫着:“救救我,大哥哥!”
林枫似已站立不稳,“蹭”的将剑插在了黄土之中,轻轻扶起了那小孩儿,脸上带了温柔的笑,道:“别怕,哥哥陪着你。”
小孩儿的眼里似带了期待,只是那双浅绿色的眼眸,慢慢的涣散,慢慢的合上。
林枫的身后,暴雨冲刷着满地的血水,满地的长枪轻甲。林枫的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滴滴流下,他是为这无辜的孩子悲伤,还是为身后那满地的鲜红痛苦?他的眼中也似有场骤来的暴雨,黑色的眼睛象是寒冷的深潭,谁也不知道,这片深潭中,到底有些什么。
突然,林枫转过了身,不停的呕吐,剧烈的呕吐,仿佛把一颗心都要吐了出来。
暴雨仿佛摧毁了世间的一切,良知、正义、怜悯、生命,在这暴雨狂风中还剩下些什么?
这骤然暴雨也带来了荒漠中最常见的东西,泥石洪流。
暴雨冲刷着山丘,冲刷着荒漠,从高处卷起了黄土、石块儿、无数的泥、草、从山丘上滚了下来,一路上的任何东西都被它毁灭、卷走。力量巨大的洪流,仿佛要吞噬这天地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