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舞长天（三）——乐魔猎手

“既然你绝对没有怀疑我，我也只好相信。”绯夜特地在“绝对”两个字上加重音，无奈而微带憋屈的目光直直盯着赵晨。“不过，我心里还是……”还是怀疑你呢。

“这……”赵晨也犹豫起来，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城府深沉之人，只是见过太多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于是也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赵晨……”绯夜有意无意地施压，他看得出男子在迟疑，可是要自己照那人所说的暂时住几天，他实在做不到。就算不提那个猜不透的若水，九宁现在如何，他也实在不敢想。

赵晨沉吟许久后长叹一声，说道：“随我来。”他苍白的脸在蓝色的灯火下显得更加没有血色，眼神中的光芒笼在一片幽黑之中，全然看不分明。

绯夜疑惑地跟上，左手仍按在刀柄处。即使对方没有恶意，自己也不能完全放下戒心。一切随即应变吧。

其实他俩没有走多远，绯夜却觉得自己绕了很大一圈。赵晨走到某处，又点亮一盏蓝色的灯火。绯夜看见面前的墙上描着一幅画，那画中是一个正在小憩的少年，一身宝蓝的衫子，眉眼俊秀，睡姿慵懒。

“这画上的是……”绯夜仔细看了半天，也不能确定。

赵晨不答，只用手轻轻拍了拍墙面，连声叫道：“存儿，存儿，快醒醒！”

绯夜惊讶地看着赵晨的举动，心想这老兄是不是疯了，冲一幅画嚷嚷干嘛呢。可他也不阻止，因为他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存儿，存儿，来客人了！”赵晨还挺有耐心地，一遍遍唤那少年。

“……真吵啊，哥，我才睡了一天……”似乎是哪个少年在耳边轻轻埋怨。

绯夜睁大眼睛，正准备四处张望一下，查看究竟是哪里来的声音。此时就见那画上的少年动了一动，接着仿佛活了一般，身子慢慢直起来，衫子也有了明显的质感，下一刻，少年就揉着迷蒙的眼睛，从画里走了出来。

绯夜惊得目瞪口呆，他想问赵晨这是怎么回事，又想问那少年你不是好端端地待在画里，怎么出来了。几个问题在脑海里相互打斗，打斗的结果就是一句话都冒不出。

那叫存儿的睁了眼就见一个绝美的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发呆，而自己的哥哥则是在旁边露出无奈的神情，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内心立刻被惊喜填满，被吵醒的怨气也忽地消失不见。存儿一把抱住绯夜，喜滋滋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刚来的？还习惯么？”又摸摸绯夜莹玉般温润的脸，赞叹手感真好。

绯夜现在脑袋里都是浆糊，被人亲热抱住也不知道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存儿。

赵晨苦笑，也不阻止弟弟对人家的骚扰，而是代替绯夜回答：“他叫绯夜，是刚进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也好玩！”存儿继续骚扰着绯夜，开始抚摸他紫色的长发。

绯夜晕了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结巴道：“你，你真的，真的是从画里出来的么？”

存儿听到这话，先是愣一下，然后捧着肚子差点笑岔了气：“哥，你什么都没对他说啊，这样子真好笑！”

绯夜一听，怒了，差点拔刀：“你说什么？赵晨，你瞒了我什么枉我还把你当朋友，想不到你这么不地道。”若是赵晨说出真相，他就放这人一马，反之，他的刀就不客气了。

赵晨抚额，思忖半晌，终于开口：“绯夜，你先别恼，听我慢慢道来。”说是要告诉绯夜真相，他先不慌不忙地点亮了更多的灯，让那蓝色的灯火完全照亮了整个厅堂。

这下子，绯夜几乎惊呆了，那厅堂的四壁都是画，画上是不同长相不同打扮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一副沉睡的姿态。尽管睡中姿态各异，但是或多或少都带着麻木与漠然。

没等绯夜再次发问，赵晨主动解释，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害怕打扰那些画中的人。而存儿搂着绯夜的腰，很亲热，却不再叫嚷，那副模样倒是乖巧了许多。绯夜想了想，没有推开他。

“其实那些不是画，而是……”赵晨谨慎地说，“怎么说呢，还是从头开始吧。”

原来，绯夜进入的并不是私宅，而是一座巨型的山，或者说是魔兽的肚子，因为它是活的。这厅堂就是肚子的中央，那些画也不是真正的画，而是被吞噬后死去之人的魂魄，无法往生，便滞留在这里，附在肚子的内壁上。而那些魂魄不是误入暮光峡谷的人，就是来暮光峡谷旅行的人，早已尸骨无存。

“比如我，我就是奉鬼王王令而来暮光峡谷的人，随行的还有我的弟弟。”赵晨淡淡地笑着，似乎自己还活得很愉快。

绯夜尽管吃惊，但是没有插嘴。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不可思议的信息。

“你肯定想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赵晨继续说道，望着厅堂中众多闪烁不定的蓝色灯火，神色微微黯然。“我奉命前来测绘暮光峡谷，并负责绘制地图。可惜地图只绘了一半，我和存儿就落入了这里，后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赵晨和存儿很不幸地掉入了这里，然后就跟绯夜一样，遇见了已经死在这里的人，更准确地说，是魂魄。那些再也不能往生的灵魂，大多忧愁满腹，在这里挣扎了漫长的时日也不能离开，于是不再对未来抱有希望，便整日沉睡。存儿进了这魔兽的肚子不多久，到底是少年心性，开始整天窜来窜去，却没有什么玩伴，后来不是抓着哥哥吵闹，就是自个睡觉。

说到这里，绯夜感觉赵晨真是个异类，居然能够忍受这诡异枯燥的日子，他不由得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赵晨，还带着点钦佩。换了自己，估计也会决定睡觉吧，不，我一定要设法出去！

想到这里，他又瞅了瞅搂住自己的少年，觉得他很可怜，就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存儿见绯夜有反应，也是开心，便用脑袋在绯夜肩膀上蹭了蹭，蹭得绯夜起了些鸡皮疙瘩。

“那这里有名字么？”绯夜问道，“既然你绘了地图，也就应该知道这里的名字。”

赵晨面色平淡，单薄的身影在蓝色的光芒中犹如一缕幽魂，不，他确实只是幽魂，不能往生的幽魂。

“这里原本没有名字，后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也算好记。”

“叫什么？”

“亡灵冢，埋葬亡灵的坟墓。”

当赵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绯夜看见他脸上掩盖不住的悲戚，心里也难受起来，想说句劝慰的话，脱口而出却变成：“那你知道暮光泉水在哪儿么？”

没想到刚才还乖乖搭在他肩膀上的存儿此时突然使劲推开了他，还恶狠狠地扔了他一记眼刀：“哥，别理他！让他自个找去！”

赵晨急忙拉住存儿，说道：“他就是问问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绯夜歪了一下身子后站定，真倒奇怪了，看样子，赵晨知道暮光泉水的所在，但是中间可能有什么隐情，搞得小太岁一听到找暮光泉水就冒火。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么？”绯夜按捺着心里的急迫，语气尽量平静 。

赵晨摇头，按住想要面露愤愤之色还想插嘴的存儿，道：“没什么不好开口的，地图在我的衣服上，你看看便是。”接着很大方地脱下罩衣。

绯夜定睛一瞧，可不是，那地图正好好地趴在罩衣的里子上。他赶紧抓起那衣服细看。地图不知道是用什么画的，还算看得清。赵晨做事也是细致，尽管地图只完成了一半，但是暮光泉水的地点确是标得清清楚楚。

“哥——”存儿拉长声音看着赵晨，不满道：“哥，你辛辛苦苦找到泉水的位置，却被那该死的蜘蛛伤了。要不是这样，我们才不会落到这里。说到底，还是那个鬼王不好！”说完，存儿咬牙瞪了绯夜一眼。

幸好若水不在这里，若是听到了，还不炸毛，绯夜摸着鼻子想。

赵晨拍拍他的肩膀，淡淡道：“他要看便看，只是亡灵冢进得来，出不去。看了地图也是无用。”

绯夜闻声抬头，“你说进得来出不去？”

“不错，若是这亡灵冢像菜园子一般可进可出，那么这些困在此处的魂魄怎么会有增无减？”赵晨轻笑道，指了指绯夜的脚下，“你试着抬抬脚。”

呃，绯夜愣了愣，赶紧抬脚，脚下粘滞了一下才离开地面，再看那靴子底，糊着些黏黏的液体，仿佛被什么腐蚀了，薄了一层。这下子，绯夜明白了，敢情这魔兽的肚子时刻在消化自己呢。怪不得赵晨和他弟弟对自己的到来基本没有什么惊愕的表情，因为他们断定自己压根就出不去！

绯夜不急也不恼，再次细细看过地图之后，问道：“你们去过暮光泉水，也看见了黑蜘蛛，能不能告诉我那里蜘蛛有多少只，是散布的，还是聚集在一起的？”

他这些问题太具体，赵晨思索片刻，只好回答：“其实我们去的地方距暮光泉水还有点距离，只是远远看见。本来还是想近前察看，没想到就被黑蜘蛛发现。”

这时候存儿也插嘴道：“那黑蜘蛛凶猛得很，跑得又快，哥哥和我拼了命才逃脱，可是哥哥却被黑蜘蛛割伤了腿。”

接下来发生的事兄弟俩不说，绯夜也知道了。急于奔命的两人慌不择路，误入亡灵冢，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72.亡灵冢（下）

“真的很难出去么？”

赵晨肯定地点头：“刚进来的时候，我也问过这里的其他人，他们中间莫不是有身怀武艺之人，可是试过了，还是不行。”

绯夜想起了自己刚落入洞中使出了风刃咒，那锋利的风刃对这亡灵冢似乎一点用也没有。

“看上去挺麻烦的。”绯夜若有所思，“那么赵晨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有点像人的黑蜘蛛？”虽然不抱有什么希望，但是他还是想问一问九宁的下落。

果然他们都说没有见过。

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悬在了半空。

当务之急是早点离开亡灵冢。

绯夜在厅堂中左瞧瞧右瞅瞅，还在内壁上摸来摸去，他惊讶地发现内壁上一丝缝隙也没有，就连先前的那个深洞也不见了。

“别找了，找也是白找。”跟在他屁股后面晃悠的存儿抱着双臂，用一脸瞧不起的神色说，“还不如跟我聊天。”

跟你聊天的时间，我还不如冲这怪物砍几刀。绯夜闷闷地想，嘴巴上还算客气：“我这人有时候很固执，非要找一找才肯罢手。你还是找你哥哥去玩吧。”

“说了找也是白找！我呆在这里快一百年了，都没找到出去的法子。就凭你，别找了没一个时辰就泄气了。”

绯夜没理他，挥刀朝内壁猛扎了一刀，啥事都没有——绯夜傻眼。

“这里是不是终日不见阳光？”绯夜突然问道。按理说，亡灵冢应该一年四季不见天日，在这种不分日出与日落的情况下，一般人根本无法辨别时间的流逝。可是存儿居然能够说他呆在这里快一百年了。绯夜想想自己要在眼前这种闪烁着蓝色灯火的黑暗中待上漫长的岁月，那还真是受不了。

存儿眨眨眼，不以为然地说：“是看不到什么光，可是有风啊，几乎每过一天就有风吹进来，仔细感觉一下就知道了。”

难道是……绯夜蹲在角落里，托着下巴推测。推着推着，就靠着内壁坐了下来，继续托腮思考。紫眸少年安静得像一颗沐浴在蓝光中的水珠，晶莹而美好。

存儿看得发呆，他从来没有见过像绯夜这般妙人，若即若离，一笑一颦莫不勾人心魂。“你还在想如何出去么？”他也挨着绯夜坐下，看少年蹙眉沉思的神情。

“是啊。”绯夜回道，望了一眼远处似在冥思的赵晨，“那风是从哪里吹进来的？”

“说不定，”存儿凝视着绯夜美得不似真人的脸颊说，“只感觉到有风。”

看来这亡灵冢没个定型，绯夜感受着冢中的空气流动，极为缓慢。出现风就代表着亡灵冢打开入口，大概也就是亡灵冢要吃东西了——每日一餐？绯夜嘴角抽搐，自己就是某天的一餐吧？想到这，他想站起来，身子却动不了，一使劲，衣摆被黏糊的液体粘去一大块。绯夜哭笑不得，心想自己也不能随便躺坐，不然衣裳还不够撕的。

存儿倒是没笑，凑过来看了下他的衣裳，问：“你没事吧？”

大爷我正在被怪物消化，绯夜没好气地想，面无表情地回答：“还好。”

“那就好。”存儿笑道，“以后就陪着我一起吧，日子不会那么难过的。”

这时，头顶上传来沉闷而遥远的隆隆声。

紫眸少年在厅堂中央站定，发梢微微抖动，脸上浮现捉摸不定的微笑，“存儿，若是亡灵冢被毁，你们是不是就能往生？”

“说是这么说，可是哪里毁得掉？”存儿不耐烦回道，“我说了，你不要瞎费劲了，老实待在这里陪我就好。”

“可我不是那么老实的人……”绯夜手中忽然喷射出一道炙热的红色火焰，如划过夜空的璀璨流星，倏地冲向上方。就是那里，绯夜嗖地拔刀，继续催动烈焰咒，仿佛刀身之上盘旋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凰。

存儿和赵晨俱是瞠目结舌，只望着那火凤凰展开艳丽而宽阔的翅膀，长长的翎羽扫过黑暗的四壁，照亮了所有沉睡中的魂魄。随即扇起一股令人张不开眼的飓风，强烈的热度几乎能叫人发狂。

那飓风中的少年，晶亮的紫眸中宛如燃起了熊熊烈火，飞起的紫发几近被染成了火红。

火凤凰发出刺耳的长鸣，在割破热气的刀光中撕开这亡灵冢厚实的冢壳。

被热浪所惊醒的亡灵们发出骇人而低沉的呜咽。

那一瞬，久已不见的阳光带着无可抵挡的热量洒了下来。

赵晨的眼睛溢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的泪水。他拥住存儿喃喃说道：“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哥哥……”

原本枝繁叶茂的山头像是被谁撕开了一道巨口，裂口中流出腥臭的血水。其后，许多发着白光的星星陆续升起，缓缓升入天空。尽管在白昼的背景下，那些星星不是特别明显，但是绯夜看得很清楚——急着往生的灵魂。

“你知道有个叫赵晨的人么？”他望着那些重获自由的星星，问一旁的若水。

若水对这无头无尾的问题自然是：“不知道。”

“哦，我们走吧。我知道暮光泉水的位置，离这里不远。”绯夜转身就走。其实他还有个问题，但是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那亡灵冢外的震动声和细小的缝隙肯定来自于鬼王陛下，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他不想问，好似两人中默默形成了某种平衡，绯夜不想去突然打破。

不多久，峡谷恢复了宁静。当绯夜穿行在斑驳树影下的时候，他的内心亦涌起几分感慨。

“你刚才去了什么地方？”若水问道。

“一个坟。”绯夜尽可能简短回答。

若水不满意了，追问道：“区区一个坟能把你埋这么久？我看你是被魔兽缠上了。”

堂堂鬼王陛下居然变得如此饶舌。绯夜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辩解：“大爷我才不会被一个小小的破坟缠住。只是我一时迷路，费了些时间罢了。你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