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
一拳挥来,我是看见的,但我并没躲闪,而是任由其迎面而上。激怒得双目通红的陈元,下手很重,他望着落地吐血的我,咆哮道:“道歉有什么用!你以为说两句对不起,死去的人能够回来么!你以为……阿冲会回来么!”
阿冲?
难道说,他……
抬头,上方那双充满血丝的暴怒眼眸仿佛已经告诉我一切,他瞬间抽出佩刀,杀意的亮光恍惚了我的眼,心中说不出任何感觉,只觉得一丝凉意渐起,思想出现暂时性的停顿,然后,转头望向被萧艾出手制止了动作的愤怒男子。
我,杀了阿冲。
眼来如此。
举刀的陈元扭曲着脸,极力想推开制住他的萧艾:“不要拦我,我要为阿冲报仇!”
“陈元,冷静点!”萧艾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他瞥眼望了望我,回头冲陈元说,“现在军营全权由琦王做主,你我莫要擅自主张,琦王的处罚,你是知道的。”
怒红着眼,陈元低头瞪我,半晌才缓缓软下手劲,他转身背对萧艾,冷声说道:“萧艾,我不擅作主张,希望你也不要自作聪明才好!”
面对这般言辞犀利,萧艾淡淡地回道:“当然,我自有分寸。”
顿了一下,陈元大力扯开帐门,愤恨地走了出去,而在他之后,萧艾一眼都未看我,遣散了那些士兵,转身将欲离去。
“萧艾。”我叫住他。
慢慢回头,萧艾却在看到我之前又把头转了过去,毫无言语地走出帐外。
门外加了重兵把守,我知道。
苦笑地摇摇头,突然,眼前伸过一只手。
面容沧桑的拉卡老人被他大儿子搀扶着,嘴角边残留着血迹,他将我扶起,感激地看着我:“谢谢你救了我和我的儿子……”
“父亲,我们的东西又没了么?”小儿子苦着脸,与几个奴仆蜷缩在一边。
拉卡老人叹气,望着圈绕的黑色帐篷,带着忧伤说:“是啊,又没了,这一次被带走了骆驼,以后途径沙漠就困难了,真是个烦心事。”
货物没有或许还能再补给,但是对于沙地商人来说,作为交通工具的骆驼甚至比生命更珍贵,少了骆驼,他们搬运货物或者是在沙漠旅途的时候,很容易丢东西或者迷失方向,所以,无故被夺走骆驼的拉卡一家,显得十分沮丧。
看着拉卡老人失落的表情,我不由得安慰道:“拉卡,别担心,我会帮你们要回来的。”
握着我的手,拉卡老人神色紧张地用力摇头,用最淳朴的语气拒绝:“小文,你千万不要去,他们刚才动手打你,看你脸上都青了一块!我们没有骆驼不要紧,不能要你去冒险,因为你与我们的骆驼一样重要!”
另外的人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拉卡老人的话。
不禁莞尔,可能是太久没听到如此朴实的话语,令我心中一阵感动。
尽管,刚才的话若让别人听了会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可我明白,拉卡老人是很真诚地在表达他的想法。所以,被比作骆驼,我仍觉得很高兴。
善良的老者。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变得很在意他人眼中的失落,尤其是对我好的人,我会变得极其敏感,敏感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然后总想做些什么。
大概是在迷茫混沌中沉寂得太久,也许是空虚中等待的人总是受伤,撇不开视线的血色记忆依然留在脑中,依稀记得那个脆弱的少年为我哭泣的声音,如今想来,竟声声如晰,宛如在身边。
如今,我回到原点,却变得迷茫了。
我对月氏,早已没有恨意。
被单独带出去,冷漠的士兵甚至不屑于看我,当我跟着走进帷帐之中,发现里面等着我的,居然是素面盔甲的子琦。
当然,这抹略微的惊讶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早就在上午的时候听到,军中的一切事物都要交由“琦王”做主处理,这个名称,不用多想我也能猜得到是谁,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会带我来见子琦。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是子琦,应该能放了拉卡一家。
除了上次在月氏的碰面外,我与他真的是三年未见,仔细望着对面清泠若冰的人,这三年多,子琦长大,却也更加冷了。
冰冷的手指缓缓碰触着我脸上的淤青,好像很心疼似的,然而手指的主人却毫无表情,漂亮而清冷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到有任何情绪的波澜。
就这样磨蹭着我,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子琦。”
任我抓着,子琦漂亮而冰冷的眸望着我,声音很好听,语气却如寒冰一般:“记得我了么?还是你认为叫我的名字,我便会听话地放掉那几个月氏人?”
看出我的想法,那我也不必有任何隐瞒,微微点头,我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认为就算两国不和,也不必断了彼此的商贸,毕竟这些商客也只是些讨生活的人……如果你实在担心,不愿意让他们进到阑国,那就把骆驼和货物还给他们,让他们回到月氏便可,何必如此为难他们。”
轻易甩开我抓住他的手,冰凉的手伴随着子琦吐气的声音降临到我鼻尖:“放他们走,你呢?”
我?
我倒是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去向问题,此趟回来的目的只为一件事,就是去温家堡探明一切。
所有根源都在温家身上,作为月氏王族的后裔,倘若温家与月氏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协定,那对边境军队肯定是极为不利的,而且,当初温家与尚珉结盟的时候,居然就为了尚氏王族一句话而毫不留情地要了边境首将的命,事后竟然堂而皇之地明哲保身,不仅得到皇帝的信任,还替月氏大军扫除了一个强悍的将军。
虽然只是猜想,但心情却压抑得很。
知道我要离去时江景川欲语却停的表情依然停留眼前,他一定知道什么,但却刻意隐瞒了……
想得太深,遗忘了身边的人,于是那人手指便用力钳住我的下巴,声音又冷了几分:“告诉我,放他们走,你会去哪里?”
摇头,我实话实说:“应该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大概就在麒麟山附近游荡吧。”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温家根本与月氏毫无瓜葛,那我便自认多疑,做个居无定所的草莽,晃荡着过一世,但若不幸如我所料,我也不知道到底该何去何从。
“留下来。”子琦只说了三个字。
笑了笑,叹息一声,我明白子琦的意思,但我不能,就算我想留下来,其他人也不会容得下我,拉开他的手,我静静地说:“子琦,你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也一定清楚我曾经做过什么,我是留不下来的。”
“你走,他们留,你留,他们走。”简短几字,却仿佛像威逼利诱似的,我对上他冰冷的眼睛,却猜不出他的想法。
无奈对着子琦那双冰冷的眸子。
我留下,拉卡他们就可以走么?
也好,相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个阑国人,这里有我熟悉的人,而且,以我一个人换来他们的自由也是不错的。
毕竟,我可是像你们骆驼一样重要的人呢。
面对依依不舍的拉卡老人,我握着他的双手,这么说着,听起来像是玩笑的话,在我心里是无比真实的。
结果子琦还是没有让拉卡老人进入阑国,他们只好带着商品默默向着月氏回行,我看着回程的老者一家,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总有一天你再不会这么失望归去,所以不要放弃,有骆驼就代表着还有希望……”
我真的不愿看到双方真的从此再不联系,不论是月氏还是阑国人,都不应该封闭彼此,因为在一个相对的状态下,封闭对方,就是封闭自己。
拉卡脱帽扶肩,向我行了一个礼,他说:“曾经以为阑国人都很刻薄无礼,但我今天却要用月氏最郑重的礼节向你致敬,以表达我对你的尊敬,卡罗。”
卡罗?
震惊地望着拉卡老人,我瞪着双目问:“拉卡……你刚才叫我什么?卡罗?”
难道拉卡认得我?
不对,这个名字好像只有那个男人叫过,其他人从没叫过我这个名字……
会意地笑笑,老者耐心地跟我说道:“这是月氏的话语,当我们对自己尊敬的人,或者爱人的时候,我们会叫他‘卡罗’,以表达自己的敬仰与爱慕,我不太会用中原话表达,或许这个称呼就相当于中原话里面的‘亲爱的’吧?”
亲爱的……
低头。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目送他们远行,直至他们消失在黄沙远方天与地会合的漫地之处,一直守在我身后的萧艾只望了望我,神色舒缓,嘴角似乎还向上微翘。
回到军营,尽管我的存在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但是被子琦指名跟在萧艾身边,却也没几个人敢真正表现出不满,除了陈元,我从不抱怨他的辱骂及给我难堪,不过萧艾总会替我出头。
我没告诉萧艾我已经被废手脚不能使用武功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当我在忍让,几次替我挡过陈元的重手之后,他终于数落起了我:“为什么你从来不躲?你认为陈元是跟你闹着玩的么?自从陈冲被你……之后,陈元就变得暴怒无常……”
不躲的原因,是因为依我现在的身手根本躲不了啊。
“那你呢?”一直很想问,却一直没问出口,如今看着这个为我包扎被人用利刀划破的手臂的刚毅男人,似乎一切又回到从前,老实的萧艾与狡猾的我面对面,我亦能敞开心胸,不再躲闪,“那天之后……你怎么样?”
长年持剑而老茧纵横的手掌出乎意料的温柔,为我包扎好伤口后,他抬头看我,轻声说:“我很好,因为你当时……并没有对我下重手……伤好之后我就……”
然后,萧艾告诉了我这几年军中发生的几乎所有事,包括萧艾被升为右将军和马真于两年前在与月氏的战斗中不幸战死的消息,当然,还有几个月前前来军营掌管一切事物的子琦的所作所为。
令我略感意外的是,子琦天生柔弱的体质,竟然能坐怀不乱,指挥千军万马,且做到战无不胜,实则人不可貌相。而更使我惊诧不已的,是子琦立下的军规,苛刻至极,将士犯一点点小错误都会面临着酷刑甚至是死亡的危险,此等极端手法,虽说残忍独断,却是整顿军风的一剂狠药,只是,我不曾想过,这是子琦会做出来的事。
或许,是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子琦吧。
从来都将他当做弟弟欺负的我,从来不知道子琦冷漠的外表下,埋藏着什么,他如此聪明果断,做事凌厉不带任何感情束缚,手段毒辣精准,确是首将之才。
相比之下,常被人数落心软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软……太后果然很会看人,就连自己的儿子都看得这么清楚,明白在政局中终将无用,甚至会成为绊脚石的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存在。所以倒不如用我去换来另一个心狠手辣的儿子,这亦是当初太后为何会要求暂时失去武功的我去解救子琦的原因。我也更清楚明白了,当初想让我死的人之中,的确包括了那个女人,她摆出一副可怜无辜的嘴脸,只为骗取我的心软,而当温家人救出子琦,毫不迟疑的,她要我死。
明明很早以前就清楚的事实,现在想起来,胸口仍充斥着满满的悲哀。
上药出门,萧艾走在我前面,忽然一个黑影闪身而过,措手不及的,黑影朝我袭来,萧艾回神已晚,黑影已经站在我身后,近得我甚至都能听见他重重的喘息声。
第四十章:信任
“子文!”从背后抱着我,温玥叫声里带着哭腔。
嘴角淡淡上扬,我摸着他揽在我身上的手,轻声说道:“小坏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哭啊?”
转身,温玥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间,尽管他都比我高了,但依然还像一个耍赖的小孩,埋首入怀,哭哭啼啼地用手在我身上抓来抓去。
这哭声可难倒我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看别人哭。但是,见他哭得如此生龙活虎中气十足,想必上次在月氏的时候没受到什么伤害。由此,心情倒是好了好多,一边哄着他,一边任他在我怀里像猫一样撒娇。
蓦地回首,前方的萧艾早就停步,僵持着动作,默默望了眼我,没说什么,就这么转身离去,背影很寂寞。
漫夜,星辰仿佛全都苏醒了。
然而,我的目光并不集中在星辰上。只见温玥酸涩地吸吸鼻子,睁得大大的水墨色眸子里润着水光,动了动嘴,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了?”被这么看着挺不舒服,所以我不悦伸手地揪住对面这张蠢脸,“别跟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你这个小坏蛋。”
可能是用力太大,不小心扯到方才才给萧艾包扎好的伤口,煞是疼痛,我微微蹙眉,便不得不松开手,以防伤口裂开。
见我如此,温玥立即拉开我的袖口,一眼就看见有血渗出的纱布,虽说敷了药,但伤口周围红肿一片,在夜色之下,竟有些泛黑。
他没问我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执拗的温玥总是不相信别人做的药,他非要亲自给我上药才满足。于是三下五除二便拆了人家萧艾仔细包扎好的纱布,而后又理所当然地拉我进入医药司。
来到医药司,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我看着温玥忙着寻药的身影,问:“怎么没人守着,李大夫他们都去休息了么?”
不知在手中捣鼓什么的小坏蛋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花草放在身边,他略微垂首,声音很轻:“李大夫已经死了。”
“死了?!”不可置信地重复他这句话。
点头,温玥拉过我的手,轻轻将他捣成泥糊状的绿色药泥抹在我受伤的手臂上:“当年江景川在营中试药,将‘紫醉’混入香炉及蜡烛之中,使其同帐的其他士兵们每日每夜都慢慢受此剧毒影响,成天精神亢奋浑噩度日,不知所然的活着。久而久之,毒药便会侵蚀宿主。两年前的清晨,其中一个人因为浑身溃烂而死了,剖开腹中,竟然全部是泛着酸味儿的浑浊水流,除此之外,空空如也。由于是慢性的毒药,所以宿主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溃烂,然后在煎熬痛苦中死去。而紫醉,是无解之药。”
低下头,手臂上药泥清凉,心也微凉。
“看着那些人一个个病变爆发,李大夫挺身医治,却被那些不能称之为人的人活活将头颈咬断,惨状可怕……”似乎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温玥摇摇头,“常人皮肤接触那些人的体液就会马上溃烂,没办法,不能解救又不能帮忙,与其听他们每天痛苦的哀嚎与呻吟,倒不如一把火烧掉,放他们解脱。只是李大夫,就这样死了。”
看着地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草药:“那你……一直都在这里?”
专心地包扎伤口,温玥说:“伤好之后,我便一直在这里等你,我想或许有一天,你会完好无损的出现,站在我面前,然后叫着我的名字。”
不知为何,温玥眼里聚起一阵浓浓的哀伤,他伸手将我抱在怀中,我可以听见他胸膛那股窒息的跳动。
“温玥。”
别难过,我回来了,也会张口呼唤你的名字,所以,不要难过。
听见我叫他,温玥身形先是一震,然后慢慢放开我,默默抓起我的手,却在下一刻看见我手腕上那个被我刻意隐藏的疤痕。那是我被关在笼子里饥饿干渴的时候,为了活下去,自己疯狂啃噬的印记,同样的,也是宣告我不能再拥有武功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