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澜记+番外——闲相饮

作者:闲相饮  录入:10-04

雍京里新近起了座高楼,匾额上提了“玉人楼”的名字,听闻是江南临洛的名楼,也在京城里开了一家。楼门前一对

鎏金楹联,“千金何沽倾杯乐,百岁堪纵玉人歌”。据说还是礼部尚书,当年的状元郎陆大人的手笔。

皇帝点头,“朕想南巡一回,你着人准备准备罢。随同的人少些,只当游访便是。”

常大人领命去了,凝澜阁又只剩下一个人。

桌上摆了一沓诗笺,大小材质不一,都有些破损了。旁边有本誊写装订好的,薄薄的一册,封面上却是白的,空无一

字。

从前的故都洛京城里有个诗书通绝的才子,又是簪缨子弟,还是与陆尚书同榜的探花,当得起人物风流。如今将他诗

文旧作整理起来,也不过是这样寥寥数十篇。

可笑这些残存的,还多是从章台地勾栏舍里,寻得的红巾翠袖的唱词。

除了遗在风月场里,赠给诸多红粉知己的,剩下的本来都在临洛府中的书房里。只是六年前临洛宫变,整座府邸都烧

了干净,连一件旧物也不曾留下,更枉论些纸张。

皇帝拿起那本诗笺,拈住扉页掀过去。头一页是首《点绛唇》的小令:

绿鬓朱颜,瘗香辞镜也无计。春风词笔,写尽寒凋碧。

何必消磨,两处相思意。恁多情,不如别去,常会梦云里。

指腹摩挲着纸页,慢慢闭上眼睛。可是,一别至今,唯梦闲人不梦君。

一月后,銮驾南巡,驻跸汤泉宫。

临洛城里的汤泉宫,如今从禁宫又变回了行宫。褪去了血腥肃杀气,又回复到一派风光旖旎的模样。

三月春夜,汤泉宫的瑶光苑里,仍旧是曲水蜿蜒,烟气朦胧。水畔的牡丹团团簇拥,魏紫姚黄,千娇万态,显尽了倾

国颜色。

景昭在椅中坐下,侍卫宫人两侧侍立。座前一个鹤麾长衫的年轻道人,颈上一个细细的紫金圈儿,行礼道:“陛下,

已经准备妥当,只消子时便可作法了。”

曲水北面置了条神案,上面香烛等事物一应俱全。案旁立在几杆魂幡,在夜风中鼓荡着。

天上正是圆月当空,清辉自夜空倾洒下来,锦绣花团都笼上了淡淡的银辉,苑中水汽缭绕,将这人间的宫苑映照得如

同琼楼仙域一般。

景昭看着,不由就想起启佑九年的琼林宴,彼时的瑶光苑也是这般春光无限。那还是先皇在的时候,就在这空地上设

了宴席,一众人饮酒行令,欢喜又团圆。记得那时候,还与他吟诗相戏,有兴致也有胆子。如今,那一席长辈里,父

皇宾天,王大人已去世,周大人也退了职。同辈里,更是生死离散,景熙甚至至今仍被囚在天牢里。

只剩了自己一人,独坐在这偌大的瑶光苑,对着满园的好韶光,只觉得痛彻骨髓。

又想起从前还是靖王时,抽了闲暇与潘濯一道去洛京的雨灵寺。两人花了许久爬上山,便在山顶四处游赏。到了大殿

前,潘濯却停了步,只道自己心中不诚,不敢污了净地。两人便在殿外,对着法相庄严的三宝佛金身拜了拜。

当时年少,知不可为而为之,全凭一股韧气,所以不敢一心托了神佛保佑。忽而到了今日,却又想着托借鬼神,这才

许了道人,在这故地试上一试。

子时已近,道人上前道:“若要招得故人魂魄,贫道还须一件此人的旧物作引。”景昭点点头,旁边的颜公公便捧了

一柄折扇走过去。道人双手接了,小心打开。

扇上是幅毫锋颖脱的山水,落款的“山水”二字缺笔已经补全。到今日留下的,只这一件旧物了。

景昭道:“今夜之事,有几分把握?”

道人思量了片刻,“贫道不敢妄下铁口,这世上魂魄无数,各有各的去处。阳寿尽了,魂魄多是由地府重入了轮回,

忘尽前缘转世托生,这便再不能招致,也有牵挂未了的,便徘徊人间……”

景昭忽道:“倘若这人尚在人世,魂魄能否招致?”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哑然。

“此事……生人亦有阴气大盛之时,不可一概而论。”

景昭示意知道了,道人立即停了言语,立在一旁。

月上中天之时,道人整衣立起,将折扇搁在了香炉前。接着自案上取一把桃木剑,脚下步罡踏斗,衣袖生风。一番念

词之后燃起张符来,借着符火点了支细细的魂香插进炉里,星火闪闪,青烟袅袅飘散。

景昭默然看着。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原就不抱什么希望。再者,他若能放下尘事再入轮回,未尝不是好事。想到此

处,又觉得痛如刀绞。

那支香已燃了一寸,香灰轻轻跌落下来,红色的火光忽地一闪。

苑中的牡丹丛中,却显出一个人影来。

道人放下木剑,垂手退后几步站了,隐在黑暗处。身后的宫女太监惊呼着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景昭猛然站起来,却再不能动作。只定定地看着,看着那人就这么倏然现身,脸上还带着些疑惑的神色,从黑暗的远

处慢慢走过来。

待行到了三丈外,似是有些明白了,四下顾盼花丛,唇边眼角弯了弯,现出个笑来。他绕过一从馥华盛放的白牡丹,

忽地停了脚步,凝神看了一晌,然后伸出手来,苍白瘦长的手指掠过花瓣,凝在上面的夜露却没有一滴滑落。视线从

牡丹上抬起,那双眼眸就看了过来。

景昭仍是一动不动,眼睛紧紧迎上他转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里,像从前的每次对视一样,自然地开始微笑,眼前却

模糊了。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涌出,蓦地流下脸颊。

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矛盾,景昭痴痴地看着,径直朝着那个站定的人影走去,“子渊……”潘濯垂袖立

在那里,静静地看他。

“陛下——”道人一声突然急呼,“陛下紫气萦体!靠得近了,怕要冲散了幽魂!”

脚步生生止住,视线却仍没有一丝偏转,“子渊……”

潘濯绽出个清风朗月似的笑来,依稀仍是当年聚雅斋里回眸初见的风华,“行止,久别了。”

园里忽起了一阵夜风,树影摇动,花影婆娑,一朵得正盛的沉甸甸的花冠无声地从枝上掉落,缀着露水的花瓣粉蕊倾

洒了一地。前朝的文人写过《牡丹亭》的杂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只是这人世间,哪

里去找这样的深情。

景昭凝目看他,哑声道:“你如今,自在了些吧。”

潘濯眨眨眼,轻道:“算是终于逃脱了那许多枷锁桎梏。”听了这句,似乎好受了些。

又有一截香灰跌下去,魂香只剩了指宽的一截。

景昭瞥了一眼香火,嘴唇有些颤抖,“子渊,可否……可否等我几年?不必多,待稳住朝纲,我要去何处寻你?”

身后一片惊声,颜公公哭叫道:“陛下!”

潘濯却蹙了眉,微微摇了摇头。半晌道:“我也不知……”转颜一笑,“你有臣民妃嫔,社稷朝堂,哪样不是羁绊。

我造积无数罪障杀业,亦无颜再见父弟。”向前一步,又道:“今世你我于千万人中相逢,如何不能再遇一回?”

景昭静静听着,心中渐渐平静下来。深深一个吐息,终于微笑道:“我信。你我缘定三生,自会相逢。”

潘濯颔首,又笑了一笑。

香火已烧到了最底,眼看就要灭在灰堆里。

潘濯呼了口气,拢了衣袖朝后退缓缓退了一步,“我走了。你身系万民,要……多保重。”

景昭咬紧牙关,点了点头。又艰难道:“你放心。”

话音甫落,就见那魂香的红点最后一闪,没了光亮。

景昭惘然伸出手,衣袖荡了荡。

一阵夜风悠然掠过宫苑,繁花摇曳,重又是静谧幽美的一院春光。

31.终章

临洛城外有个柳桩村,村里有个的安仁药堂。

说是药堂,不过是个几间草庐,外头拿篱笆木桩圈了,养着鸡狗,还有许多大箩筐搁在木架子上,里头晒着草药,间

或有些干瘪了的虫蛇。四里八乡的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来找药堂的小陈大夫。小陈大夫生在江北,战乱那几

年才跑来南边落户。

小陈大夫人很好,只和个远房的表哥同住,周围的人家都想把闺女嫁给他。同在药堂的小陈大夫的表哥翟先生也很好

,识文断字的,就是身体不大好,最近又病得重了,惹得周围人家的闺女有病没病老往药堂跑。

已经到了后半夜,安仁药堂的一间土房里仍有昏黄的灯光。

小陈拧了眉头,正小心地虑碗里的药汁。药里放足了五钱的党参,又三钱龙齿、赤茯苓。浓稠的药汤倒进碗里,小陈

取开纸包,又倒进了些朱砂。这便是下了狠药。

略凉了会儿,小陈将翟先生扶起来,慢慢撬开牙关灌进去。然后拈了银针,一针针扎下去。这才满头大汗地在床边坐

定了,手搭在他寸口上切脉。

长夜寂寂,不由就想起南来的那年。那还是前朝的启佑十一年。

那时他家住在祁岭东边,受羯人压迫的地儿。自小跟从学医的徐大夫去了军营里效力,又恰逢老母去世,身为独子的

陈宝便将母亲葬了,孑然一身,收拾了药材家当装上牛车,准备趁着战乱迁到江南去,开一开眼界。

却没想到,刚过了江,就头一遭开了眼界。

大约是二月的时候,他赶着牛车刚过了江沿着洵江东下,准备慢慢往洛京走。中午的时候,停在江边吃着干粮休息,

此段江水比上游缓些,可以顺便饮饮老牛。

正嚼着烤饼愣神间,忽见江中什么黑色的东西载浮载沉,沿江而下。心想,应是打仗死了的兵士尸体,也不在意。

这东西被水卷得靠近了江边,大约正有土坝在水底下,掠过的一瞬间,突地在水中跃起,激起老大的水花。拉车的老

牛受了惊,踉跄奋蹄跑回了车边。

陈宝的烤饼“噗”地落了地,只张大了嘴看着。却见江中竟是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背上负了一人,在江岸水边几下借

力挣扎,终于一跃到了岸上。四蹄一软,大约是体力不支,“咚”地一声闷响倒在了地上。

陈宝念过书,看过刘备跃马过檀溪的典故,这下子只不住念叨难道这就是的卢宝马?

思量间,却见那匹马在地上不住挣动,转了头颈四下查看,见到了他,竟似通了人性一般,朝着他仰颈嘶叫。

陈宝惊得一跳,犹豫了一霎,忙连滚带爬跑过去。只见马鞍上缚着的那人已经昏迷,胸口上更是插了支黑羽长箭。急

忙将人从鞍上解下来放平,不忙拔箭,先将双手叠了一下下按在胸腹上。这是从前师傅教的救溺水的人的法子。黑马

抖抖身子站起来,只挨着他轻嘶。

按压了数十下,那人果然有了动静,动弹了一下,嘴里涌出许多血水来,又昏迷过去。

陈宝叹气想,这便是善缘了,换做别人,多半是救不回了,可他师傅专擅金创伤疾,更有许多止血生肌的好药自己正

带着。

拽开他衣服,却见箭尖入胸并不甚深,仔细一看,更加感叹。却是半块系绳的玉佩卡在伤口处,这箭应是射到了佩上

,将玉佩裂作了两半。在襟怀里一摸索,果然摸到了另半块玉佩。替他将玉收好,回身到车里拿了药匣,即刻救治起

来。

箭伤虽已包扎,可是这伤者根基却太差,身上还有不少别的新伤旧疾,一时醒不过来。于是,一人独去江南便成了两

人并一牛一马。

几日后,那人醒了。几番交谈,知晓了这人叫翟清,原是军中的小吏,竟还认得自己的师傅徐锦。那日因为受了突袭

受伤落水,这才被自己搭救。

相处几天,又知道了翟清比自己大了两岁,也有意回江南生活,言语间相熟了,称呼便成了翟大哥。待快到了洛京,

已经是一口一个大哥,投缘得好似亲兄弟了。

在柳桩村住的这几年,两人过得久了,自己也知道了不少。

比方说,大哥并不像他说的这般来历简单。言谈气度、行为举止虽是随意,吃喝亦不讲究,可是自己见识不多,也看

出些不同来。

再者,大哥有很重的心事,以至于郁积成疾。睡得少,常常半夜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呆站着,或者坐在檐下拿小木棍

在地上写写画画,写完了便拿脚抹平,自己也曾问过,却没问出什么究竟。去年,师傅自雍京到江南看望自己,见了

大哥,便似疯了一般又叫又跳,两人关了门在屋里谈了大半天才出来。师傅似是对大哥颇尊敬,临走了还交代自己不

要多打听。

还有,大哥很擅长哄小孩子,……和大姑娘。所以仁安药堂有时就成了书堂,一群毛孩子跟着大哥学念书,邻里便称

一声翟先生,来看病的妇人也格外多,专找了大哥誊方子。

正想得出神间,指下一动。

陈宝一个激灵,蹲在床头叫:“哥?哥!听得见么?”翟清双眼紧闭,眉头蹙了蹙,眼角滑下一线泪来。陈宝心下大

惊,这些年,翟清多是笑脸相迎的,便是年前差点没撑过去,也不曾掉过眼泪。

半晌,翟清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茫然。过了会,似乎才认清眼前的情景,“小陈……?我怎么了……”陈宝这才放下

一颗心来,又去炉子上端药:“大哥,你可要吓死我了,一个虚症怎么突然得了离魂病……”

“离魂病?”心下已经有些了然。

“嗯,你这是‘魄病及魂‘,气虚阳弱引得魂魄不能相抱,就发了离魂病。不过照理说也不会这么突然……唉唉,醒

了就好。”

原来,方才那一场并不是梦。

陈宝又道:“大哥,方才你怎么了,《内经》上说离魂会变幻游行,你见着什么了?”

“没什么……”

从被救的那天起,脑子里就有些不清不楚,总觉得忘了什么顶重要的东西。后来想想,好像又都还记得。

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有家人,只是父亲去世,二弟惨死,家破业空,自己都难脱其咎。也曾有挚爱,只是远在雍京的华

殿丹墀之上,明君圣主,传祚后嗣。更何况最后的拒绝与欺骗,还是自己选的。每夜甫一闭眼,就有无数冤魂纠缠梦

中,厉声哭号逼问,追要血债,每每听得自己头痛欲裂,无力再想其他。

可是今夜,突然就清醒了。千头万绪,转瞬理清。

怎样混沌郁结,多少痛苦折磨,是非对错,本末因果,记不得理不清又如何,这种种虽多,怎么抵得上他眼中的那滴

泪。

一滴就洗去了蒙心之尘。

招魂那夜之后,过了两日,景昭便命人备了马,只常予溪并两个侍卫随同,到城郊乡下踏青,看看乡间农人们平淡如

水的日子。

走到半路上时,下起了濛濛细雨,乡里人家,院外多有几树桃花,灼灼的浅绯色,隔了烟雨,就美得夺人心魂。

此时已出来了两个时辰,前面遇得一户人家,几人便下了马,去找些水喝,顺便与乡人攀谈攀谈,问问年景。

农舍里只一个佝偻老妇,身体还不大好的样子,不住咳嗽。常予溪便跑进跑出,不但帮着倒水送水,连炉灶也替她烧

了起来。

老妇满是乡人的淳朴热情,非要几位贵客歇息歇息再走。正闲聊间,篱笆咯吱开了,一个干瘦的长须老叟走进来,手

里提了两包药。与客人略见了礼,便到灶台边给老妇煎药。

推书 20234-11-24 :重生之圈爱(六)》: .....